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斤闸落下来,黑漆镶金色铆钉的城门在身后沉重地关闭了,这声音在空荡荡的瓮城四壁撞出了长长的回音。杨戬向那个城中央负手而立的身影走去,只有两个人的城关显得格外寂寥又诡异。
“殿下,人都去寿昌海了吗?”
“是的,国师,一切正常。”
“那个司法天神居然没有出现,倒有些奇怪。”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又何必管这闲事。”
迪烈微微一笑,“长风,今夜之后,你就不再是殿下了,你可后悔?”
对面的人也报以一笑,“今夜之后,国师也不再是国师了,何悔之有。”
陆逍遥抽出了金剑,咬牙道:“我去跟这些飞天拼了,杀它个你死我活。”
“不行。”嫦娥喝止了他,“人群被幻术所惑,我们若贸然出击,我担心飞天拿这些凡人当肉盾。”
“那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去?”陆逍遥焦急万分。小雪也急了,“二哥让我们阻止他们,要是我们做不到,会不会影响他的计划?”
嫦娥听见了自己紧张的心跳,人群一旦到达寿昌海,飞天就会行功,假丝带就会露馅,城里的迪烈就会知道,而现在,杨戬正和迪烈留在火药的包围中。不,她决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她不能让杨戬处于被动。她一定要想办法拖住人群,至少,也要让城里的杨戬知道城外发生的一切。
夜色里,陆逍遥突然不见了阿紫。耶律长风和小雪转头四顾,阿紫消失了,她去了哪里?
浩瀚长空忽然划过一道闪电般的光亮,清梦般虚无的天幕像被撩开了朦胧的面纱,突然变得明朗起来。是月!月光像被牵引着,凝注到这片大漠戈壁,粒粒黄沙如同碎银,巍巍城楼清晰可辨,人们的脸也被照亮了,沐浴在静谧的银色清辉中。飞天们怔住了,不自觉地用琵琶掩住了面容,似乎担心在圣洁的光芒里无可遁形,人们抬起头,只见月华如白练般萦绕着一位美丽高贵的女神,衣袂在风中似飞花轻扬,姿容绝代,令人不敢逼视。
一片澄澈的世界里,女神轻舒广袖,蹁跹而舞,月光随着她的舞姿飞旋跳荡,奇异的夜空,如梦似幻!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句,“快看哪,是不是月神显灵了!”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激动得无法自已,“月神显灵了,是月神来拯救我们了!”对鸣沙镇人而言,古老的月神传说伴随着一年一度的月神节代代相传,早已深深烙印在他们的头脑里、心灵里,可是,千百年来,从未有人亲眼目睹过美丽的月神,而今天,她却用绝世风华将月光撩拨得如此动人!
“阿紫……阿紫原来是月神……”陆逍遥呆呆地望着夜空,那个女子,正在忘情地起舞,她早已不是他熟悉的温婉女郎,她也不再有刺目的火云纹,此刻,天地是她的舞台,月光是她的舞裙,她仿佛从亘古走来,带着遗世独立的骄傲!小雪的眼睛湿润了,喃喃道:“阿紫姐姐在昆仑就能引来奇妙的月光,我早该想到她就是月神嫦娥!”
人们忘记了飞天,他们的视线被天空中这一场绝美的盛宴深深吸引了,飞天之舞再妖艳,在高贵的月神之舞面前,竟显得那样粗鄙。人们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移动脚步,因为他们从未见过这样拨动心弦这样令人迷醉的舞蹈。嫦娥也似乎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她从未跳过这样一支舞!数千年来,寂寞的天庭里她只是舞蹈的机器,她用她的身体跳舞,却从未用她的心跳舞。今天,她用心在跳。她第一次不需要音乐,不需要编排既定的动作,不需要计较舞步的长短,她只是随着心灵深处的愿望而舞。
她的愿望里有她的父亲,他似乎正在天幕的一角含笑看着宝贝女儿,她的舞姿里流淌出记忆的时光,她是那样依恋着他啊,无论她的生命有多长,牵着父亲的手,才能踏上回家的路。她的愿望里有她的爱人,她蹉跎了太久,才等到命运的馈赠,她是那样深爱着他啊,和他在一起,生命才有了新的意义。她的愿望里有他们,相识或不相识的他们,也许有人曾在她的客栈里喝过一杯茶,也许有人只是与她擦肩而过,可是她依然爱他们,爱他们平凡却坚韧的生命,爱他们在苦难中的生生不息。她就这样用她的舞,倾诉着她的爱意,有人开始轻轻地哭泣,因为人类最相通的,往往并不是苍白的语言,而是直抵心灵的感觉,无法描摹,却能沉醉,那是心与心的碰撞、交融,一颗心打动另一颗心,一段情牵动另一段情……
城中的迪烈面色一紧,惊呼道:“长风,月神怎么会突然现身于此?”他话音才落,飞天忽然纷纷凌空落下,围绕在他周围,咿呀委屈之声,如同幽魂。迪烈低喝一声,飞天们一个接一个地被吸附过来,沉入他的身体。迪烈怒容满面,“月神敢来搅局,我让她一起玩完!”
杨戬拦在他前面,微笑道:“国师终于沉不住气了,想要亲自上阵吗?”
迪烈一惊,他忽然感觉有点不对,耶律长风竟然会以这种口气说话?他不应该这般淡定,更没有胆子出言讥讽。他 不由狠狠地盯了一眼对面的人,“长风,你退后。”
“这座城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国师让我往哪里退?”杨戬淡淡地说,“国师要亲自行功,请让我助一臂之力吧。”
迪烈听到他前半句时,竟是心头一沉,猛觉得益发不对,及至他后半句说出来,又似乎没有不妥。不,管不了那么多了,时间等不起了,飞天受阻,他必须马上亲自行功!迪烈一跃而起……可是,却有一股强大的力量硬生生挡在了他的面前。世子殿下不急不躁斜睨着他,“国师,城外不能去。”
迪烈握紧了双拳,“你,不是耶律长风。”
杨戬呵呵一笑,“九层塔中,国师亦非嫦娥。”
不!迪烈怒吼一声,眼前的世子身形一晃,已是白衣胜雪的冷峻天神。杨戬沉声道:“如今杀孽未成,你尚有一线生机,我劝你束手就擒,上天认罪。” 对峙片刻,迪烈冷森大笑:“司法天神,就算你机关算尽,也已迟了!上天无非一死,我宁愿拼个鱼死网破。我告诉你,我若是死路,那些城外的人,也一个都别想活。”
杨戬摇头道:“孤注一掷,又有何益!”
迪烈一咬牙,双掌合出,念动了丝带上的咒语,他就不信,他强夺凡人精魂,杨戬能阻止得了他,因为,世上没有人能破解萨满教的咒语!可是,忽地,他惊见杨戬的身影宛如旋风腾空而起,而下一刻,他蓦地感到没有意料中的精血之气汇聚,他一愣神中,愕然见无数铁桶向他飞来,他永远没有机会再想明白,为何它们是铁,而他成了磁石……
惊雷般的爆炸声为月光下倾城之舞画上了休止符,城外的人们被爆炸的气浪掀翻摔倒在地,但见火光冲天,墙倒城塌,千年雄关,化为焦土!
耶律长风最先反应过来,是他布下的火药爆炸了!面对吓得目瞪口呆的人群,他大叫道:“大家不要慌,不要乱跑,阳关失事,由我承担!”
“世子……”“世子……”男女老少狂呼着,涌到他的周围。
火光冲淡了月光,“杨戬……”嫦娥焦急地向着火光飞去,忽地一双温柔的臂膀环住了她的腰肢,背后一人轻笑道:“我在这里。”嫦娥欢叫一声,转头扑入他的怀中。“你是好样的,今天的局面,多亏了你。”杨戬爱怜地轻抚她的面颊,夸赞道。嫦娥却紧张起来,“我好后怕,会不会被天兵发现?”
杨戬安慰她道:“别怕,迪烈咎由自取,鸣沙镇的危险已经过去,就算天兵发现也没关系,大不了我们再换个地方罢了,天下大着呢。”
“嗯。”嫦娥依偎着他,心情放松了些,“我再也不想回天上了,我们就一直在凡间生活好不好?”
“好。”他低头吻了吻她,“听你的,以后我们就做人间夫妻。”她红着脸笑了。
天上的月神不见了,火仍在燃烧,在耶律长风的安抚下,惊魂未定的人群渐渐平静下来。不知是谁眼尖,最先发现了清辉客栈的杨老板和阿紫出现在人堆里,有人叫起来,“呀,你们有没有觉得,阿紫姑娘长得好像刚才的月神!”是吗?人们好奇地围住了阿紫,啊,真的很像哦!阿紫显得很腼腆,“真的么?可惜我来迟了,我和掌柜的去关内办点事,连夜赶回来,谁知刚到这里,阳关居然已经……”这下,阿紫被围在当中,清辉客栈的老主顾们开始七嘴八舌地告诉她这一天一夜的惊心动魄。
这边嫦娥分身乏术,那边杨戬向耶律长风伸出手去,“多谢世子殿下相助。”他诚恳地说。耶律长风面色微红,“司法天神,我要感谢小雪姑娘。”小雪道:“二哥,刚才殿下告诉我们,他要回都城上京去了。”杨戬感慨道:“小雪是我们大家的老师。”他目视耶律长风,“世子,若你此去能做个勤政爱民的好王爷,功德圆满之日,必有仙缘。”耶律长风激动地点点头,“司法天神,让我和大家说几句话。”
耶律长风牵住小雪的手,向前走去,陆逍遥面有疑虑,杨戬悄悄道:“放心,他不会对小雪不利。”只见耶律长风拉着小雪走到人群的最前面,大声道:“各位乡亲,危难已经过去,天一亮,大家就安心返回家园吧。”人们欢呼起来。耶律长风又道:“阳关已毁,但辽国不会重建阳关,我要让这座废墟留在沙漠里,给后世的人们多一些警醒。”他说毕,从怀中取出了照妖镜,面有羞愧之色,“耶律长风今天要当众向小雪姑娘致歉。”他猛地一拳击向镜面,宝镜顿时四分五裂,“我耶律长风今天才明白,是人是妖,不是用一面镜子来分辨的,是要用自己的心。”
人群安静地听着,耶律长风高举起小雪的手,“我在这里宣布,小雪是鸣沙镇可爱的姑娘,她不是妖!”
“噢……太好了!”人们再一次欢呼起来。
大漠的黎明是清凉而舒爽的,人们一家一家找到自己的骆驼,踏上了回乡的路。耶律长风向大家辞行,他将带着守军回上京复命。在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时,一匹头顶上长着黑毛的骆驼却在人群中不安地蹭来蹭去,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它终于找到了,那个穿紫衣的女子。
“杨戬,”嫦娥笑吟吟地向他招手,“你来看,‘榆钱儿’舍不得我们呢。”杨戬摸摸‘榆钱儿’头顶的黑毛,“那就跟我们回家,怎么样?”‘榆钱儿’欢喜地用脚跺着地。
九重天。观象台。不知什么时候起,观象台成了神仙们心照不宣的禁地,都避而远之。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王母娘娘成了观象台的常客。她经常在那里远望、沉思,她在望什么呢?没有人知道,也不敢妄度。这一天,她拨开云雾,看见了跳舞的月华和冲天的火光,她微微笑了,“杨戬,干得不赖。这世间,也有绊住你的人了。”她的笑意又随即敛去了,指甲抠入了掌心,她该收网了吧,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她也分不清,是激动还是紧张。
王母叫过天奴,“时机到了,把月魄灵石失窃的消息散播出去,一定要传到陛下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