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高原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前一晚，她在网上订购了一套名贵的进口油画棒，加急送到后，找了个不透明的纸袋提着，大早上就在部门老大杨总办公室的门口踱来踱去。
确定里面没有别人后，她轻轻敲了敲门进去。
“什么事？高原。”杨总抬头狐疑地看着她。
他是一个典型的技术男，对业务一窍不通，部门庞大，两人职级差别巨大，就算部门合并后，也没多少交集。
“杨总，听说您孩子是学画画的。刚好我朋友从国外回来，送了这个给我，我想，您孩子也许用得上。”高原迅速把油画棒从纸袋中取出来，放在他桌上。
杨总是个老实人，耿直地说道：“现在他们都在一块电脑绘板上搞定，蜡笔根本用不上。”
“哦。”高原讪讪地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多谢。”杨总委婉地下了逐客令。
高原收拾好东西，木着一张脸从办公室里退出来，在门口碰到了李钊。
部门合并以后，人员庞杂，工位不够用，只能在外面又多摆了一圈，过道狭隘，两人就这么堵在门口。
高原望着李钊，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李钊的视线落在她手中的纸袋上，皱了皱眉，也什么都没说，侧身让她过去。
回到工位上，高原已觉得筋疲力尽，把纸袋往办公桌下面一丢，双手撑住额头，呆坐着沉默不语。
过了几分钟，只见她忽然从桌下抽出纸袋，站起身“噔噔瞪”的下楼了，匆匆往A区走去。
她捧着纸袋，呆呆地坐在A区办公楼的员工休息区。
“高原，你怎么来了？”来人是高原的前上司，去年转岗到集团电商平台任媒介主管。
高原回过神，挤出一个笑容，把纸袋递给他：“程老师，家豪是学美术的吧。刚好我朋友从国外回来，送了我这个，我想，也许他用得上。”
程老师本能地接过纸袋，连声说：“别客气别客气。”
他抱着纸袋，又问道：“找我什么事？”
高原也不客气，直接说道：“想请您帮我留意留意转岗的机会。”
程老师掀开纸袋，对立面的油画棒瞅来望去，头也没抬，问道：“你们部门怎么了？”
高原慢慢说道：“部门老大离职了。你知道我们部门关系户多，去年又没完成KPI。这头人力成本这么重，这头钱进不来，KPI又压在那儿……我想他走了以后，上头迟早要开刀……”
程老师了然一笑，说道：“现在哪个部门好做？你们老板也真是，早就不流行这么玩儿了。”
他略一沉忖，说道：“我劝你暂时忍忍。其实在这儿，只要肯忍，都能过去。你想想以前，一睁眼一闭眼就天黑了，混一天是一天。”
高原呆呆地望着手腕上因为长期使用鼠标被磨出来的一块茧，日渐发黄发硬，像一枚碍眼的烙印。
只听她低声说道：“我不想再混了。以前，为了钱，为了职位，为了别人的看法……现在，我不想这样了。”
程老师说道：“实话跟你说吧，集团今年要开源节流，上半年不但不招新，还要裁三分之一的人，外面世道又这么差，求稳是最妥当的。”
高原只觉得心烦意乱，还没从昨天的情绪中缓过来，新的危机又升起，她的脑袋“嗡嗡”响着，一下子没了主意。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面前有一个巨大的黑洞，里面装着种种填不满的欲念，高档华丽的写字楼，轻蔑傲慢的眼神，丰盛精美的食物这些都只是眼下，过去、将来又在哪儿？
程老师站起身，把纸袋还给她：“我得上去了。家豪已经改学设计了，学纯艺出来挣不到钱，太苦了。”
高原没有办法，也跟着站起来，欠一欠身，准备离去，看见程老师跟着自己走了几步，连忙回头道：“您留步……”
话还没说完，程老师的视线早已落在她身后的不远处，下一秒堆起满脸的笑，匆匆越过她跑上前打招呼：“领导好。”
高原看一眼身边的垃圾桶，把纸袋轻轻放在旁边，转身离去。
李钊离开的那一天是阴雨绵绵的二月，一整天，高原都在外包基地做验收。
其实，也不是必须那天去，但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李钊，她怕离别的情感不受控制，从每一根发丝，每一寸皮肤，每一次呼吸中呲呲地喷薄而出，掩也掩不住，也更怕它被视为无用的东西。
她宁可将它慢慢冷却，冰冻，隔绝起来。
回到园区已经傍晚时分，雨下得很大，高原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公交车站走回园区，裤腿已经湿了一半。
她躲在办公楼的屋檐下将伞收好，转身碰到了邵微。
邵微见她浑身湿漉漉的，有些惊讶：“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中午我们几个都给老板送行去了，唯独不见你人。”
高原犹豫了一下，问道：“老板走了？”
邵微点头道：“中午走的，听说下午就去新公司报道了。”
高原面无表情地问道：“他去哪儿了？”
邵微说道：“你问他，他说不定会告诉你，反正我电话微信给他，他都没回。”
高原又冷又疲，做了个手势，说道：“我先上去了。”
“高原。”邵微在后面叫住她：“我也要转岗了，这几天在办交接。”
高原一怔，转过身问道：“你要去哪儿？”
“公关部。”邵微低下头，声音中透着无限惆怅：“老板都走了，我不知道留着还有什么意义。”
高原平静地说道：“我明白。”
邵微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听说……又要动了，剩下的人会全部并入袁成龙的部门。”
高原呆了两秒钟没动，随即抬头看一眼从天而降的瓢泼大雨，轻轻问道：“然后呢？”
邵微吞吞吐吐道：“你可能不知道，他有一个外号，叫‘西宫太后’。”
高原不禁问道：“什么意思？”
邵微沉默了一下，才说道：“总之，要当心。”
高原的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她低头怔怔地望着手中的雨伞，没有作声。
“以后微信常联系。”邵微说道：“有时间一起逛街。”
高原回到办公室做完外包验收总结，搭末班车回家，在班车上收到了部门平移的通知邮件。
技术部门仍然隶属杨总领导单独划入技术体系，先前李钊领导的部门，所有员工连同业务，一并纳入袁成龙领导的业务部门。
自从“雷鸣”被叫停后，项目组已经自动解散了，但李钊一直未对部门架构做梳理，不管从名义上还是实质上，高原仍归李钊直接管辖。
部门平移后，自然要根据现有人手和业务分工重新调整组织架构，高军和另一位产品经理已离职，剩下的业务岗只剩采编和赵春来分管的项目组，高原不出意外地被划到了项目组。
高原下了车回到家，已近深夜。
她拧开客厅的灯，意外看到高妈坐在沙发上。
“妈，你怎么还不睡？”高原被吓一跳。
高妈回了一句：“被你爸打呼打得睡不着。”
高原挨着她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问道：“帕克CT结果出来没？”
高妈刚想说什么，看见女儿在阴影下半明半暗的憔悴面容，停住了，改口道：“明天我打电话问问。”
高原怔怔地点了点头，便低头不作声了。
高妈问她：“是不是公司出事了？”
高原抬头问道：“如果我辞职，你们会不会不高兴？”
高妈却一反常态地说道：“做的不开心就辞掉吧，身体要紧。”
高原意外地望着她。
只听高妈接着说道：“不过也得找到下家，不然去相亲没工作可不行。”
高原只觉得自己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又回到了原点，她站起身说道：“我去洗澡。”
也许，这只是一个如昔日般无数个在C厂度过的平凡夜晚一样，黑夜是曙光的往生，曙光是黑夜的来世，在有限的时间里无限地轮回着，没有人关心现在，月光已经消散，日光尚未升起，那个空无永恒的瞬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