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卡大叔现在就像个孩子,还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他就那样趴在桌子上面哭,哭一阵停了,之后又像是想到了其他的伤心事一样接着哭,深埋在桌子上一直没抬起那颗头。
他想要安慰,他很需要别人来安慰一下,真正心里孤独的人总会这样,迫切地要求别人的理解,可每当有人尝试去理解的时候又会把那个人拒之千里,之后又呆在一旁等人来理解自己。
陈向荣十分清楚这一点,因为当初他也是这样一个孤独的孩子,他更加清楚的知道要改变这一点只有融入,融入到人群里面。
正是有了这种经历,他才会有的时候嘻嘻哈哈而有的时候却心思极重,有的时候愿意和很多人搞在一起,有的时候又十分喜欢独处。
所以对付这样的人方法十分简单,晾着不去理他,他总会想办法主动去接近你的。
这个悲伤的中年孩子就被这两个人晾了一个晚上,陈向荣硬把叶子推到了她自己的房间里,而他自己就在餐桌旁与约卡大叔对着坐下,他不去管任何事就趴在桌子上睡觉。
耳边一直萦绕着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是他无法忽略的,以至于他根本睡不着,哪怕对面那个人哭的再伤心也是连头都不抬一下,他知道这个时候对自己和对那个人必须狠。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了半夜凌晨,谁也不可能听哭声去听一个晚上,哭的人也不可能真的哭一个晚上,这两个对坐的男人没坚持到半夜就已经相继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几个人各怀心思地醒过来,叶子并没有走出她那间屋子,现在正趴在屋门那里偷听外面的对话。
“你知道吗?我这半辈子活的挺失败的。”约卡大叔睁着红肿的眼睛说道,随后他便为自己卷了一支烟,又费了半天事来点燃那根烟,像是要讲一个长篇故事一样。
他继续说:“每想起前半辈子我就会烦躁地抽烟,一直抽,抽到恶心想吐了才停下来。”
陈向荣也点上了烟,他悠悠地吐出一口烟后说:“我也是,咱们都差不多。”
“你的孩子也没了?可我怎么看你都像一个这辈子都讨不到老婆的废物男人。”
“你比我确实强多了。”陈向荣不在意那句调侃,“最起码我无法像你一样看到深远的未来。”
“深远的未来?”约卡大叔自嘲一般地笑道,“你真当我这个老家伙有那种脑子?一个整天在林子里钻来钻去的野人只会在意晚饭吃什么。那些话是我那个儿子说的。”
“那您儿子真的是一个天才,我敢打赌没人比他更棒了。”陈向荣由衷地称赞。
“最初我很不屑他那些狗屁理论,后来这小子没了。真神奇,他这一没,我反倒觉得那些狗屁理论真的很有道理,也逐渐按照那些理论来要求自己。”
“所以你总是去阻止林外那些人砍树是因为这个原因咯。”
“你猜对了一半。”约卡大叔稍微表露出了一丝仇恨说道,“他们再砍下去真的就要砍到我儿子的坟上了!我不允许他们打扰那孩子的安宁。”
陈向荣终于明白了,原来伐木工与护林员的矛盾是这么来的。他想了想再次问:“这么长时间,你从没想过告诉他们真相?也许他们知道了会改变主意,最起码砍树的时候会绕开那里。”
“因为我他妈的一直幻想着我儿子还他妈的活着!”
“草!”陈向荣下意识地吐了一个脏字出来,但他随即调整了一下心态问道:“多久了?我是指你这种臆想已经持续了多久了?”
“五年。”约卡大叔回答。
“那为什么你会去坟前看望你儿子?不是一直认为他还活着吗?”
约卡大叔对这种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问并没有感到厌烦,相反他很乐意一个一个地去解答,不过这一次问得他明显有些难受,他像是挣扎着去说出答案:“那一天是阿德的生日,每年都会和想象出来的他一起生活,可唯独到了那一天不同。”
约卡大叔把吸完的烟丢到地板上,他又点上了一根才接着说:“我没办法在那一天准备一大桌子菜和一个不存在的人一起吃,唯独在那一天我看不到他。所以我会走到那个坟前,我不想去可是必须去,因为那一天的阿德不在家里,他就坐在坟头上。”
过分的孤独真的可以把一个人变成疯子,就像无底的深渊一点一点地去蚕食你的肉体、心智以及根本不存在的灵魂,我们越是独处在自己的那片小天地里,这种孤独越是强烈。
真是一件悲剧啊!陈向荣叹息了一下,他也已经吸完了最后一口烟,此时正在卷新的,新的烟刚刚卷完他就迫不及待地点上。
这两个人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约卡大叔尤为如此,他一直想找个人发泄出来,可现在这个听众却总是那种冷淡到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唯一一次出现过情绪变化的是那声“草”。
可他哪里知道,陈向荣早就被从头雷到脚了,毕竟他身上发生的这些并不常见。
沉默持续着,他们偶尔能听到林子里传过来的虫鸣鸟叫。
陈向荣干脆去打破沉默,不说话他怎么实现自己的目的啊,于是他说道:“您儿子,阿德?劳恩斯是对的,人类确实与这个世界上的其他生物格格不入,我们像是凭空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
“他也说过类似的话。”
“所以他是真正的天才。”
又是沉默,两个人再次无话可说,又闷头各自抽着烟。
之后又是陈向荣去打破沉默,他像没话找话一样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还要继续幻想?然后去找伐木工们打架?”
“没想过,就像我的前半生,我的后半生可能也会无聊地过下去。”
“有没有想过搬出去住?和那些人住在一起。”
这个本来是最应该想到的问题约卡大叔还真没有想过,他只是不敢去想,自始至终他都是生活在森林里面的野人,他不知道离开了森林他还能做什么?也不知道能不能融入外面的世界,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幻想过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就像一个准备入学的学生幻想班里的情况和即将一起上课的同学,期待而又恐慌。
陈向荣说的这番话是足够让约卡大叔期待和恐慌的了。
“尝试一下走出去。”陈向荣像是看穿了约卡大叔一般说,“别害怕,是你去接纳他们,不是他们来接纳你。”
“他们会接纳我吗?毕竟……”约卡大叔可没自认为是自己接纳别人,但他的确表现出了期待,现在的他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容易被人读懂。
陈向荣很满意这个反应,他成功了,他要的就是这个。尽管没有人会被他这三言两语就给说动,但约卡大叔就像一道虚掩着的门,你要打开它只需要一个敲门砖,陈向荣就是这个敲门砖。
于是他站起来就朝门外走,一边走一边说:“交给我了。”
他没走几步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便转过头来问道:“问个不该问的,你儿子旁边那个坟里埋着谁啊?从没听你提起过。”
“那是我给自己准备的,死了后直接埋在儿子旁边。”
“那你就只挖个坑插个牌子就够了,闲得还要填上土。”陈向荣说,“而且,你个连朋友都没有的孤寡老人有个屁的人会来埋你!”说罢,他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