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过萧山,江面更加开阔,由此便称作浙江(钱塘江)了。
这一日,商船到了杭州,泊在柳浦。船上所有人都在忙着卸货,除了崔致远。商船的终点便是杭州,而他的计划是由此进官河(运河)继续北上。官河正是在柳浦入浙江。他下船后便在埠头上四处打听询问,却找不到一艘要北去的船。时下都在传言太尉高骈正在江上与黄巢作战,没有船愿意在这时候北上。即便是杭州,由于这几年战乱不断,不论是在官河还是浙江上,也都显得冷冷清清。
将至傍晚,崔致远一身疲倦,心中更是苦闷,不禁感到彷徨无助。他漫无目的地在江滨樟亭驿一带徘徊,迷惘中不知该往何处。本想顺着官河走到江涨桥的集市去,但垂头丧气地在水边走了一阵子,却发现水面渐窄,房舍越来越少,料想自己是走错了路。环顾四周长叹一声,便也不问方向,继续踱着步子,只向着那僻静的所在走去。
垂着头不知走了多远,前面柳树林边却是一处小水湾,荡漾的水波不时拍打着系在柳树根上的一只小渔舟。未及他细看这船,已经注意到不远处玄露正看着他。
“玄露!”
他几步跑上前,到了玄露面前又急忙收住脚,惊喜之情溢于言表。玄露虽未说话,表情仍是克制的平静,但眼神中可看得出有几分转瞬即逝的激动。
“你们几时到的?我一路都在寻你们?紫香呢?……”他停住了,因为可见玄露脸上的焦虑,“怎么了?”
“我们清晨就到了,找到了这个僻静的地方系好船,就一起上岸想四处走走。不料人生地不熟,走出去不久便搞不清方向了。莽打莽撞到了西湖边,那里人多,紫香又贪玩。虽然我一路小心,却还是走失了。我心下焦急,可也没有办法,只好一心找回来的路。心想若她也往回寻,便会在这里相会。不想我回到这里,却仍不见她。我正在犹豫,是在这里继续等她,还是去找她。”
崔致远听罢,不待多想便说道:“你且在这里静心等待,我去寻她。”
玄露点头,“如此最好。”
崔致远也是第一次来杭州,离开岸,一路上寻人问路,沿着凤凰山麓向北走去。转过凤凰山,前面左首处便是那南屏山,知道离西湖不远了。心中对紫香的焦虑担心,还有玄露充满信任的点头,让他忘记了刚才的疲倦和迷惘。
几乎是一路小跑,来到西湖边。此时天色已黑,湖面上只可看清点点波粼。他沿着湖岸转来跑去,却是难觅人影。
入夜后,天气清冷无比,他腹中空空、饥肠辘辘,心中的焦急更是不断累积。刚刚离开玄露时,对紫香的担心还伴有那重逢的喜悦和畅想,可现在却全然都是焦虑和不安。脚底下也跟着变得慌乱急促起来,他一不留心,脚下踩空,摔了个跟头。站起来后,腿上痛得一时迈不开步子。
面对漆黑空旷的湖面,那疼痛与无助伴着湖上吹来的夜风,凄冷刺骨。脑海中断断续续映现出紫香的身影:石窟中举着火把飞跑的她、在江边为他舀水的她、在船上欢笑的她、在笛声中忧郁的她……
湖中那一阵阵的水波就如心头的思念和痛苦不断袭来。紫香,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失去你,我就如同孤魂野鬼一般在这黑夜中游荡。我是个懦弱的可怜虫,不懂得珍惜你的眷顾,我甚至不敢大声呼唤你的名字。是的,那日在雾中听见你的笛声,我就该大声呼唤你。想到这儿,他用蓄积在心中所有的力量向着黑夜大声呼喊:
“紫香!紫香!紫香!……”
声音在湖面上、在树林中、在远山间回荡,如同那被囚而不驯的龙吟。
渐渐他已经声嘶力竭。空旷的天地间除了他喘气和水袭岸的声音,隐隐地还传来了悠扬的钟声,似乎是远山在回复他的呼唤。
寒冷和黑暗中,拖着疲惫的双腿和哀伤的心,他彻底失去了方向。绝望之下,他靠着一棵大树坐下,浑身不住地颤动,是寒、是伤、是痛……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远处一豆亮光,闪闪烁烁,渐行渐近。却原来是一盏灯笼的亮光。
“崔大哥,是你吗?”
“紫香?”崔致远不待多想,翻身站起来,忍着腿上的疼痛向着光亮跑去,心中如翻江倒海。
“紫香,是你吗?”
不用回答,因为她也已经跑过来了,跑到了他的面前。手中的灯笼可以映照出他脸上闪烁的泪光。还未及用颤抖的手为他拭去泪水,却已被他紧紧抱入怀中……原来,他离了玄露没多久,紫香便寻回了岸边。得知崔致远已去找她,心中又喜又虑。在岸上徘徊顾盼了许久,仍不见他的身影。夜色渐至,姐妹俩担心他迷路。紫香等不下去了,便点了灯笼再来寻他……
“这样黑的天你是如何找过来的?”
“我先是循着钟声摸到湖边,到了湖边本也不知该往何处,但不久就听见你在唤我……”
“钟声……”
“是啊,你听,那就是南屏山的钟声。我们可以循着它找到来时的路……”她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是因为自己怦然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夜风中本已有些冰凉的脸此时被他的手细细、轻轻地摩挲。她本能地闭上眼睛,因为来自他的气息太近、太浓了……
是啊,钟声并不是在催促我们归去,而只是让这属于我们的夜不至于太寂静——夜本已清冷,然而在那盏灯笼周围却全然被溶化。小小的灯火包裹着两颗忘记了疲倦、寒冷、饥饿和痛苦的心。
满是柳树的小水湾边,小船泊在那里。抱膝坐在岸上的玄露,呆呆地看着水面。此时已渐近拂晓,天色未亮,水上吹来的风,似比夜风还冷。一弯明月仍在空中。已听见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是两个人的脚步声。她的目光仍在静静地盯着水面,那下面摇摇晃晃的是她落寞孤单的身影。
芙蓉零落碧水迟,杨柳萧疏晓岸风。
当后人读到崔致远的这句诗后,不禁推断柳永那句“杨柳岸晓风残月”应缘自崔诗。
“姐姐,我找到崔大哥了……崔大哥想再搭我们的船。”紫香的声音中仍有那尚未平静的兴奋。
“我们何曾赶他走过。”玄露笑了笑说道。
“好啊,那我们就一起去扬州吧!”紫香抓着崔致远的手,幸福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