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致远或许是错怪顾云了。他并非不看时机,而是时机难觅。顾云也算得是近僚之一,但也难得有与高骈谋面的机会。这位高太尉虽然叱咤风云、纵横驰骋,性情上仰慕的却是超然飘逸的神仙气韵。口中虽未说想升仙成道,平日间却常好些炉鼎之事。若遇到方外高人,更是毕恭毕敬、倾心请教。今日他虽遇此变故,但想到明日将入城见到那位用之先生,便免不了斋沐焚香一番。一应的凡人更不可再以俗事烦他。
顾云正是预见到此,才抓住那不是机会的机会,让崔致远进呈诗卷。不过顾云同时也灵光一现,又想出一个主意。他对崔致远说:“高太尉好神仙炉鼎之事,而延和阁又是他托付用之先生督建新成,今后必是他闭门清修之所。你不如效仿司马相如作《上林赋》,写一篇颂赞延和阁的长赋,以投其所好。”
延和道院建在蜀冈之上,位于扬州官城西部。此处地势高阔,可远眺罗城以及城外;环境幽深清雅,可算是闹中取静之所。延和阁在道院中心,前有溪流,后有碧筠亭。阁立于三丈的高台上,阁身高过八丈。首层面阔七楹,有围廊一匝。从外观看楼高四层,楼顶为歇山顶,两端巨大的鸱尾是扬州城的最高点。
高骈只把那些幕僚留在高台之下。他独自上台去了,身边未带一人。这些幕僚们呆呆地立于台下,心中很是怅然。此时已入深夜,他们仰望夜幕中的延和阁,不禁满腹生怨。
“连夜入城,别说这延和阁,就是扬州街市也没看清楚。”
“哎,腹中空空,身体疲倦,却还不知今夜在何处安歇。”
“这位用之先生好大的架子,不来迎我们也就罢了,连太尉也要亲自上台去见他。”
“谁让太尉偏偏敬戴他呢……”这人话说一半,旁边有人暗咳一声,他自知失言了,便急忙打住,又说道:“先前,太尉许诺,入城后会让我们一睹用之先生所献的宝物。未知这宝物是否就在阁内?”
“想我等或许难有这份殊缘了。现今就连这阁,我们也只能在台下瞻仰,更别提宝物了。”
“也难怪,此阁必是为太尉清隐修炼之用,我等这些凡夫俗子怎可轻易靠近。”
一干人正在议论纷纷,忽见台上走下来四个青衣小道士,拱手道:“诸公连夜入城,一路辛苦。太尉命我等引各位去衙舍歇息,有事明日再议。”
“太尉安在?”
“他今夜宿于阁内。”
众人又是一番议论,边说边随着小道士走了。
不一会,延和阁的高台下便一片寂静了。月光映着摇曳的树影铺在青石的地上。细看在这满地树影中却还有两个人影在台下轻轻移动。
这两个人影正是顾云和崔致远。原来他俩也随着队伍进了城。顾云自然算是文官近僚,当随太尉一同入城。崔致远起先不敢相随,是被顾云拉上混入队中的。他二人方才在人群中听得旁人的议论,顾云心中若有所思。他本意想领崔致远在第一时间参观延和阁,以便能写出一篇美文投高骈所好。可眼见着高骈并无意带他们这些凡人靠近仙楼,不禁也是一片惘然。更听大家一说,也想起了那宝物,不免心中一动。顾云的性情与崔致远大不同。他机警务实、头脑灵活,有时可用善于钻营来形容。此时他暗暗窥探四周,心中冒出个念头。
正当小道士们下来,大伙一片议论之时。他拉住崔致远偷偷地溜到人群外。未等崔致远反应过来,早被顾云拽到了暗处。他俩躲到高台角落的树影处,看着人群走远。顾云示意崔致远别出声,他轻轻说:
“除了今夜,我想以后我们可能也难有机会能进延和阁,更别说看那个宝物了。”
“啊,你的意思是我们偷偷潜入这楼中?”不等崔致远细问,也不管他同意不同意,顾云拉着他蹑手蹑脚走上了高台。
空旷的高台上除了香炉和铜鹤之类,更无一物。月光映着延和阁和他俩的影子。
“我印象里,好像用之先生身边只有那四个小侍从。现在他们都走了,这楼中应该只有太尉和用之先生两人。”
他们偷偷贴近围廊。崔致远也不敢再多说话,只好壮着胆子紧跟顾云。
月光在围廊下止住了。廊内高高的直棂窗,一扇扇重复地排列着。他们一步一步在黑影中潜行,寻找一个安全的入口。正门不敢轻入。绕了大半圈,果然顾云找到了东侧一个未锁的旁门。
他轻轻拉动门环,为防出声,只拉出个门缝。两人便侧身钻入。此时崔致远心中莫明的兴奋和好奇已压过了适才的恐惧。
进入阁内,只觉光线灰暗。细看四周仍是一匝环廊。只是这廊内都是小柱,两层进深。四周的廊柱间以隔扇门窗围出一些小房间。透过密布的廊柱可看见殿堂之中有亮光。他俩偷偷走进,渐渐被这阁中的布局惊呆了。
原来延和阁内四周是环廊,中心却是通高的空间。中间正对正门,是三尊端坐的神像。崔致远心中估计,可能是三清像之类。意想不到的是,神像身后却是一棵极粗壮的树干。只是这树上已没有枝叶,却好像被雕磨成了龙形。由于视线所限,他们只看清了龙尾龙爪。不过这已足以使他们震撼了。
他俩为了看清全貌,继续偷偷向里面潜行。奇怪的是,楼中除了几处角落和神像的香台上点着蜡烛,并再无灯火,可是中心处却似乎有自上而下的光明。
他们敛息提足来到围廊边,守在黑影中,侧头向上望,不禁倒吸口凉气——好不壮观!原来那大树干弯弯曲曲向上延伸,正似龙身的团盘扭曲。而这楼便是围着这棵大树修建。此树也因势被雕琢成腾空的龙形。两人心中不禁叹服这位用之先生的奇思妙想。龙身上腾,龙爪伸向四面,正好成为联系和支撑这楼阁四壁的斜梁。再向上看,树端处便是龙首,那也是雕刻最为精细传神之处。只见龙颈前探,鳞甲片片,长须鼓动。龙头昂然挺立,怒视前方。似乎直欲挣脱这樊笼的束缚,腾空而去。
再细看那龙首格外明亮,原来它四围正是延和阁最上一层,那里既无栏杆围廊,也无窗棂门扇。除了支撑屋顶的支柱,就全是空灵的了。因此,外面的月光直射进来,正映在龙头上,又从上而下照下来。楼中采光都来自于此。而正因这一圈的光亮,让人感觉好像整个屋顶漂浮在半空月光之上!真是神奇,恰似传说的阆苑仙阁一般。
屋顶虽是黑洞洞的,上面却似乎挂着个什么东西,随风轻飘,垂在龙首之后,好像是件衣服。
两人正在暗自惊叹,忽然听见一片水声。他俩唬得急忙又缩回到黑暗中。片刻听见水声仍然继续,便循着水声偷偷转到堂前。不禁又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