日头西斜,中土靠东的一个小村落里,一天劳作结束,此起彼伏着村民们吆喝归家的声响。
只是村东头往日惯常用来晒谷的平地里此时仍然聚集着一众衣衫朴素破旧的孩童。他们有男有女,或大有小,结伴坐在稻草上,专注看着面前的挺立青年。
那青年一身水色青衫,面容俊朗不凡,身姿更是挺拔如苍松翠竹。他面上带了几分笑意,娓娓说着一个又一个外界见闻。
山川大河,琼楼玉宇,奇兽异宝等等无不让地稚气未脱,从未出过村落的众多孩童们惊叹不已。只是在一个靠后的高大稻草堆下还卧坐着一道单薄的墨色身影,他拿手掩了面容,似在小憩。
只听那青年悠然道:“中原沃土万里,青云七峰居中,掌天下大势。东临汪洋,世称东海苦水,无边无际。西接蛮荒古泽,凶险异常。北有冰原,人迹鲜至。南为异域……”
底下众多孩童们似懂非懂地听着,忽然一个女童站起身来,脆生生地问道:“叶大哥,那我们村又是在哪呢?”
青年认出她来,是杨老的孙女,当下回道:“石荷村应是处在青云山以东,东海以西,且离东海很是相近。”
“叶大哥,那青云山是不是就是神仙们住的地方啊?”一个男孩不甘示弱地大着嗓门嚷嚷道。
那青年怔了怔,似是恍惚了片刻,道:“应当是罢。”
又过了许久,青年讲完一段落,看了看天际的璀璨落霞,对着身前依旧意犹未尽的村童们道:“好了,今日就讲到这罢,你们早些归家,莫要让爹娘们担心。”
村童们俱都叹了一口气,但也知晓天色已晚,只得三三两两得站起身来,齐声道了句:“叶大哥再会”后就向谷场外走去。
青年一一与那些相熟的孩童们挥手告别,待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才缓步走到后面那个稻草堆旁。看到默然静卧的黑衣少年,无奈摇了摇头,随后伸手轻拍了拍少年的肩。
少年挪开遮挡的小臂,悠悠转醒。
少年先是看到眼前熟悉的身影,随后又看了看周边,慢慢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附着的稻草,却是一句话都未曾说。他身高虽比青年矮了半个头,但也极为出众,只是或许由于身着黑色单衣的缘故,浑身气质带了一丝沉闷。
青年替他整了整衣衫,淡笑道:“走罢,回去了。”
少年点了点头,与青年一并向外走去。他们二人行在村间小道上,不时有着村民前来招呼,青年一一拱手和声相回,让得村里朴实无华的村民们都是喜笑颜开。少年却一直一言不发的跟在身旁。
“这几日,腿上的伤好些了罢?”待走到一僻静处,青年开口问道。
少年忙点了点头,连带着摆了摆腿,表明自己已无大碍。
青年轻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既如此我们明日就离开这罢。”他顿了顿,接着道:“下次若再遇之前那样的劫匪,可莫要再替哥挡刀了。”
少年愣了愣,随后讷讷点了点头,只是他伸手欲要比划些什么时,却听青年突然道:“爹去了,你我兄弟二人便当相依为命,只是我身为兄长,自是要护你多一些。”
少年沉默下来,垂眸黯然,不再说话。
他们二人便是当年遭逢大变,被迫离开昌合,飘荡世间的叶离和叶心兄弟二人了。三年来,二人流转神州大地,可谓游遍了中土的多数名山胜水。
自那日离开昌合城后,二人就不再是养尊处优的叶家公子,而是变成了终日不知所归的异乡人。
旅途诸多艰险,自是不必多说,好在原有家产丰厚,让得兄弟二人免了那钱财之忧。叶离自大变后,性子再不似往日一般倜傥不羁,三年俗世沉沦,周身书卷气息渐去,内里再不复那个无忧洒然的叶家大公子。叶心也已年有十六,身子节节拔高,虽还不及叶离,但也显露出一点坚韧的气韵来。
他们本可以放弃旅程,随意找一居所安心度日,但叶离却坚持各地奔波。
记不清多少个夜里睡下时,他梦回那个如墨雨夜,想起那晚他被家里的管事摇醒,哭着对他说家主要见他最后一面,有些事要交代于他。
他一时间如五雷轰顶,来到叶丰年身边,含泪跪地听完爹的遗嘱。
然而,这三年来,叶离带叶心寻遍了大半神州大地,打探了无数消息,依旧是未曾听闻世间有一名为雨竹峰的正道大派。
有时行在路上,或古泽荒原,或商旅大道,都有一个声音在脑中回荡:我要寻的到底是雨竹峰,还是一个飘渺无缘的修真梦。也许,也许,我若拜入修真门下,修为有成,就能寻得当日的魔教妖人替爹报仇,也能护心弟一世平安。
可是,修真?寻仇?
自己连过路的劫匪都斗不过,害地心弟受伤,谈何仙缘?谈何修行?再者世间魔教贼子多如沙砾,寻仇又从何说起?
二人都没再说话,不一会儿便来到了一间在村中尚算宽敞的院子前。这是村里教书先生杨老的家,自半月前他们兄弟二人在村外不远处遇劫,被村民所救之后,因着叶心右腿受伤,便在好心的杨老家暂住下来养伤。
杨老年轻时读了些书,懂得一些道理,在城里做商闯荡了一番,赚够了不愁衣食的钱后,想着落叶归根,便在子女长大后,携孙女回村住了下来。只是他见山里孩童大都不曾习书,将来定是愚昧狭隘,便自己开了个小小的学堂,无需学费,只要村里的孩子每日得空都可前来。
但杨老奈何自己见识依旧短浅,恰逢当日遇见落难的叶家两兄弟,见他们二人不似寻常山间粗野汉子,便收留了他们二人,叶离也因此承其所托每日午间在谷场向村童们讲述外界见闻,好开拓他们的眼界。
叶离和叶心二人进了家门,便听今日谷场发问的那个女童也就是杨老的孙女叫了一声:“叶大哥回来啦。”
叶离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她又瞟了眼一旁闷声的叶心,小声道了一句:“叶二哥今天又在谷场睡着了呢。”
叶心脸上一红,再看那女童已是飞奔着跑了,不禁苦笑了一声。
这时,杨老从里屋走了出来,和叶离说了几句话后,就带着二人来到饭桌前吃饭,席间杨老又像往常一样向叶离问些外界的趣事。叶心则依旧一言不发,默默吃饭。
夏日晚间闷热,饭罢,叶离和叶心相继洗浴完毕后,就来到院子里的那棵柳树下乘凉。杨老也早以拿了蒲扇坐在树下的藤椅上,一旁则不见他的孙女,想来是去睡了。叶离和叶心也不多话,寻得另两把藤椅也坐了下来。
叶离和杨老说了一会,终是把自己明日离去的打算说了出来,并好生感谢了一番这半月来杨老的招待。
杨老也是早已猜到,便问道:“那两位小友往后又要去何处呢?”
“河阳城”叶离坚定道。
却听杨老忽然皱眉呀了一声,随后道:“那小友路上可要绕个大圈子了哟。”
叶离奇道:“为何?”一旁的叶心也奇怪的抬起头来。
杨老叹了口气,手中蒲扇轻扇,道:“小友,你看到村西面的那些山没有?”
叶离点了点头,同时和叶心向西看去,那里在黑暗中耸立着连绵不断的山峰阴影。没错,这次若是要去河阳城定是要穿过那些山的,只是无非要多花一些时间罢了,且那些山都算不得高,又何来绕行之说?
杨老接着道:“其实那一整片山叫做折云山脉,说来也不算宽,听上一辈的老人说,以前这一地界的人还时常穿过它往西去,但大概自百年前开始,就再也走不通了。”
“这又是为何?”
“我也不晓得,只听以往那些进过山的人说,每每走到祈峰地界就会迷路,随后只得原路返回,你说奇怪不奇怪?”
一旁的叶心听得此话,心不禁沉了下来,看向叶离,果见叶离面露犹疑之色。他们去河阳城是有打算的,三年寻那雨竹峰未果,他们兄弟二人已是差不多丧失了希望,但仍想着去河阳城打听打听,那里号称天下第一大城,且位于青云山脚,定能得到更多的消息。再者,若是连河阳城都得不到任何消息的话,他们二人打算就此放弃漂泊,在河阳城住下去,且有青云正派之威,又何惧魔教妖人?此外叶离在和叶心商量后就决定再参加一次今年的文殊考,只当了却过往二十一年的一道心愿。
然而,现下距离今年的文殊考仅有不到一月,此时若是绕行,以石荷村到河阳城的距离,定是赶不上了。
叶心向着叶离笔画自己所想,却见叶离释然一笑,对着杨老道:“如此,自当改道,多谢杨老提醒了。”
三人又聊了些话,随后就各自回房睡觉了。
翌日清晨,叶离和叶心早早地背负行囊,告别杨老后就踏上了路途,因着道路崎岖,便未曾骑马。一路上,叶离没有开口说话,叶心也只是默然赶路。然而行了一段距离后,叶心慢慢地瞧出了端倪,他们不是要绕道么?怎得眼前的山峰还越来越大了?最后,在叶离的带领下,来到了折云山脚处。
叶心长大了嘴,连连笔画着向叶离发问。
叶离却是先让他在一块青石上坐下来喝水歇息,道:“若是绕行,少则多费四日时间,我们还是走山路罢,只要不去那祈峰地界,应当无碍。”
叶心点头认同,心里也是高兴的,他并不想大哥因此而错过那文殊考。这三年在外行走,虽然磨难众多,但几乎所有都是大哥在扛,自己依旧是生活在大哥的庇护之下。那日他同大哥聊起文殊考时就见大哥眼中带了几分亮色,若是这次通过文殊考的话,大哥也当真正高兴一回罢?
二人并未在此久坐,又是直接启程上山赶路,叶离背着大部分包袱行李走在前面,叶心则跟在后头。
山路多由前人用宽约半丈的青石板铺就而成,只是数十年来入山人数稀少,早已布满青苔,变得崎岖不平。茂密树林下碎阳点点,微风拂过,草木沙沙作响。
叶心跟着叶离一路向前,只顾着低头看脚下的道路,如此走了大概四五个时辰,忽觉周边闷热的气温竟渐渐变得凉爽起来,连空气中都似带了淡淡的润意。他抬起头来,看向叶离,只见叶离此时也停下了脚步,看着天空。
叶心仰头望去,蓦然吃了一惊,只见此时虽还不算太晚,天空却阴沉沉地,连头顶上的几朵云也发起黑来。
明明半个时辰之前还是红日当头,天朗无云,怎的这天变得这般快?
“刷刷刷”周边风势变大,树枝都跟着摇晃起来,仿佛藏了无数鬼影。一滴冰凉水滴落在叶心朝天的面上,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随后不自觉地靠近了前面的叶离。
叶离急急道了一声:“走,去高处。”随即拉起叶心的手,大踏步沿着山道向上跑去。
跑了不一会,二人就钻出了密林,只见眼前豁然开朗,但叶离却立刻停下了脚步,让跟在后背的叶心撞了个结实。
叶心探头往前看去,不禁暗自后怕,此时他们身处一片断崖之上。方才若非叶离反应及时,只怕他们二人便掉了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轰隆”一声巨响,在头顶炸裂,豆大雨点终是砸了下来。叶离迅速自包袱中取出两把事先备好的油纸伞,一把递给了叶心,一把则自己撑开来。只是叶心见他把伞面大都让给了怀中的包袱,当下直接挨近了他,手中持伞遮住了二人。
这场雨来的奇怪,就连下的猛烈程度也不同寻常,雨点砸在伞面上咚咚作响,仿佛一下就能砸出个窟窿来。
叶心心里也似摆了个大鼓,那雨滴砸在鼓面上,让得他整个人都颤了颤。他这三年来虽跟随叶离也算是去过不少地方,见过不少奇景,但还真是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雨!
叶离此时却目光如电,透过雨雾扫视着断崖的另一头,忽的喃喃道:“果真折云之姿。”
叶心也抬眸望去,只见断崖不远处的另一边黑蒙蒙一片,仿佛蒙了一层黑烟,之前看到之后未曾注意,现下却突然反应过来。
那是一座巨峰的躯体,不,它又不能算作峰,或者说它是一座完整的山,因为它的高度已远远超过其余诸峰,直插入云!
折云、折云、是了、定是因它而得名!
叶心此时静下心来,仔细看向那边,忽的看到那山体中隐约现出一抹白来,似是一个亭子,且看距离也不算太远。
他扯了扯叶离的衣袖,指向了那处,叶离看到后将手中包袱往上搂了搂,沉声道:“此处太危险,去那避雨。”
二人急忙下了断崖冒着雨势向那行去,一路上跌跌撞撞,但好歹没出什么岔子,然而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那亭子虽然看似近,但地势之高足足让他们爬了两个时辰才赶到。
本来半路上雨就莫名其妙直接停了,连乌云都散了去,但已是入夜,四周彻底黑了下来,只剩天际残月发着惨淡的微光。叶离权衡之后,还是决定来这亭子暂歇一晚。
穿过山林小道,二人总算是看到了古亭的全貌。朦胧月色之下,亭子四角如翼,顶上盖有青绿色的琉璃瓦,而四根粗壮石柱和亭内的地板桌椅都是呈现如玉般的润白色。
亭子规模不大,大约只有两三丈的宽度,也不知是哪一辈的先人修筑于此。更为奇特的事,这个古亭前头便是一个长宽各约十丈的黑石板铺就的平地,雨水冲刷过后更显纤尘不染。
二人来到这古亭内,放下沉重的包袱,脱了身上早已湿透的外衫,叶心忙着自包袱中取出油灯点燃了,昏黄火苗在山间夜风中飘摇不定,照亮了叶心尚显青涩的面庞。
叶离则是直接走出了古亭,来到了平台边缘向下望去。
诸峰被月色描了银边,远方天地交界处,渺渺一片黑色。
东海……
不知不觉竟爬了这么高了,连东海都能望到!
他回首,忽地凝眸看向古亭檐下那泛着暗淡青光的两个苍劲大字:
祈亭
他浑身一凛。
自己带着心弟兜兜转转,本是避着祈峰走的,怎得现在还是到了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