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庄又赶了一里多路,远远看小径上有个穿褐色衫子的人在走。家丁一阵急追,口中喊住“韩爷”,便一头拜在那人脚下。
李醒定住身型,调过气息,抬眼见这人:远远看去没什么特别,近了才发觉这爷真是高,身架子超常大,手长脚长,一看就是个练武之人。让李醒想起当年最爱的古龙小说《绝代双骄》里的燕南天,只是这人比燕大侠更年轻,更齐整体面。看年纪跟他穿越前的岁数差不多。
只听那家丁道:“韩爷怎么这么急就走了。您看您找的人,我们不是跟您带过来了吗!即应了韩爷的事,我们高推庄怎么敢不办呢?”
还是那个家丁,刚才连一句话都懒得跟李醒多说,忽然变成了一个快嘴热心的跑堂伙计,连那张哭丧脸虽没变得像弥勒佛,也热情阳光起来。
可惜那韩爷并不特别感动。只点点头,转头打量了李醒一番,问:“就是他?”
家丁亦故作神秘,“就是。”
李醒正要问这二位“他是谁”,李醒自己怎么不明白,那家丁又刚巧堵住他话头。
这人似乎特别擅长悄默声的挤兑别人,他向韩大爷深深一揖:
“那韩爷您好走。以后有事,再来找我们高推庄就好,小的不远送了。”
话音一落就咻地飞走了,速度比刚才又快了十分,落下李醒一愣神,才叫唤出来:
“你走哪儿!”
银子,银子还在他身上,什么都没交代就把他撂这里。这是做第三方服务的样子吗!
正要追,就被那韩齐拦住了。
他身量高,站得方位刚好,挡在面前有点慑人。
他道:“在下韩齐。请问小哥你可是认得四十年前归隐的武林前辈顽主李不老?”
李不老?
突然跳出的名字让换了芯儿的李醒有点懵。
他快速翻检着宿主记忆,是了,他当然得认识这个李不老。
是不是名号顽主,是不是四十年前归隐的他就不知道了,但是李不老是李醒他爷爷,他能不认识!
显然李醒是个脸上藏不住主意的人,他这边还在翻检宿主记忆,一边琢磨这是个什么情况,还没作答,就被韩齐看了个明白。
不等李醒说话,韩齐就又道:
“可请小兄弟方便带我去找李老前辈,在下并无恶意也不寻仇,小兄弟放心。”
这韩齐看上去也不过和穿越前尤恩文差不多年纪,一句小兄弟叫得他浑身不自在。
李醒赶紧先认个名:“我叫李醒。”转头还想跑。
“咱们晚点聊,我先去找高推庄拿回我的银子。”便又被拦下。
那韩齐明明一根指头都没碰到李醒,可李醒的身体就是停住了,那自行其是的身体主动发出警报,这是碰上硬点子,没办法。
就连比自己心思还易冲动的身体都忍让,刚穿越来初来乍到的自己又算什么,还是低头做人为好,忍下一口气,看看形势再说。
韩齐不急不缓道:“有什么麻烦要找高推庄解决,在下都可代劳。”
李醒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就是高推庄做生意的本事!
不是收人钱财替人办事,而是把不同需求链接起来,形成自给自足的产业链,坐收服务费——
这不就是互联网思维吗!
怪不得他觉得高推庄亲切,这并不是一个简单把恩怨明码标价挂牌出售的江湖,高推庄掌握的不是武功、财富、权势,他掌控的是信息流,掌控的是需求!
李醒觉得穿越让他变笨了,领悟得有点迟,让人看了笑话。
不管遇到什么状况,都能快速利用最简单的信息作出反应,以套取更多信息,从不显出外行人的样子,这可是创业者创互联网那个“江湖”的基本套路。
不过抬头看看韩齐,一张城府深沉的木板脸,似乎并不介意面前小哥花上几刻钟去消化他的话。
对呀,老是忘记自己已经年轻了十几岁,是个该当什么都不明白的江湖小白——心内稍有安慰,然而又安慰不到什么。
显然原本那个李醒也最痛恨被划作圈外人,可惜现在年轻气盛不管用,还要老实从头做人。
韩齐看上去是个在江湖上混出些名堂的人,而且走的是阳关大道,凭实力说话,所以让人颇有几分敬畏。
李醒是不知道把原来的李醒搞死的逵子几斤几两,但韩齐连问也不问,就很有把握可以帮他解决问题。这种傲慢的姿态还让人心服口服,这便是上位者的自信吧。
李醒没穿越前就很羡慕这种人,也深知这扮高深的境界一直是自己想实现而远远没能抵达的。又忆起自己未成功身先死的创业,心中难免生出些怨恨。
可是付了钱的服务还能不用吗!
李醒只好简单说了下和逵子结仇的来龙去脉,其实那都是尤恩文穿越前的事情,他只能把宿主记忆和老钱的说法照搬出来,说起来他自己都觉得这个李醒实在荒诞,白招惹这是非。
李醒在江月城外开了家客栈,这天砍头鬼逵子过路打尖,在他客栈里被仇家堵住,十数人围上来要打要杀,逵子果然不是吃素的,一统厮杀过后,寻衅而来的人全灭。
完事杀累了要吃的,李醒就从尸体里拣了条顶恶心的大腿,炖了个烂熟给他吃。
逵子本来是个野人,杀了人最爱砍个头串起来炫耀,所以江湖给了个粗名“砍头鬼”,吃个人肉什么的本来没什么问题,结果吃到一半吃出根diao毛,急了。
一记鬼头刀打得李醒魂飞魄散。换了个穿越来的尤恩文活了过来,砍头鬼不能砸了自己的招牌,鬼头刀下没活人,没死成还要继续被宰。
老钱灵通,先得了消息,便撺掇着尤恩文来高推庄求救。
不明白这李醒怎么会想做客栈,做服务业,细节最重要。他哪里是这快料。
没有大事,都是小事,小事出事,就是大事。
一根diao毛吃出一条命来。
幸好现在有韩齐护身,想想也不错,知道不用怕了。只是李醒没想到那么快就能碰见冤家本尊。
他们二人边说边行,不出五里地,三岔路口,正当中站的不是别人,正是砍头鬼逵子。
看过逵子剁了一夜的人,自己又亲身挨过一下,即使不是尤恩文的亲身记忆,现在这身体也带了恐怖印痕,哪里会没有一点怕。
瑟缩着就要躲进韩奇身影里去,全只靠当年谈判桌上历练的“生扛”功力,硬生生按下了这副小身板的本能,站住没动。
“这小子我要剁了他。”盔子看也不看他,撂下一句话,显然不是对着李醒说。
韩齐答:“我要他带路替我找人。”
盔子“哐”地一声把鬼头刀砸在地上,气势惊人,“他的命抵得上你的命吗?”
韩齐气势如常,“抵得上。”
高手的镇定让李醒不能不佩服。
恶人有人替他顶,天塌有高的人担,钱不白花,请出那么一大神真好,值了。
最好的是还有热闹看,亲身体验一下什么叫江湖中人的好勇斗狠,多点观察多点经验。
李醒按耐不住内心激动,身处真实江湖世界,怎能没点小期待。
真打起来,他就不信逵子能赢。
“好。”盔子脸上忍不住显出狞笑。
只听“扑通”一声,他跪下来,给韩齐磕了个头,话不再多说一句,掉头就走。
李醒不信,脑筋又卡壳儿了。
韩齐不急,等他慢慢回过神,方问他:“我们走哪个方向?”
这个恩怨的交易比他想得更复杂。
难道所有这一切,归根结底是因为韩齐要找李不老?
看样子不会有人跟李醒解释一下这背后的运作机制,但看高推庄的态度就明白了,这桩生意真正服务的对象是大佬韩齐。
韩齐和逵子之间大不过是一恩换一怨的事,顺带手做的生意,逵子对李醒要打要杀,不过是为了利用这个机会,抹掉欠韩齐一条命的恩债。
而真正掏钱出来的李醒,明显是被人构陷进来的,他的需求是被平白创造出来的一个虚假需求。
只是他还没想明白,李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被算计进去了。
……
在江月城入城的路边上,是原来的江北客栈。
现在“北”字被糊上,上面盖了一个歪歪斜斜的“湖”字。
在这拼凑的“江湖客栈”的四字匾下挂着一副对联:
月黑风高远避小人
光天化日谨防君子
这门牌凑合,客栈也破破烂烂,一副爱搭不理、才不急于招揽生意的样子。
按照早前李醒的规划,这才是江湖客栈的气派。
在江湖,各种事只要做得特立独行,便都是种派头,甚至脏也可以成为一种派头。
客栈里养了一群苍蝇,除它们之外就只是歪在柜台边上的两个伙计。
年纪老的那个说:“好闲啊。”
年纪小的呵呵笑着奉承,问老钱:“老板真的不会很快回来?”
老钱说:“那当然,高推庄的条子和线人钱都送来了。咱这事是给他们办成了,那小子往回家的路上走呢。”
“你真行。”小的说。
“我真行。”老钱自己也这么觉得,一样呵呵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