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云是一片冰冷的白,就像舞雩观那年的雪,风雨后还在滴水的草木,却让她想起那少年人含泪的眼睛。
她是魏宁侯赵家的三女,名唤赵璟怡。
璟,玉之光彩也。怡,乐也。璟字原是从的男儿序列,老君侯夫人起名的时候,直说再没有比一世都欢喜快乐更好了,取了怡字。
可是,赵璟怡现今的神情,明显就没有与欢喜快乐几个字搭边。
归根结底,是因为某一年的某地某人。
长平二十六年的残冬,帝京的舞雩观里,飘飘洒洒地落了一场小雪,雪后,赵璟怡成了一只迷途的羊。七弯八绕的路,没遇上吃羊的虎狼,只遇了当时正泪如雨下,此后十年不能相忘的言郎。
然而,年幼迷途的羊意识到,自己是独自陷在这冰天雪地里,无论如何都回不了家人那里,再有边上一人哭得伤心的时候,这孩子便也忍不住随着那哭的人一起号啕起来了。
黛色的亭台上,泣不成声的少年发现,他的眼前不知何时走来了一个女童,且这孩子哭起来似乎比他还要厉害。
少年叹了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绪,又喝了半盏茶水,确定他说起话再不会带了抽抽噎噎的尾音,便将一条帕子递在女童的眼前,问道:“莫要哭了,哭伤了眼不好。”
赵璟怡抬头看去,雾蒙蒙的眼里只见有一个仙人般的陌生男子,而他正和气地看着自己,叫她不由得收了哭声,敛衽行礼道:“对不住,小女方才失礼了。”
“这无妨啊,只是你怎的走到这里哭了?”
“我…小女随家人来此,可此时小女寻不到家人,故而……”
“舞雩观七弯八绕,迷路也是难怪,你是谁家的孩子?我带你回去。”
“小女不能告诉您我的名字,只能说家门赵氏,您呢。”
然后,她就看见他笑了起来,对方沉吟了片刻,说道:“家门言氏,是言语的言,家中,序行第六。”
湿滑的雪地里,女童小心地牵住少年的斗篷一角,缓慢地走着。
后来,言六郎带着赵璟怡从一片冰凉的雪地走到了舞雩观的后殿,交给了身着缁衣的道人。
辞别时,她看见言六郎骨节分明的手上,系着一串与本国人风殊异的手串。
素白的狼牙与玛瑙珠子相间,垂在他的手腕上。
她听见台阶下的小道人偷偷地议论说,那小公子不过才十五岁,懂事得几乎不像个十五岁的人啊。
回了家人身边的赵璟怡,被赵家人焦急地围了一圈。只等舞雩观洒扫的小道人清了路,便将她送上返家的车马。
再后来,舞雩观里的小道人扫尽了满地残雪。赵璟怡再看不见言六郎带她回来的是哪一条路。
可她还想,能再见一见他。
只是,帝京的世家女子,时常重门深居,便是女婢,也不见得轻易能出了二门。
那只有问一个能出得家门的人了——赵璟怡的心里顿时想起了一个人——长兄。
赵家的沉水苑,是赵璟怡的闺阁,居住在飞墨馆的魏宁侯嗣子赵璟恒,是赵璟怡的长兄,而居住在存安馆的次兄赵璟怿,此时不过是个十岁的孩童。
兄妹见礼落坐,女婢奉茶。
“长兄可知,帝京的官宦人家,有无言氏?”赵璟怡试探地问着,面上泛着绯红,又怕赵璟恒误解作同音姓氏,补上一句:“是言语的言。”
“没有。”赵璟恒肯定地回答,却没有发现妹妹瞬间惨白的脸,继续说道:“不过,北国有一颜氏,只是,其姓是容颜之颜,尊贵同北国皇室,是北国后妃之族,凡北国之君主,选妃立后,必自颜氏出。”
言氏,颜氏?赵璟怡的眼前,蓦然间闪过言六郎的手串,莫非他真是异国之人?!
再再后来的十年,无论是春夏秋冬,她往舞雩观去,果真再见不到那言六郎。
第一次心动的人,总不是听了三言两语,便可将之抛诸脑后的。
《诗》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言六郎清瘦的身影,时常会出现在赵璟怡满地冰雪的梦里,可更让她永远忽视不了的,是在他的手腕上,系着那一条的狼牙手串。
而长兄讲的话,她还记得。
“说到北国,北国之人,善猎狼。”那时,赵璟恒似乎想起了什么事,笑道:“常以狼牙为自己辟邪护身之物,就连北国的权贵亦不例外。”
如此说来,他必然不会是南朝之人了。
“赵璟怡,你记住。”赵璟怡看着镜子里,轻声地告诫泪痕满面的自己:“不论他再怎样好。你再怎样喜欢他,也不可无君无父,罔顾家国,逾礼相从。”
赵璟怡这般地告诫着自己,如是十年。
十年,其实是有些久的,久到舞雩观换了掌管的道人,久到北国与南朝的朝堂上换了君王。久到身量尚小的赵璟怡渐渐变得亭亭玉立,久到赵璟怡的老祖母埋了黄土,魏宁侯父子守孝已竟。
长平二十九年,长平帝崩,谥孝章皇帝。太子许祺继位为新君;次年,改元惟宁,是为惟宁元年。
睿思殿上,披发左衽的北国使者为异国新君送来了君上苦心孤诣的重礼。
“北国使臣颜千邑,奉我君之命来贺南朝陛下,愿陛下万寿千秋。”
使者奉来的沉香木盒上,画着北国特有的纹饰,似是极其贵重,及至打开看时,只见木盒中放着一条用狼牙与玛瑙珠子相间串起的手串。
若是赵璟怡在此,恐怕一眼便能看出,那手串与昔年舞雩观言六郎腕上系的一模一样。
“还望使者告知贺兰弟,莫再时常做这等危险事,为兄比收到何等重礼都要觉得宽慰了。”
许祺拨弄了一下手串,笑得有些无奈。
数年前,他也曾收到这位异国皇弟送来的重礼,与今日如出一辙——明显那位连手串的式样也没想改改。
惟宁三年的正月十八,老君侯夫人七十寿辰,人生七十古来稀。
魏宁侯请了一群伶女,给老母亲唱热闹而喜庆的戏文,又在帝京的最出名的瓦子里寻来了说书人。
说书人敲着醒木,立于台上口若悬河。
“这书说得再热闹,终归,还是有说没了的时候。只是何必那么热闹?清清静静的过一世,又比什么不好。”此时,老君侯夫人靠在小榻上,而众人听见老夫人轻声地感概,心头忽然划过一丝不祥。
而对方却似无感觉地指点着女婢们,将几案上的糕饼分与自己的众儿孙。
赵璟怡凑近了老祖母的身边,伸手握住对方有些发凉的手:“祖母,叫华娥姊姊给您…换个手炉可好?”
老祖母却摇了摇她的手,面上浮起一丝笑容,侧头对魏宁侯说道:“过两日,你给映卿行及笄礼罢,不小了。”
映卿,是魏宁侯早已过世的胞妹闺名。
“母亲。”魏宁侯猛然一惊,看了看母亲,解释道:“她是璟怡,不是映卿。”
顷刻,老君侯夫人笑了,说:“为母知道,不过开开玩笑。”
台上的锣鼓笙歌热闹依然,可赵璟怡却无端地感到一阵让人惊惧的冷清。
惟宁三年,二月末。老君侯夫人病重。
三月初三,魏宁侯奉母命,为幼女赵璟怡行了一场无有宾客的及笄礼,并按母言,为其幼女取字“纾君”。
老祖母看着赵璟怡,她颤抖的手把发簪插在孙女的发髻上,口中再次唤出的两个字,却又是女儿的小字:“映卿”。
这次,再无人在旁开口纠正。
而老夫人并未捱到四月。
惟宁三年春末,魏宁侯家一片惨白。
魏宁侯禀奏今上,携子丁忧。自此魏宁侯家谢客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