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还是暑假期间,育红中学今天却人来人往,相当热闹。他们大都是毕业班的学生和他们的家长,回学校是为了来拿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众人聚集在学校办公楼旁边的公告栏处,围观着那里张贴的一张大红“光荣榜”。光荣榜上是今年所有过了高考录取分数线的同学名单和被录取的大学名称。
谦瑾神情黯淡地站在公告栏的外围。她看上去像是霜打的茄子。
这时她听到有人在喊她:“嗨,谦瑾!”
原来是海安。他正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半骑在单车上,一只脚悬着,另一只脚则踩在地上,像是正准备离开的样子。
发现是海安在叫自己,谦瑾有些不大情愿地走了过去。“瞧你得意的。隔那么老远叫人。你不能走近点吗?”谦瑾晦气地说。
“哎,你怎么啦?不会没考上吧?”海安仍旧是那么没心没肺的口气。
“比没考上好不到哪去。师范学院。”谦瑾无精打采地说。她看看海安,试探地问道:“我看到光荣榜说你考上了国防科技大学。那是你的第一志愿吗?”
“是啊!”
“你分数那么高,想去哪个大学都可以呵。”谦瑾忍不住自艾自怨:“可是我呢,分数还差那么一点。所以才被录取到师范的。可是我的第一志愿是外语学院啊!气死我了!”
“是师范外语系吗?”
“当然。我只填了外语系。可是我不想当老师。我想当翻译!我的理想就是将来成为一个翻译!我要是去读师范,怎么才能实现我的理想呢?唉!”谦瑾垂头丧气地说道。
“那你当初干吗要填师范呢?”海安不解地问道。
“可不是嘛!填志愿的时候一心以为可以考上外语学院的,其他志愿就是随便填的。这下可好,要是不去,明年都不让考了!”
“你要是不去也行,在家等分配呗。我听说陈潇潇没考上,打算走关系去百货公司当售货员。你要是也去那里,可能和她是同事。”海安坏笑着说。
他这么一说,把谦瑾激怒了。她瞪大了眼睛生气地地说:“谁说我不去了?我才不去当什么售货员呢!”
“哎,售货员怎么啦?那也是革命工作嘛。你难道不去买东西吗?”
“梁海安你别那么得意。你就是想臭美,炫耀你考上了你的第一志愿呗。我再怎么说也考上了!你以为我傻呀,难道我不去读大学去当售货员?你别痴心妄想!”谦瑾横眉立目,像是在和海安较劲似地说。
“好好,你不傻。你也别冲我嚷嚷行吗?那你啥时候报到?”
谦瑾被他这么一说,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回过神来,尴尬地笑笑,算是赔礼道歉。说:“我还没去拿录取通知书呢。不知道报到的事啊。你呢?”
“我刚拿的。”
谦瑾叹口气,咬牙切齿地说:“考上这么一个破学校,我都觉得不好意思去拿。”
“你是说,你们班主任周老师会笑话你吗?”海安挪了挪屁股,坐在了他自行车的后座上。他有些无聊地摆着自行车的车头,说。
“那倒不是。你不知道,我转学转得迟,周老师从来都不认为我可以考得上大学!他只关注那些成绩好的同学。今天留堂明天开小灶。从来都没有把我当回事。哼,我今年好歹也算考上了。那个李晓威,一天到晚鼻孔都是朝天的,以为自己了不起。他居然没有考上!我看周老师都傻眼了吧。”说到这里,谦瑾想象着周老师傻眼的样子,自己不禁得意地笑起来。
“那你有啥不好意思的呢?”海安做出一副不解的样子说。
“你不懂。因为你考上了你理想的大学。我没有啊。所以我不好意思。”谦瑾解释说。她想起自己那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当翻译的理想,不由得又唉声叹气起来。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海安显摆地晃着手里的录取通知书,故意地气谦瑾说:“哎,过几天我就要去学校报到了。就要和你说再见啦。”
听了这话,谦瑾真是哭笑不得。她咬着牙跺着脚,想骂海安两句,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不停地自己用手给自己扇着风,气咻咻地说道:“你就炫耀吧你!我不和你说了。我去拿我的录取通知书!”说完,她转身一阵风似地朝学校办公室跑去。
谦瑾很快地拿到了她的录取通知书。当她走回来时,发现海安仍然坐在他的单车尾座上等着她呢。
谦瑾仍然有些生他的气。假装没有看见他。
“喂喂,王谦瑾。你盲了?还是鼻孔朝天啦?”海安喊到。
谦瑾被他后面一句话逗得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你才鼻孔朝天呢。”她走过去取了自己的自行车。走回来的时候,脸色已经好多了。她扬着脸对海安说:“我呢,想通啦。车到山前必有路!生活要继续,师范也要去!”
“这么快就想通了?看来你挺适合当老师的嘛。”海安笑道。
“你想错啦!我告诉你:我要是想当老师的话,肯定可以当个好老师。问题不在于我当不了一个老师才不想去师范学院的,而是我根本就不想当老师!”海安的话又惹起了谦瑾心有不甘的情绪。她鼓着嘴,发着狠说。
“你真是不知好歹,听不出来我是在夸你吗?”
“真没听出来!你还会夸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哦?”谦瑾撇撇嘴说。
海安没有理会谦瑾的揶揄。他一本正经地说:“你想呵,都是大学生,我呢,要等到将来毕业若干年后,才能成为一个工程师。可是,你呢,大学一毕业,就可以成为一名工程师了!知道为什么这么厉害吗?”海安卖了个关子,停下来不说了。
谦瑾被海安的话蒙住了,一下子想不出答案。于是睁圆了眼睛看着海安,等着他的下文。
“嗨,因为你一出校门,就是一个灵魂工程师了呀!你想想看,灵!魂!工程师哦!所以,我刚才说,你很适合当一个灵魂工程师。那不是夸你是什么呢?”海安做了个鬼脸,语气和表情都十分夸张地说。
听到灵魂工程师这几个字,谦瑾知道自己被海安捉弄了。她哭笑不得地说到:“你可真能上纲上线!死人都被你说活了。可是可惜呀,老师也好,灵魂工程师也罢,我都没有兴趣。我吗,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她说着就要上单车,说:“我们还是回家吧。”
“哎哎,急什么。我们应该庆祝庆祝吧。大学生了嘛!我们去冰室喝汽水好吗?我请客。”海安兴致不减地说。
谦瑾稍微犹豫了一下,因为之前和妈妈吵过嘴,她不想又惹出什么事端来。可是转念一想,她大大方方地和同学去庆祝考上大学,根本没必要这么小心翼翼呵。于是豪气地应道:“行。我用不着你请客。我还欠着你的人情呢,我请你好了。”说着,蹁身上了单车,燕子一般灵巧地出了校门。
“哟嗬,现在来还我人情来了。你好像欠着我好几份人情呐。”海安紧跟上她,说道。
“你黄世仁哪,还没过年呢,就催债啦?”谦瑾头也不回地说道。
“嘿嘿,你又不是杨白劳躲债,跑那么快干嘛呢?”
两人就这么一路斗着嘴,一前一后骑着单车来到了军区的冰室。
炎热的夏日里,一进到冰室里,就感到一阵清甜凉爽的气味扑面而来。谦瑾连连深呼吸了几口,心情顿时松快起来。之前的懊丧已经去了大半。
谦瑾先到,抢着买了两杯汽水。海安见状,也没和她争,而是去买了两份红豆雪糕。笑嘻嘻地端到谦瑾面前,说:“黄世仁给杨白劳催债来了。慢慢还吧。”
谦瑾见此,知道争不赢海安。天气实在太热,眼前的汽水和雪糕都十分诱人。她干脆就大方享受吧。于是有些蛮不讲理地说道:“哎,你这个是来而不往非礼也。不能算是我欠你的吧。”
海安仰头喝了口汽水,狡黠地眨眨眼,说:“原来可以这样呵?我想你再去读几年大学,说不定这人情变成我欠你的了呢。”
听到这话,正在吃着雪糕的谦瑾停住了口。她脑子虽然快,却没绕过来,不明白海安这话从何而来。但她又不想示弱,只好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回应。
海安很得意自己把谦瑾给镇住了。见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却不说话,想必是不知道自己的话来自何处。于是主动地给她解了围,说:“某人帮说过的,知识越多越反动。大学是学知识的地方吧,你学完了可不就反动得把你欠我的人情变成我欠你的了吗?”
海安的话让谦瑾笑弯了腰。她一方面为海安敏捷的脑筋转弯而折服,另一方面也被他的机智风趣给逗乐了。
“哎,你笑死我了。你怎么不去做相声演员呢?保证比马季还厉害。”
“我告诉你,我只是不想而已。要是我想当,我肯定是个一流的相声演员。”海安模仿着谦瑾之前的样子,一本正经地说道。
谦瑾知道他在暗讽自己刚才的言论。虽然有些哭笑不得,但只好装做毫不在意地样子。她停住了嬉笑,故意地“哼”了一声表示并不服气。然后挑衅地问道:“那你想当什么呢?工程师啊?”
海安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诚实地说:“嘿嘿,我还没想好。总之是和军事有关的先进科学研究工作我都喜欢。其实我对工程师没多大兴趣。”
海安喜欢阅读有关战争的书籍,也正是这些书籍启发了他对于军事和科技的兴趣。可是无论是在学校里还是在家里,都没有人给予他相关的引导,所以对于自己将来的职业,他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
这下谦瑾真的好奇了。她追问道:“军事?难道你想当兵吗?”
“嗨,军事和当兵是两码事。你这个问题问得太小儿科了。”海安连连摇头说。
听了这话,谦瑾有些尴尬。虽然她也算是个军队子弟,在这方面她知道自己实在是很无知。不过她不甘心在海安面前承认这一点,而是转移了话题说:“现在已经是和平年代了,我哥在军校读书,他都想转业了。你怎么还想着去学军事的东西呵?”
“鸿鹄不知如何回答麻雀的问题。”海安低头吃了一口雪糕,窃笑着回答说。
谦瑾知道他在暗讽自己是燕雀。接连被海安暗损了几次,且无形中掉进了被藐视的陷阱,谦瑾不免略有窘意。但她的特点就是越是遇到困境,反而斗志昂扬。她啜了口汽水,脑子一转,心里有了主意。于是挺了挺胸,冠冕堂皇地拿着腔调说:
“和平年代是不欢迎狂热好战的鸿鹄哦!再说麻雀怎么啦?麻雀虽小,可是五脏俱全,特别是配备了一个目标明确的大脑,更加符合现代化。比起一个空有大志却不知飞往何处的鸿鹄,小麻雀更有活力更灵活更现实更具体更有价值更亲切更丰富多彩眼见为实……”像是数宝一般,谦瑾说到后来愈加兴奋,一口气说了好几个更。
“停停停,好啦,知道你麻雀的厉害了。”海安拱着双手,做出作揖求饶的样子。
“还有,我问你,你见过鸿鹄吗?没有吧,把自己比作虚无缥缈的东西,岂不是空虚空洞的表现吗?那样一点也不伟大,而是空虚!年轻人最忌的就是志大才疏,心比天高,眼高手低,空谈误国……”谦瑾一点不留情面,肆无忌惮地说得更来劲了。
本来两人你来我往地斗嘴,海安是占了上风的。不料谦瑾不服输,任性发挥,绝地反击一般一通株连打击。好比口语说的“乱拳打死老师傅”。海安被说得头昏脑胀,有些难以招架了。
“你是兵工厂出来的呀?火药味怎么那么浓呢?”
“可不吗?我要是没有点火药味,就被你给踩脚底下了。”
“我有吗?”
“怎么没有?谁说自己是鸿鹄别人是燕雀的?”
“那我还说你是灵魂工程师呢?”
“那不算!”
“那不算?好吧。”海安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嘴角却忍不住地流露出一丝笑意。他只是在肚子里默默地笑说“原来你自己承认自己是燕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