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梦幻象清晰地出现在梦醒后的真实世界,真实也变得虚幻起来,是幻象进入了真实,还是仍在处在幻想之中?
萧空浪不敢再往下想,执拗于真真假假的分辨,就好像想弄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心,最后非得把自己活活逼疯不可。背起冷长风,剑刃出鞘,倒退着走出临时落脚的山神庙,萧空浪才长舒一口气,脚不点地地撒开步伐。
趴在神像上的白毛犼一动不动,浑浊的眼球里渗出两滴晶莹的泪。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声回响在空旷的大殿里,玉座上的年轻人掏出丝绢捂住嘴巴,一手紧紧抓住玉座的扶手,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病态的红。
“禀殿下,探得最新情况。”大殿内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白衣人,正单膝跪地等候玉座上的人发话。
丝绢马上被拢入宽大的衣袖里,稍稍平复了胸口的起伏,一个淡淡的声音从高高在上的玉座上飘下:“说。”
“林胡密使已入帝都,由蓝城王招待接洽,景田王昨日前往西北大军驻地,海岷侯日前正在江南,目的不明,”顿了顿,白衣人继续陈述:“五日前大内禁卫军被调出五百人,行踪皆无。”
“哼,好一个‘目的不明’,好一个‘行踪皆无’!”冰冷的语气影响到大殿内的温度,跪倒在地的白衣人立刻低下头去,战战兢兢地不敢多言。
沉默半晌,玉座上的人一挥衣袖,甩下一幅卷起的卷轴,淡淡的声音再次响起:“追踪的事你不用参与了,现在北上,遇到画上的人,击杀。”
“遵命。”地上的白衣人和来时一样,拿起卷轴悄无声息地离开大殿。
“咳咳咳——”空洞的咳嗽声被压抑了许久,终于再次响彻整个大殿。正襟危坐的年轻人不顾形象地伏倒在长案上,喷溅而出的黑色血沫染透了丝绢,星星点点地洒在一尘不染的华贵衣袍上,宛若是黄绢上的泼墨图。
良久,咳嗽声才平息下去,看着丝绢上斑驳的黑色血沫,俊秀的眉宇间闪过一分决绝,眼神直直看向大殿门口,仿佛要踏碎这茫茫虚无,独享天地间的至高无上。
“殿下,该……”实木雕花的屏风后转出白色宫装的女子,一看见丝绢上的血沫,忍不住惊呼起来,手中捧着的药盏也轻微地晃动着,“您又犯病了?”
“韵瑶,我说过,叫我安梦就好。”抹去嘴角还在流动的黑色血沫,虚弱低沉的语音却有说不出的柔和,和方才发号施令的腔调判若两人。片刻,咳嗽又起。
柯韵瑶熟练地拍打着年轻人的后背,一面手中的药盏递上前去,一面急急回答:“殿下贵为皇子,天地至尊,婢妾不敢直呼殿下名讳。”
眉头不皱地喝下一盏苦药,不断起伏的胸口终于是平静了,安梦脸上的一抹红晕还未退去。他清楚地感受到背后那柔和的手,还在轻轻揉扶着自己的脊椎。舒适感涌上心头,安梦又陷入似睡非睡的状态,双目微闭,自觉地将神志调节到放松状态。他轻轻推开背后的手,又反手握住纤细柔嫩的手腕,似笑非笑,甚至连眼神还是定格在远处:“韵瑶,你说你有多少次机会可以置我于死地呢?”
一旁的柯韵瑶惊骇万分,立刻收敛微笑,正欲下跪请罪,却从那双握住自己的手上感受到钢浇铁铸的力量,只得死死攥着裙边,低头嗫嚅道:“婢妾知错,请殿下责罚。”
力量瞬间散去,二皇子安梦又恢复了常态,嘴角永远挂着淡淡的笑。扶起将跪未跪的柯韵瑶,眼睛直对着尚自低头不语的少女,淡淡的声音隐约多了些许柔情:“无妨。你跟随我多年,若要杀我,我又何能活到今日。”声音又渐渐飘远:“你去吧,告诉太医院,就说二皇子近日身体康健,病情尚稳。”
感受着脊柱后面柔和的温热感,临门而立的安梦伸手按住心口,闭上双眼仔细聆听生命的律动,嘴角忍不住上扬,暗暗想着:“呵,这可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柯韵瑶默默收起长案上的药盏,望着已经走下玉座站在大殿门口的二皇子,眼神不禁迷离,心上默叹一口气,转身离去。宽大的广袖里夹着一块染血的丝绢,黑色的血沫已经悄然凝固。
鞠起一捧湖水,费力地搓洗着脸上的血污,萧空浪对着清澈水面上自己的倒影,不由茫然:逃亡五日,何处才是尽头呢?除了神庙里那个离奇的梦,面对林胡人密密匝匝的刀枪,他也不曾畏惧,但日复一日的杀戮催生了内心深处的麻木。机械化的被包围、杀人、突围,四肢身体可以通过休息来恢复,但心里的厌倦,却是怎么也医治不了。
刚直起腰,胸前背后的伤就拼命龇牙咧嘴,萧空浪不得不保持着低头弯腰的姿势,顺手摸出一瓶药丸,看都没看就全部吞下肚去。药效发得非常快,片刻之后就消除了疼痛感,只有满头的大汗暴露了他受伤的事实。
朝夕相伴的长剑也被洗去了满身的血迹,萧空浪抚摩着剑身,盯着剑脊上刻着“砺雪”怔了怔神。
“小心了,接我一矛!”
“吃我一剑!”
“嘿,你耍诈,这次不算!”
“哟,小疯子,这么刻苦,来来来,咱俩比试比试!”
“哼,别跑,你我大战三百合!”
……
往昔如风,不可强留。诚如这神秘莫测的宿命,今日把酒言欢,明日或许就是阴阳两隔。
手中的砺雪剑映射着耀眼的光芒,“嗡”的一声轻响,剑身微微颤动,仿佛嗅见了鲜血的味道,想要迫不及待地挣脱而出。萧空浪也感受到了身后凌厉的杀气,甚至说他比自己的武器更早感知到——清澈的湖面上映出了自己的倒影,还有距离自己后颈大脉不到一寸的黑色矛尖!
“你究竟是谁?”背后声音响起,似乎是许久没有说话,沙哑的声音仿佛是漏气的鼓风机,丝丝直喘。
“我是萧空浪,你的讲武堂同门。”萧空浪回过头去,挂着招牌式的微笑,“小疯子,你终于是……”
“不,你不是!”冷长风犹如一头暴怒的雄狮,暴躁地喝断了萧空浪的回答,锋利的矛尖上杀气陡然迸发,一双血红色的眼眸死死盯着萧空浪,“萧空浪绝对不会害我!”
“小疯子,你听我说……啊!”萧空浪还未说完,胸口便挨了一脚,整个人就像狂风里的落叶,从岸边摔进湖里。
“你不是,你不是,萧空浪不会害我……”冷长风冷冷注视着落入湖中溅起无数水花的人,梦呓一般的呢喃。
从水里浮起的萧空浪自然不会好受,冷长风的一脚用足了真气,将他胸前背后的伤口再次生生震开,撕心裂肺的痛感袭来,湖水的渗透更是雪上加霜。萧空浪哆嗦着伸手探入怀里,吞下最后几颗药丸,平缓了吐息,但是脸色依旧苍白如纸。
游回岸边,迎面而来的还是冷长风充满敌意的目光和冰冷的战矛。双脚还没站稳,冷长风大步走来,双手抓住萧空浪的领子,将他整个人提起到离地。两人四目相对,即使是萧空浪,此时面对冷长风的眼神也是不寒而栗,他的双眼已经不是人的眼睛,清一色的血红色充满了眼眶,已经分不清哪里是眼白,哪里是眼瞳,这分明就是来自地底炼狱的修罗神!
狂怒的冷长风似乎失去了询问的兴趣,也认定了眼前的是假冒的萧空浪,直接双手加力,甩了半圈后将手里的人抛掷出去,黑色的战矛再次出现在手里,一步步地逼近摔倒在地的萧空浪。
萧空浪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内功运转地也颇为吃力,明显是受了不轻的内伤。“也好,死在自己同门手下,也好过为人鹰犬,做别人的棋子。”濒死的萧空浪想通这一层,便也无惧于即将刺死自己的战矛,眼神也淡定地瞟向一边。
冷长风逼近了,五丈,三丈,一丈,长矛已经蓄势待发。
一阵装填机璜的咔咔声刺激着萧空浪的耳膜,似乎是一个讯号,传呼着近在咫尺的死亡。他的眼神快速扫过一圈,很快就锁定了自己正前方不远的湖面上——几十具上好机璜的连弩露出了水面,黑森森的精铁箭头闪着寒光!箭头所指,正是冷长风的后背!
顾不得牵动伤势的危害,萧空浪平地一跃,跳过冷长风的头顶绕到他背后。电光火石的一刹,冷长风也是一愣,旋即长矛横扫,将萧空浪的落点统统封死,摆出必杀的气势。
还在半空的萧空浪扭转身形,变成后背对着湖面而面对冷长风的姿态,双脚收起,轻巧地避开犀利的战矛,直接落到冷长风面前。
几个动作一气呵成,虽然不是必杀绝技,但在内伤发作、弓弩埋伏的情境下,几乎就是萧空浪毕生武学的巅峰。看着冷长风发狂而血红的眼睛,萧空浪缓了口气,不管如何,自己都对的起这位同门了。萧空浪的嘴角再一次浮现淡淡的笑意。
短箭密雨似的倾泻下来,直扑岸上的两人。萧空浪借助下降的落势,双手前推,用足了内力,整个身子都挡在了冷长风前面。被萧空浪异常的举动所震撼,冷长风的长矛迟钝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冲着萧空浪扎下去,而自己被萧空浪最后的一推所挡,连退数步最后还是跌倒在地。
埋伏在水底的刺杀者纷纷跃出水面,掷下连弩,人人一把雪亮的长剑,从湖上围攻过来。
冷长风已经站起,长发遮掩了他的面容,但遮不住血红的眼睛,黑色长矛的尖端隐隐地有黑气旋绕。一往无前的气势崩裂开来,一阵嘹亮的龙吟震彻天宇,虚幻的巨龙破天而出,平静的湖水被激荡起数丈高的波涛,直接卷走了走在后方的袭击者。长矛刺出,矛尖尚未触及身体,就有一股强大的精神压力灌顶而下。哀嚎声此起彼伏,除了被黑色长矛直接洞穿的,其余都是头颅破裂、爆体而亡。一时间,湖边到处是破损的断臂残肢,脑浆、血液、脏器混杂在一起,成了天然的屠宰场,飘散出浓厚的血腥味儿。
冷长风默默抱起倒地的萧空浪,将脸贴在他的耳边,低语道:“我错了,你是萧空浪,我的同门。”双手紧紧抱住怀里的人,不肯有丝毫放松。
萧空浪微笑着,屏住最后一口气,将砺雪剑放在冷长风身边,似乎是在自语:“二皇子的人追来了,我、我走不下去了。砺雪剑,从此归你。人心难测,日后多多留意,小、小……”最后一句“小疯子”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萧空浪就永远垂下了头,神情安详,仿佛就是睡在了冷长风的怀里。
没有一滴眼泪,冷长风淡漠地拔下了插在萧空浪背后的短箭。每拔下一支,他的心就裂开一道口子,待到所有的箭拔完,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萧空浪尸身旁。左边插着战矛,右边摆着砺雪剑,整整十八支箭摆在中间。
夜幕降临时,冷长风已经踏上了北上的官道。大火燃起,熊熊烈焰将湖边的所有悉数烧尽,也同样燃尽了冷长风心里最后一点温存。
一颗黯淡的流星,悄然划过苍穹,从此消失在茫茫天际,而万里长空上的天狼星,愈发地闪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