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周拂江在院子里颠沙包,里面是谷壳和河沙的混合物,比寻常的沙袋更轻,却也更方便他锻炼。
数满一千个,他才呼出一口气,将袋子放到固定的地方,用帕子擦着脸,正打算唤人准备水梳洗,就见一个做管事模样打扮的中年人走进来,对着他拱了拱手:“大公子,老爷唤您过去。”
这人态度奇怪,看人的眼神更怪,似探究又似同情,惹得周拂江浑身不自在。
他换了身衣裳跟着去了正院,发现里面除了周老爷和周夫人,还有个面生的老人,唇下须白如雪,眼神清明,似是能看透人间百态。
“江哥儿,赶快过来。”周老爷今日不知怎么了,说话的语气也比平常温和了三分:“这是白大夫,咱们扬州府鼎鼎大名的白神医,为父特意请他给你看看。”
周拂江非但没有感动得痛哭流涕,还生了几丝警惕。
周老爷是个严父,更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加上周大公子在他眼中实在是没出息,因此三五天一顿打是躲不过的,却从来没有亲自找大夫给他瞧过。
周拂江心里疑惑,面上乐呵呵道:“多谢老爷心疼儿子,好在儿子年轻,身子也扛得住,如今已无大碍了,倒是劳烦老人家辛苦跑一趟。”
周老爷明显有些着急了,可不等他发话,先前端坐的白老神医就率先开口:“我看大公子身体似也没什么问题,可周老爷一片慈父之心,周公子若真不愿老夫白跑一趟,不若让我诊诊脉,若查看之后没有什么暗疾旧伤,也让做父亲的放心。”
话说到这个地步,周拂江自然无法拒绝。
他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旁边的药童就拿了脉枕放在腕下,周拂江见对方唇红齿白,样貌伶俐,忍不住逗道:“在下眼拙,不知这位小大夫可会治怎么病?”
也不知那句话说得不对,换来对方一记狠狠的瞪视,大约是正处在变声期,说话的语调有些怪异:“少说话,别耽误师父听脉!”
周拂江讨了个没趣,低下头,用另一只手摸了摸鼻子,眼角的余光却留意着其他人的神色。
周老爷做在正堂的上首,略胖的身躯往后靠,落在扶手上的手指不安的点着,神色中透着一抹紧张和担忧。
到了周夫人身上就纯粹只剩下紧张了,眼珠子不时的滑动,似是在期待着什么。
周拂江下意识皱起了眉,他心道自己身体里难道真有什么问题?可醒来大半个月了,除了最初伤得起不了床,之后养伤的日子他丝毫没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
白老神医诊脉的时间并不长,不过半柱香过去,他就收回了手,面色一片轻松,对着周拂江温和道:“公子身体无碍,倒比往日还康健些,是药三分毒,能用食疗和锻炼身体的法子代替喝药最好不过。”
周老爷松了口气:“那依老先生看……”
“依老朽看,大公子七情也并无内损的痕迹,周老爷怕是多虑了。”白老神医语气温和:“这世间锻炼的法子千奇百怪也是有的,老朽早年走遍大江南北,也接触过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事物,可这并不表示就是坏的。”
他转而看着周拂江:“想来大公子自己也有一番机缘,便是不用寻常之法,只要是最适合他本人的,就可以坚持下去,他日必能有效果。”
如此周拂江倒节约了口舌,免得编撰谎言解释自己这些日子的行为。
只是根据周老爷和周夫人的言行举止,周拂江倒瞧出了几分意思,只是他万万没料到,两人竟然怀疑他脑子出了问题。
在中医里,七情连接五脏,七情内损指的是人在外界刺激下,引起情志异常,从而内脏气血阴阳失调引发疾病,简而言之——此人疯了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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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门口,白老神医与众人告辞,带着药童走向准备好的马车,一上车就听药童道:“这周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寻常父母都巴不得望子成龙,这儿倒是恨不得养出条蚯蚓来,果然有了后娘就有后爹。”
药童年纪不大,但常与白老神医去大户人家问诊,接触过不少大宅子里的阴私,也算是开了眼界。
“人小鬼大!”白老神医呵呵一笑,随即又皱眉道:“我观这位周大公子年纪虽幼,但自有气度,又言之有物,他日必能有一番成就。”
药童哼笑道:“就他那副不正经的样子?外面可早就说过,这位大公子不仅喜欢逛花街柳巷,连家里的婢女都不放过,稍微要点脸面的人家都不愿意与他家议亲呢。”
“谣言岂可尽信?”白老神医点了点药童:“耳听未必为真,老夫不是教过你,要用心判断,而不是用眼看人!”
药童撇撇嘴,言不由衷:“知道了,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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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白老神医,周老爷转身就给了周夫人一巴掌:“都是你这个愚妇!我儿好端端的,你非要听信谣言,将旁人的胡言乱语扣在他头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生的是什么心思!”
周拂江眼神一暗,这周老爷也不是个善茬,难道他没想过若周拂江真的因为一时受了刺激,情志有损神智混沌,这么大喇喇的请大夫回来一瞧,明日怕是整个扬州府都知道大公子脑子不好了。
他这么做无非是想着原主已经没了前途,若是疯了,将来整个家业都可以直接托付给次子罢了。
却没想到白老神医不仅医术高明,人品也正直,直接为周拂江正名,为了挽回自己岌岌可危的慈父形象,便将事情一股脑都推给了周夫人。
周夫人捂着脸,颤巍巍的哭喊道:“老爷,是妾身愚昧,可到底也是为了大公子着想,他这些日子关在家中举止怪异,下人里早就似是而非的传开了,要是咱们捂着藏着,反而是更引人胡乱猜测。”
周夫人垂头擦拭眼泪:“我待他们两兄弟的心一向是一样的,老爷若是怀疑,才是冤枉了妾身,我来府上时,江哥儿还在吃奶的年纪,妾身将他视作亲子,也是关心则乱,倒没想到其他……”
周老爷道:“那与你传话的人尽快处置了,免得再胡乱造谣生事!也算是给我儿一个交代。”
周拂江冷眼瞧着两人唱作俱佳的模样,胸口冰凉,但他并非原身,在现代的时候他与父母关系算不上多亲近,可感情却是真挚的,因而在他心里这两人实在算不上合格的父母。
若他对周家的家产有念头,倒不介意装装孝子贤孙,可他既然打定了主意不贪这个便宜,自然要将话说清楚。
“老爷、夫人。”
周拂江这么唤,也是因为心中对两人感情生疏,这个世界他暂时还没弄明白,许多东西跟记忆里都有差距,却也知道这么称呼算不上错。
周老爷没心思与周夫人多言,看着他:“江哥儿有话就说吧。”
“因前些日子那件事的缘故,我身上有了污点,此生怕是靠科举之路晋升无望了。”周拂江用手指点着膝盖:“咱们周家原本就是世代耕读之家,家中子弟一门心思的走科举之路,我这些日子卧病在床倒是觉得,这条路越走越窄,怕不是什么长久之道。”
周夫人连忙道:“这是什么话,向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有眼界的人家哪怕砸锅卖铁也要供出个读书人。”生怕周拂江自己走不了科举之路,还要拉自己儿子下水。
“父亲请听我说完。”周拂江举起手,制止了想说话的周老爷:“这世上有士农工商,虽说士在前,可农为本,工与商也不可弃之,咱们家若只关上门读死书,不管佃租多少,不管铺子收成多少,早晚也会坐吃山空。”
周老爷犹疑道:“你莫不是想行商?若是如此倒可以先从咱们自家的铺子……”
宁太祖当年虽然为商人争取提高了地位,可自先秦时期就有商人最末的观念,也并非一朝一夕能改变的,就如同周夫人乃是商贾之家的出身,虽然能嫁给乡绅周老爷,可平日里在周老爷面前说话行事都要矮三分。
周夫人心中先是一喜,以为周拂江自甘堕落,眼皮子浅得只盯着钱财,后又想起家中钱财大部分都来自商铺的收益,担忧若被周拂江把持,自己儿子将来怕是分得更少了。
“儿子对生财一道上别无所长,哪儿能托大管理铺子。”周拂江飒然一笑道:“实不相瞒,儿子确实如白神医所言有些奇遇,因此这些日子在院子锻炼身体,也是为了争取早日能参加蹴球社的选拔。”
时人热爱蹴鞠,上至皇室贵族下到三教九流,蹴鞠成了一门热门运动,当然还有其他的,比如相扑、马球等,可谁让周拂江最熟悉的便是踢足球呢?
这事吧,你要说他是下三烂没错,勾栏瓦舍里也常请民间踢球的去表演,算是个娱人的玩意儿;可同时它也是条青云路,时有殿前指挥使高俅便是因为踢球踢得好,得到了当今圣上青眼,从一个市井混混一转身变成朝廷二品大员。
周拂江找人打听,从下人嘴里听到高俅这个名字的时候,就知道这个时空与他原本所在的世界还是有联系的,哪怕宋朝变成了宁朝,哪怕有几个皇帝跟记忆里对不上号,可上一任的皇帝谥号宁哲宗,再上一任是宁神宗,加上高俅二字如雷贯耳,周拂江不得不承认,哪怕世界变化再多,宁朝与宋朝也犹如孪生兄弟。
这是个最好的年代,时人可以摆地摊补贴家用,出门不用随身带着路引,百姓安居乐业;也是个最坏的年代,大宁朝犹如一块摆在中间的肥肉,三面都是虎视眈眈的敌国。
男儿身来当建功立业,作为一个穿越者,周拂江不是没有野心,可眼下还得先找个活计,先养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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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白老神医:我观此子面容正气,前途不可限量
药童:师父,你医病还是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