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师铎呆呆伫立,脑袋里一片空白。顾云走过来说道:“毕将军请回帐中,太尉想必还有话说。”毕师铎回过神来,急忙拱手一笑,“顾判官,请。”
进帐之后,只听高骈说道:“士龙啊,哪位是毕将军?”
“此位便是。”
毕师铎急忙上前施礼。高骈捻须端详,点头称赞:“尝闻顾云赞将军有英豪之气,识得大体,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
“太尉言过了,在下起于微末,今蒙大人抬举,愿效犬马之力。”
高骈点头:“方望你日后在老夫身边多多勤勉。”毕师铎又谢恩称是。
顾云忽又走到崔致远身边,将他拉到前面。
“太尉,此位便是前龙丘县尉,在下的同年,崔致远。”顾云含笑看着崔致远,“崔少府天赋极高,十八岁即中进士,他乃是海东人士,乡籍新罗……”
“哦,是吗?老夫可与你是同乡。”
高骈兴趣盎然地瞧着崔致远。众人听罢很是惊奇,大家都知道高骈是幽州人,常尊称他为“燕公”,便是因为他祖籍幽州,还被朝廷进封为燕国公。未曾听说他与新罗的关系。众人饶有兴致地侧耳欲闻。
高太尉问崔致远:“崔少府可知其中缘由?”
崔致远心中早有些惴惴,急忙低着头拱手道:“在下愚钝寡识,还望太尉大人点拨。”
高骈颇为自得地捻着白须,说道:“诸位只知我乡籍幽州,却不知我高姓的由来。老夫乃是渤海高姓,此姓来自高句丽,高便是高句丽之高。高句丽在高宗朝,已被我朝与新罗共灭。其族人亦流入两国。故如今新罗若有高姓,当与老夫是本家,我与崔少府岂不是也有同乡之缘?”
大家啧啧称叹:“怪不得大人又被封为渤海郡王。”
崔致远也急忙点头称是,正要退到一边,高骈忽然又说:“崔少府切勿挂怀,这只是老夫信口一说笑耳,不足考焉。”众人恍然大悟,哗然而笑。高骈也跟着笑起来。
他笑过之后,又说道:“本欲与诸君会于扬州,不想机缘难合,仓促之间,权且相聚江上。此处伞帐狭促,景色却还开阔。”众人随声附和。高骈接着说:
“朝廷任高某节度淮南,已近一年。老夫忙于追剿巢贼,一直奔波于四方。延至今日,尚未进得这广陵扬州。半月前,扬州罗城便已重筑一新,使府衙舍也已修葺完毕。如今贼患也已近平,本当引诸君共庆于城内,不过用之先生占算,进城吉日当在来年。好在现今已是岁末,我等自可耐心等候。况他献给老夫的宝物尚缺一处供养,故这些时日,用之先生正在府舍旁督建一座延和阁,用以安放宝物。料吉日进城之时,阁当建成。到时便可邀诸君共瞻宝物。”
众人纷纷拍手称妙。高骈又言道:“除了用之先生的宝物,我与诸位抑或可在扬州城见识见识那位黄巢大将军的尊容。”
此语一出,大帐内的文武幕僚各个意气风发,心高志满,不禁为高太尉的豪气折服。大家也的确很想领略一番黄巢的模样。据传此人容貌丑陋,当年也曾中了进士。只因唐朝选官有“身、言、吏、判”四个标准,头一条便是身形容貌,所以他未能得到一官半职。由此生了反心,为祸数载。
高骈却并未随众而笑。他略一沉吟,又说道:
“黄巢纳了降书,老夫上表遣散了诸道之军。朝野间便有了议论,说我高某是看贼患将平,怕有人来抢功,所以才遣散诸军,只为我一人独享此功。哎……”他长叹一声,“‘俗人察察,我独闷闷’,诸君可体我心否?高某行军四十年,收河渭、平安南、镇天平、定西川,累任八郡节制,安抚三边之乱。蒙圣上垂青,进爵封相,位列三公,都统天下。老夫还有何功可争?君不闻‘生而弗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是谓玄德。’”高骈不禁又抬头长叹一声,口中之语似乎是在自吟自叹:
“半月前,初会用之先生,先生与我讲《太上老君说了心经》。老君云:‘吾观众生,不了其心,徒劳浩劫,虚役其神,于心无了,永劫沉沦。’先生以所献宝物,语仙境之事。其间玄妙,非尘俗可以体悟,乃吾心之所归。此间凡尘功名又有何恋?”
此时帐内众人面面相觑,各个变得鸦雀无声。毕师铎、崔致远一干人等虽不知那用之先生和宝物是怎么回事,却也诧异这一番高论。高骈的心境与他的威名事迹似乎远不是一回事。
这位高太尉,祖籍幽州。其祖父高崇文是宪宗朝平乱的功臣,被封为南平王;父亲高承明为神策虞候,也是朝廷禁卫军的名将。高骈出身名门,自幼文韬武略,气度不凡。适才他所言的“累任八郡节制,安抚三边之乱”,便是他带兵以来的诸般功绩,可谓威名赫赫。如今更是进爵封相,都统天下兵马,权倾一朝。
崔致远早已经听闻过高骈的大名,如今自己窘迫之时,有幸进入他的帐下,也觉得是个转机,更有好友的引导,便不再想去长安投考的事,一心只想在高骈幕中谋个差使。
几日来他按顾云的指导,埋头创作了三十首《纪德诗》。这些诗是为了献给高骈的,目的是展现自己的文才,以博得青睐。《纪德诗》记的都是高骈的功德,他早年收复河渭、平定安南、节度西川、封相挂帅等事迹无不被崔致远记入诗中。比如,高骈少年时曾一箭射落双雕,崔致远以一首《射雕》记之:“能将一箭落双雕,万里胡尘当日销。”顾云也不无得意地说,纪德诗这个点子,一方面可以呈才,另一方面又可歌功颂德,岂不也是“一箭双雕”。
崔致远怀揣着期盼和不安将这些诗工工整整录在一张长卷之上。诗前又按顾云的要求,写了一篇《初投献太尉启》:
惟司徒相公独抱神略,广集英豪,既纳之似水,则来者如云。……某新罗人也,自十二则别鸡林,至二十得迁莺谷,方栖青襟之侣,旋从黄绶之官。既忝登龙,敢言绊骥。今者乍离一尉,更求进修。……相公之德门,万物投诚,八肱向往。某固敢进牍抽毫,辄申素恳,谨录纪德绝句诗三十首,斋沐上献,冒犯尊严,不任战惧之至。谨启。
虽是应事之作,但写到自己十几年求学进仕之路,不免又感慨万分。在人生的这条路上,时时都似被命运驱使着前进,不能停歇,更难得回首。略一回眸,便会叹息不已,以至神伤。一月前,与两姐妹相处的经历,他从未敢刻意地回想,稍一想起,便觉得如同梦幻。
那真的是老天给我的一个梦吗?它与现实中被命运驱赶的境遇太过不同了。它是那般地感性,那般地细腻和优美。就连记忆中寒冷潮湿的小船舱、阴暗简陋的兰溪客栈、烟雨濛濛的富春江都缥缈得如同仙境——这当然与高太尉心中的仙境不同。能够或者敢于回想起这些就是很大的奢求了,更不敢去想伴随着这些仙境的那两张面孔。梦境的最后,真的有那三年之约吗?
还是回到现实中吧,最大的勇气或许就是面对现实。崔致远准备好了长卷,便一心等待着再次面见高骈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