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姁当年服毒自尽实是心灰意冷，生无可恋；撑到了他平叛回宫，见了最后一面也算了却心愿。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所谓青梅竹马莫过那般。郎才女貌，情投意合，两人心意相通是旁人艳羡不得的眷侣。道是时也命也，如若当初没有夺嫡之乱，没有少年皇帝，没有护国侯府叛案，没有血染皇城的一切，绝非今日光景。
卫姁死后三年里都有人抓着帝王心思，源源不断地进献秀女，有眉目像她的，有性情像她的，有才情像她的，但始终不是她。
记得年少时自己调皮，允和哥哥总笑话她，两人吵起来就会说那些“你不对”“你输了”的小孩儿争辩。争过了，她允和哥哥还是替她收拾那些闯祸留下的烂摊子去了，一个允和哥哥不够就加上其他哥哥，总归她就是后宫女霸王，出了错也只能是哥哥们替她受罚。
卫姁死时就是一身嫁衣倒在他怀里，那时已是毒入心脉回天无力，口鼻溢血几近窒息；那一回她没错，奈是天命弄人。虽然有些不光彩吧，算赢他一回了。
好歹穿着他登基后就备下的皇后婚袍，也算是对得起与他自小相识的情分了；那时她皱着眉，攥着胸口衣领，疼得蜷缩成一团还挤出一道佯装得意笑来，对他说:“这一回，是你输了。”养心殿偏殿的暖阁屋门紧闭，外头阴雨倾盆，电闪雷鸣之间的紫光一瞬亮了内殿，打出了一道儿影来。
像如今。
十七年前的雨和今天的一样，暖阁的摆设也没有变过；进宫这么些日子以来，她除了御花园的苑所就是御茗处了，养心殿就是上回让人压了过来也没进暖阁来。
十七年了。
从前听一些前辈说，要珍惜眼前人，保不齐一转身就错过了一辈子。
有些人，你都做好了准备不再见了；自己忍着憋着哭着，好不容易安生喜好过了些年，谁知还有再见之日。
孟逸歌倒在雨里的时候也没多久，没等衣裳湿透，他就跑出来；朦胧里见他好似有些急，龙袍迎风一卷就乱了起来，景安举着把伞提着衣摆紧跟着，生怕淋坏了主子。
其实很想听听，你开口喊我的声音。
没等他开口，孟逸歌一把抓住他胸前的金龙袍，急道:“你还想再错一次吗？”
明知他不是是非不分的人，明知他最看重规矩，明知他最讲对错；但是父亲与琛儿，半点开不得玩笑啊。
醒来时，暖阁还是暖阁。
孟逸歌闭了闭眼，晃着脑袋使得自己清醒两分，看清了眼前人后，撑着床沿就要起身来。
他也不拦着，右手过肩绕发左手摆枕起塌，将她抱坐了起来。
怎么，您看着还以为这会儿有什么四目相对风花雪月的事儿吗？
没等坐稳，她这一使力就疼了个抽抽；敢情那几大板是白打的吗？那俩太监也是吃饱喝足，身强体壮下了狠手的劲儿来哄郡主高兴呢。
这头也不见心疼，一点郎情妾意的腻味儿都没有；他站起转向一扫袍，坐在了她身侧，抬手环腰一使力就把她抱了个腾空起，左脚点地右腿一屈盘在床沿。
孟逸歌一靠，被褥下滑，坐在他小腿与膝窝之间避开了臀上的伤；肩背靠在他胸膛，触到了阴雨凉气。
她哪里有心思去注意别的，只顾着那小郡主的话去了。
“我没有伤那恭亲王世子，那茶汤绝无问题！你尽可彻查。”
他单手环腰的动作不曾挪开，腾出一只手来给她拉上被褥。
“你听到没有！”
孟逸歌急了：“父亲与琛弟无辜，他们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些事，怎么能平白受牵连呢！”
着急起来也顾不上自个儿有伤了，把他衣袖上的龙爪子都给攥皱了；这也罢了，看那手脚无措的着急样儿，被褥又给使下去了。
他看着有些好玩，低头看她的眼神有些坏意，多说不如意会。
景安公公倒是先看得臊红了脸，低头笑了起来；头顶一凉，对上皇帝冷眼，一下绷肃了脸规规矩矩退了出去。
“你放了父亲和琛儿！”
“如果牵扯到了什么，必须有人顶着我可以去，不要牵连他们！”
景兰端着药，转过屏风进了屋，站在床榻旁递了过去。
他接过药碗，环腰的手拿了出来，一手捻勺一手端碗，低头吹了吹；孟逸歌在他双臂之间，本就发着烧头晕，伤口还疼得范懵，这一吹的药味儿激得她直想吐。
药勺一递过来，她烦躁得抬手就是一推，要不是这头拿得稳当当儿的，一准得泼一褥子。
景兰一笑，倒不是觉得可乐，嘴角微抿上扬里有些欣慰。垂眸解释着:“孟家人都没事，小郡主逗着您玩儿的。”
都没事？
那小郡主的气性可大，一见人就找茬下罚，三两句话就想把人给打死了；谁家姑娘这么逗人玩儿的？
逗乐？
再说那说话的调调，一听就是奔着给恭亲王世子出气来的，不管不顾的脾性，要不是拉出太后的名声还真脱不了身。听得进太后的理儿，就不是无理取闹的人；言之凿凿，万分肯定就是她孟逸歌下了毒，分明就是让人当枪使了。
孟逸歌一抬眸，知道了这回输的人又是她自个儿了；上下唇抿紧了，当下就是一恼。
没等使小脾气躺被窝里去，身后一横臂使力就把她给托了起来，反应之敏捷仿佛早知道她有往被窝里躲进去的动作。
“把药喝了，回头她随你处置。”
听听这话，多大义灭亲，多义正言辞；任他公主长女，郡主丫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任我处置？
难道不是你的示意吗！
“奴婢不敢劳驾圣上。”
姑娘家的脾气一上来，掀开被褥就要下了塌。
甭说脚落地，这腿都还在塌上呢，腰上一紧的事儿刚前倾的身子就往回撞了过去。
他胸膛很暖，臂膀很牢，怀抱很紧。
十七年前的怀抱是少年的温柔，十七年后的今天是帝王的执念。
猛一撞上，这后脑门晕乎的很；定睛抬眸时，景兰不知何时接过了药碗，端得稳稳当当地站在一边，垂眸安静恍若眼盲。
景兰比卫姁小三四岁，记得从前她单纯活泼，还有些羞怯，见卫姁与她允和哥哥两人打情骂俏的样子还会羞红了脸；时不时地打趣两句自家小姐。
那时候，卫姁还说等她大些也给寻一门亲事嫁出去，省得她整日里拿自家小姐说笑。谁知，这在宫一呆就是半辈子。
孟逸歌心头的感慨还没完了，景兰手里一空，药汤半碗水就空了，紧接着这一股子药味儿就在孟逸歌最里头弥漫开来。
唔！
挣扎也是徒劳只管喝下就是。
喝就喝，这一口，不是…这半碗药汤已经咽下，孟逸歌这嗓子眼儿里是苦得直想咳；任是捶打推躲，就是挪不开半分。
啪！
“登徒子！”
她就是蠢笨无用，该！人家三两句话，一顿板子就把她装进套儿里。好歹起先也隔着一重窗户纸，说再多也就是一句“生得像”，这下好了不打自招，让人抓得紧紧牢牢。
景兰端着剩点残渣的小药碗退至绣屏处，转身退出内殿。
刚才什么也没看见。
不知为何，原本正生气的人这会儿又不气了；两人对坐竟一时无语凝噎。
孟逸歌咳了几嗓子后静坐着，气息有些乱，眼眶微红。
半晌，似乎当年的竹马兄长又回来了；帮她擦了眼泪，拥抱的动作温柔轻和。
“姁儿。”
且就是一声唤罢了。
她这没出息的玩意儿，鼻尖儿一酸，肩头止不住地颤抖，眼泪就如珠断线地往外涌，划过脸颊自下颚处浸透他的衣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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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不如不见，怀念胜过怨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