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生真的是一场戏的话，薛琛觉得自己拿到的剧本未免太过跌宕起伏了。
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一点关于母亲那边的亲戚的印象。若不是吕宗彦提起步清尘这个名字，他已经快忘记自己还要这么一个外公了。
评定会议将会面向全体协会成员召开，但参与决策的众长老只有七人，也就是说，俞辉堂必须争取到四票，才有一线生机。
薛琛仔细地算了一笔账，发现自己有必要去替俞辉堂争取步家的一票。顺便，他也很想见一见那位抛弃自己女儿的亲外公。
出人意料的，薛琛从吕宗彦那里得知了爱染将会与自己同行的消息。
“你不会是想去旅游散心的吧？”薛琛坐在前往杭州的高铁上，半开玩笑地对身边的人说道。
爱染放下报纸，从眼镜后方打量了一下薛琛，然后泰然自若地喝了一口薛琛推荐的巧克力牛奶。
薛琛错愕了一阵，忽得想起来，身边这人的名叫爱染。
爱染……明王……
薛琛的脸一下子黑了。
“等到了步家，你别说我姓薛。”薛琛对爱染嘱咐道。
爱染冷漠地应了一声。
飞机驶过的声音在耳边轰鸣不止，薛琛确信附近有机场，或许是近年来新建起来的。他与爱染并排站在红绿灯前等待着准许同行的信号，私家车将道路堵得拥挤不堪。
薛琛心有感慨，却无处言说，他本就对步家没有任何亲近之意，对这片土地情感更是淡漠无比，即便幸福指数再高，这片土地对他来说也只是属于别人的宜居地而已。
“我以前来的时候，这里还没有这么多高楼大厦，当然也没有这么多的红绿灯。”薛琛道。
“跟我走，有近路。”
爱染朝着薛琛勾了勾手指，示意他跟上自己。两人在老旧的住宅区街巷内穿行而过，光线在此处突然变得暗沉了些许，时而有土狗突然从眼前窜过，冷不丁地吓人一跳，汽车鸣笛声隐隐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你来过这里？”薛琛感到有些惊异。
“我就是杭州人。”
薛琛乖乖闭嘴了，爱染主动请缨果然并非是为了虚晃一枪，他觉得爱染一定还瞒着他很多事。
薛琛的想法很快便被证实了。
“对于步家，我可能比你更熟悉一点。”爱染摁下步家大院的门铃，扭头对薛琛道。
来开门的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大约十六七岁的模样，鹅蛋脸杏仁眼，长得十分娇俏可爱。小姑娘在见到门外的人之后便扭头往屋子里喊了一句“阿哥”，用的是苏吴方言。
“你们是？”
“我叫叶染，这位是我朋友。”爱染开口道。
小姑娘迟疑了一下，随即眼前一亮，似乎是认出了爱染。
“阿哥，是叶家的哥哥来了。”小姑娘用方言喊道。
“哪个？”
“老三，小名叫爱染的那个。”
薛琛猛然察觉到，爱染这个名字本来就不像是能够上户口本的真名，叶染才是身边这位明尊传人的真名。
屋内传来了动静，片刻后薛琛见到了一个睡眼惺忪、穿着天鹅绒卡通连体睡衣跑出来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打了个哈欠，动了动眼皮，“叶染？你怎么还么死？”
这倒是个奇特地打招呼方式，薛琛眼见着爱染露出了冷笑的表情。
“我死了对你来说也没什么益处吧？”
爱染看向那男子，眼中带着冷漠的意味。
“阿哥，你别这样。爱染哥哥，还有……这位哥哥，一起进屋里坐吧？”
薛琛越看越觉得这姑娘长得有点儿像他母亲，如果自己没猜错的话，这女孩多半是他的表妹之类的，那位被她叫做阿哥的，大约是他的表兄弟。
小姑娘将人请进屋之后又去厨房沏了一壶茶，顺带将瓜子水果之类的吃食一并呈了上来，搞得薛琛有点儿受宠若惊，仿佛感受到了一点儿过年拜访亲戚的氛围。
如果他母亲是薛家的过门媳妇，那么自己多半会在过年时从步家享受到这种最普通不过的待遇，然而事实上步家这大院他从小到大只来过一次。那时候步清尘将他母亲怒斥了一番并赶出了家门，把他吓得躲在母亲怀里大哭。
薛琛环顾了一圈，发现家里好像只有这对兄妹，长辈们都不在。
“你爸妈和你爷爷不在家吗？”爱染问道。
小姑娘应道，“我爸妈前几天出门了，八成是去哪里工作了，我爷爷上湖边钓鱼去了。”
“这人是谁？”
薛琛冷不丁地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一扭头发现那穿睡衣的男子正看着自己，虽然表情犯困，但语气里却是睡意全无。
“我朋友。”爱染道。
“你好，我叫……”
薛琛像是突然卡壳了一般不知所措，他事先只是嘱咐爱染不要暴露他的身份，却忘了与爱染对口风，也没想到要用假名，这会儿只能扭头看向爱染，祈祷爱染能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这是我哥。”爱染面无表情的说道。
“那个……我懂了。”男子挠了挠太阳穴，一双丹凤眼眯起，懒懒地道，“叶叔叔到底在外面有几个女人啊？这会儿又冒出来一个兄弟，你不觉得尴尬吗？小爱？”
“没事，反正我习惯了。”爱染顺口接道。
“等一等，这……”
薛琛一脸茫然，话至一半又吞了回去。
这关系有点乱啊！在外面有女人？爱染的父亲有外遇么？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叶家的私生子？
他摩挲着食指上的戒指，犹豫着要不干脆把实话给说了，却见门外似乎闪过了某个人影。
“啊！爷爷回来了！今天好像比往常早了很多啊。”小姑娘道。
“婴婴，来把这条鲫鱼拿进去放水池里养着，晚上炖汤喝……哟，有客人来了啊？”
老人的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薛琛循声望去，见到了那个留给他凶悍印象的男人。他的亲外公早已满头华发，精神却依旧十分爽朗，看上去十分和蔼慈祥。
这与他的印象大相径庭，薛琛感到十分诧异，他有点儿自我怀疑。
“是叶家老三，和他的朋友。”小姑娘解释着，从步清尘手里接过了鲫鱼。
“步修，你怎么穿着睡衣？成何体统？快去把衣服换了。”
这一声呵斥倒是带着几分严厉的味道，但在薛琛听来却完全是爷爷对孙子的疼爱。
薛琛端着水杯的手轻微地颤抖了起来，脸色完全阴沉了下去。他丝毫未能察觉到自己的表情变化，反倒是步清尘先向他望去，关切道，“小伙子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不好意思，去趟洗手间。”薛琛站起身道。
“哦，洗手间在……”
小姑娘话还没说完，却发现薛琛已经往她家洗手间去了。薛琛绷着脸打开了那扇从外观上看很像是壁橱门的单开门，然后把自己关进了洗手间。
“一般人都很难找到我家的洗手间。”小姑娘有点尴尬，笑着对爱染道，“这位哥哥眼力真好。”
爱染也不解释，他觉得自己是时候说正题了。
他扭头看向步清尘，正色道，“步爷爷，其实我这次来是为了一桩和协会有关的事。”
爱染未提及哪个协会，老先生的神情里却已经有了严肃之态。小姑娘主动退避了正式场合，步修却像是没事人一般坐在藤椅里眯着眼睛喝茶。
“角津口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二。”老先生叹了口气道，“四位明王家系的代表想必到时候都会出席评定会议，上一次遇上这种事态，还是魔界之主在庙会上现世的时候。”
如果世间太平，那么诸事便不需要依靠评定会议来决定，然而评定会议一旦决定召开，便说明情况已经十分危险。爱染心知步清尘发出这种感慨，多半是对眼下的局面有所感触。
步清尘喝了一口茶，瞥见薛琛重新坐回了藤椅之中，目光中流露出疑色，但很快便恢复了镇定。
“我这把老骨头坐不了长途车，犬子出差未归，到时候就让我孙儿步修前去参加评定会议吧。”
爱染看了一眼盘腿坐在藤椅里玩手机的步修，有点儿不敢相信步清尘竟然就真的愿意把步家的未来交给这个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孙子。
“你们该不会是来拉票的吧？这票还用拉？那狐妖敢和协会正面作对，他活腻歪了。”步修十分懒怠地说道。
薛琛差点就要站起来了，被爱染给一把摁住了。
“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请你们慎重考虑一下手中的这一票。”爱染硬声道。
“小爱，你变了。”步修的眼神中忽然闪过了锐利之色。
薛琛咬了咬牙，决定站站起来澄清一下。
“十分抱歉，其实这个请求，本来应该是由我提出的，爱染不过是替我说出口而已。”他缓了口气，继续道，“俞辉堂是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他是站在人类这一边的，虽然他确实杀了陈叔昌，但是他的行为受到他人控制，而非出于他的本意。”
薛琛注视着步清尘的双目，见他面带疑色，便决定继续打出下一张牌。
“这事不是我乱说的，有人证在。”薛琛道，“如果各位长老在评定会议上投出反对票，缉拿俞辉堂的决议就无法通过，那么协会必然会重新调查此事，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替俞辉堂作证。”
步清尘并未直接回应，而是端起了茶杯，招呼薛琛坐下来慢慢说，不要太过激动。
薛琛胃里翻江倒海，心中很不是滋味。他意识到自己情绪确实有些激动，但绝非是因为评定会议的事。
步清尘的态度令他感到陌生，他开始质疑自己是否有必要将他这位血缘上的外公记恨这么久，他想不通步清尘为何会在这二十年中安然自若地度过晚年。
他真的不在意自己的女儿吗？就好像从未有过一样？
薛琛察觉到自己的个人情感已经严重影响了这次任务，他有点儿庆幸爱染能同他一道来这一趟，否则自己很可能随时会在步家人面前失态。
“这事我们可以在吃过晚饭之后详谈一下。”步清尘缓缓道，“天色也不早了，两位如果没有寻好今天晚上的住处的话，不妨住在我家吧？”
“那就打扰了。”爱染应道。
薛琛看了爱染一眼，目光中闪过错愕之色。在他古早的印象里，爱染一直是个阴沉又孤僻的社交障碍症患者，他不可能如此直爽地接下步清尘的邀请。
步修看人的眼光似乎还算准确，爱染确实变了，薛琛想，也许吕宗彦那个一根筋的家伙确实成功地改造了爱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