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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遗失在清和初夏

01

施喜念曾以为,十七岁的这年夏天,那场漫长的暗恋该有所交代。

然而,她万万想不到,命运给出的所谓的交代,竟是将她与陆景常从青梅竹马变成犯罪嫌疑人与受害人家属的对立角色。

如此想着,心中禁不住泛起委屈。

她微微侧过脸,面朝着车窗,悄悄地吸了一口气,缓住了鼻腔里的酸意。

虽然施喜念深觉委屈,但内心里对于陆景丰的匆忙离世,亦是悲伤不已。明明前两日他们还见过面,她去他家找陆景常,他还生气地控诉她,说她是坏蛋,不带他玩,她也承诺,等高考完就带他去玩。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信守承诺,他就这样离开,匆匆得,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施喜念想起,陆景丰偶尔也爱恶作剧,故意躲起来吓唬她和陆景常,她多么希望,这也是他的一个恶作剧。

即使不是恶作剧,只是一场闹剧,也好。

他不应该死的。

她想着,脑子里晃过一张脸,随即,那条从自己手机里发出给陆景常约他见面的短信也越发清晰。

狐疑在心中将线索一一编织,真相呼之欲出。

施喜念急急忙忙地砍断了所有的思绪,不敢再猜测下去,垂在大腿上的双手紧紧地握成拳。

沉默,是车厢内唯一的言语。

车窗外,倾盆大雨仍然在继续,目之所及的世界苍茫且迷蒙。

陆景常就坐在施喜念的身旁,透过淅沥着水痕的玻璃,她清楚地看见了那张凝聚着悲痛的脸。兴许是她心有芥蒂耿耿于怀,目光落在陆景常深锁着的眉心之间时,竟隐隐约约地看见了绵绵恨意。

心一哆嗦,身子也随之颤抖。

理智在低声哀叹,像是提醒,更像是告诫,施喜念忽地清醒无比,她与陆景常之间,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了。

悲伤骤然旋起,难以抑制,施喜念咬着牙,倔强地仰着头睁着眼,强迫着自己静止在沉默里。

好在,警车已经行至了目的地。

只见车门一开,陆景常先行下车,一路直行进了警局,一个回头也没有给她。本是屏息凝气的施喜念突然一窒,眼泪忍不住就滑出了眼眶,她忙低下头,抬起手背迅速往脸上一抹。随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稍作调息后,她才下了车。

录口供的地方并不是电视剧里看到的那样,在一个三面墙一面镜子的小房间里。

施喜念喘了一口气,心稍稍安定了下来,若是电视里看到的那种小房间,她一个人面对着公正严明的警察们一定会紧张得乱了手脚。幸好,是在警察们办公的大房间里,与陆景常隔了约莫三米远的距离。

自作多情地认定,是他在陪着她,施喜念心里的紧张才落定了下去。

“叫什么名字?”

恍惚间,她听到对面的警察抛来了问题。

“施喜念。”

她慌忙扯回悄然落在了陆景常身上的余光,抬眼看向对面。

“2014年6月9号,也就是今天,下午三点到四点期间,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我……我去拿蛋糕了。”

“去哪里拿蛋糕?”

“天使蛋糕烘焙店,就在新园路新园广场一楼那里。”

“拿了蛋糕之后又去了哪儿?”

“没去哪儿,就在路边买了一份鸡蛋饼,然后就回家了。”

“有没有证人给你做证?”

“呃……蛋糕店里的店员,卖鸡蛋饼的大爷。”

……

警察用了大概半个小时的时间,给她录了一份很详细的口供。与她相比,陆景常所录的口供则要简单许多,可是,当施喜念终于结束了录制口供时,她才发现,陆景常一直在等待着她。

心在第一时间萌生起窃喜,怦然不已时,左心房显得格外狭小。

施喜念吸了吸气,一步步走到陆景常跟前,抬起头与他对视时,眼里依旧怯怯的。虽心存侥幸,但她没有忘记陆景丰的死,也没有忘记陆景常方才的震怒与咆哮。

她不敢去想象陆景常的对白,空白的脑海中也没有给自己准备一句台词。

下一秒,陆景常就打破了沉默,问她:“景丰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嘶哑的声音,质问的语气,不同于先前盛怒着的“为什么”,这一句“有没有关系”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恐惧。

施喜念不知道,那个证人信誓旦旦的指控一直徘徊在陆景常的脑海中。

“我……”

她支吾着,垂下了头。

她之所以支支吾吾,是因为不知道如何定义所谓的“有关系”。对于陆景丰的死,她不可能没有半点责任,可她又不想承认是她害死了他,因为证人口供里的女孩并不是她。所以,陆景丰的死,既与她有关,亦与她无关。

因她没有作答,陆景常兀自当她是在默认,于是垂在两边的手忍不住紧握成拳。

撕心裂肺的愠怒在胸腔里发酵,如熊熊烈火,迅速蔓延至全身。因为想找出真相,所以他强忍着悲痛愤恨,咬牙切齿地再一次质问:“你为什么要让他去爬树?”

“我没有。”这一次,施喜念答得迅速,声音扬起后又低了下去,“我真的没有。”

“那为什么有人看见你和景丰在一起,还听到你教唆他爬树?!”

“不是……那不是……”

她欲言又止,着急却又不知如何解释的无助模样,落在陆景常的眼中,偏偏成了无话可辩。

陆景常又咬了咬牙,激动之际,双拳微微一抬,但很快又垂了下去。

他说:“你跟警察说,你去拿蛋糕,可是你明明给我发了短信约我见面,又怎么会突然跑去拿蛋糕?何况你也给我打了电话,我跟你说景丰去找你了,你说去了洗手间所以见不到景丰,你分明就在现场!”

施喜念听着他逻辑分明的解析,无言以对。

而她一而再的沉默终于惹怒了他,陆景常再没能抑制住心中的悲恸,抬起双手抓住了她的手臂,用力地将她逼至对面的墙上。

冰冷穿过单薄又湿漉漉的衣裳,漫至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滴血液。

紧接着,陆景常的咆哮随之而来:“施喜念,你为什么要撒谎?!”

几乎要破音的咆哮刺破了天空,巨大雷声在屋外轰炸开来,犹如火山爆发,艳红的火种落在空气中,烈火急速蔓延。施喜念似乎能感觉到,每一寸空气里都有急躁不安的火焰在跳动。

她的心几欲要窒息。

恍恍惚惚间,她好似从陆景常悲痛欲绝的眸子里,看到了这场长达数年的暗恋终于有了结局。

如果,再爱不得,再不能是亲朋密友,也是一个交代的话。

02

“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手机里再一次传来客气又机械的答复时,施喜念烦躁无比地掐断了通话,转瞬又按下重拨。

反反复复,直到通话记录上,跟在“姐姐”号码后面的括号里的数字变成了68,施喜念听见了敲门声,以及母亲的呼唤。

房门打开,施喜念就注意到了母亲的担忧神色,接着是她微微颤抖的声音在说:“小念,警……警察来了。”

前一日,顾芝还在上班就接到警局电话,让她去保释施喜念,她也才知道陆景丰的死讯。

当夜与女儿促膝长谈了一番之后,真相早已在心中昭然若揭,一个安心换来了另一个操心,恐惧无处遁形。

听了母亲的话,施喜念蹙眉,这才看见了母亲身后的两名警察。

正想问些什么,其中一名警察已经先行开口,说:“施喜念,麻烦你再跟我们回一趟警局。”

因母亲在场,施喜念不敢随意问话,卡在喉咙里的问题硬生生被咽下。

到了警局,警察亮出了两张照片,施喜念才知道,是因为有了新的证据,所以警方又将她“请”了回来。

并不是以人物为主题的照片,所以不小心入了镜的一男一女就成了风景的一角。

相片中的脸有些看不真切,放大了数倍之后,依稀间是可以辨认得出。

只见眼前的警察指着照片中的男生,问她:“施喜念,你认得出这是谁吗?”

施喜念点头:“是陆景丰。”

对方又问:“那这个呢?”

面对警察的审问,施喜念抿了抿唇,答道:“那不是我。”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即使像素模糊,也不影响辨析度,施喜念很清楚,此刻的否定在对方眼中,定然是一种低智商的狡辩。果不其然,眼前的警察禁不住紧皱着眉头,用警惕狐疑的眼神打量着她,语气森冷地说:“别耍花样,这照片里明明就是你,清清楚楚拍到了你的脸。”

“那不是我。”她咬着牙,倔强地仰着头,重复着答案。

“我再问你一次,照片里的人,是不是你?”对方的语气里有了愠怒。

“不是。”因为紧张害怕,心跳快得不像话,施喜念有了眩晕的感觉,却依然强撑着。

“不承认是吧?好,那请问你,2014年6月9号下午三点到四点期间,你在哪里?”

“我大概三点十分出门,直接去了天使蛋糕烘焙店拿蛋糕,拿完蛋糕在路上买了一份鸡蛋饼,然后就回了家。”

“你所提供的蛋糕店店员只能凭单确认有顾客收取过蛋糕,但没有人能认得出你。你说的卖鸡蛋饼的大爷,我们也没找到,所以你没有不在场证据!”

“……”

“当天下午,你其实是在品清湖公园,是不是?”

“不是。”

“你跟陆景丰在一起,是不是?”

“不是。”

接下来的审问陷入了窘境,无论对方提出了多少证据去否定她的供词,在“证据确凿”的当前,施喜念仍旧嘴硬地拒绝认罪,拒绝承认与陆景丰见过面,拒绝承认照片上的人是她。

她也知道,若是警方提出控告,照片作为证据,她说一万遍的“那不是我”也只是徒劳。

可是,她所能做的,也仅仅是否认。

她记得母亲前一夜带着哭腔的于心有愧,记得母亲笃定不已的那一句“你一定不会有事的”,而此刻萦绕在耳边的,是半个小时前,母亲对她说的那句——“妈妈就你一个女儿……”

那句未说完整的提醒,让施喜念当下既心酸又委屈。

她没有任酸意泛滥,乖巧听话地选择了顺从与隐瞒。

多年来,母亲的心始终有个缺口,母亲于心有愧的,从来不是她,不可否认,母亲对她亦是深爱,但人心向来有所偏差。

就如那句歌词所说,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所以,她规矩听话,“她”却恣意任性。

施喜念从来没有介怀过,除了这一次,明明无辜的她更该得到安慰与支持,在母亲的心里更多的却是怕失去姐姐的恐惧。

不公平。

施喜念想着,紧咬着牙关,不让眼里那股滚烫的热流冒出。

此时,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打断了施喜念的思绪。她抬起头,下意识地看向对面的警察,得到允许后,才翻出手机。

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施喜念按下了接听键,那边有人在问她:“请问是施喜念小姐吗?”

她点头:“是的。”

那边听完她的答复,便简短地道出了通话目的。不过是数秒,施喜念的眼睛立刻圆睁起来,脸上挤满了惊慌失措与伤心欲绝,下一秒,浑身哆嗦之际,手机从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残旧的机子碎裂成两半。

她终于明白了切肤之痛。

眼泪如决堤般瞬间迷糊了视线,撕心裂肺的痛,仿佛是对那人生死一刻间的感同身受,施喜念张着嘴,说不出一个字来。

施喜念怎么也料想不到,从前一日开始就拨不通的号码,永远也无法拨通了。

正当她沉浸在悲痛之中时,陆景常的母亲冯云嫣忽然闯了进来,只见她直奔着施喜念而去,一把抓住了施喜念的衣领,然后声嘶力竭地哭闹了起来:“是你!是你害死了我们景丰!就是你!你这个害人精!杀人凶手!呜呜……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为什么……”

施喜念任由对方拉扯厮打着,半点不挣扎。

她是没有力气挣扎,也深觉自己没有资格继续顽抗。

一切的悲剧,是从她的暗恋开始的,如果不是她喜欢着陆景常,所有的悲剧都不会发生。

小小的心拥挤着无边无际的歉疚无助,她觉得罪恶深重,觉得是自己害死了他们。

——害人精。

——杀人凶手。

她觉得冯云嫣骂得对,她也想问一问,为什么死的人不是她?

那么沉重的罪孽,突然统统落在了她的肩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低泣间,她只低低地回应:“是我,是我,就是我,行了吗,可以了吗……”

03

开庭的这日,整个雁南城阳光灿烂。

施喜念坐在警车里,阳光与清风一同从敞开的车窗滑了进来,她仰起头眯着眼看向天空。满目的湛蓝,就好似记忆中第一次见到陆景常的那个午后。回忆带着甜蜜,路过的风却宛若携了沙尘,落入眸中,眼睛禁不住红了。

警车很快抵达法院的停车场,施喜念下了车,跟着警察一起进了法院内。

警方提出的指控是“故意伤害罪”,审讯开始,经由传召,施喜念坐在了被告席上。从内堂走出时,法庭内就窸窸窣窣议论着,听不真切他们的私语,但对于那些指指点点,她心中有数。

在法官轻敲了一下法槌之后,整个法庭的气氛才回归了严肃。

施喜念低着头,眼角怯怯地扫向了观众席,而后定格在陆景常身上,他的神情里隐忍着悲切,她不敢再多驻足,抿唇间,目光悄然飘走。

观众席上的每一张脸,都被仔细扫描过,施喜念的心空落落的。

顾芝并没有到场。

她吸了吸气,委屈如潮涌般席卷而来,鼻子微酸,双目泛红。

与此同时,几日前的那一幕浮现在眼前,她想起那日,当她亲口告诉母亲姐姐的死讯时,母亲整个人仿若失去了支撑,颓然倒在地上。她手忙脚乱地去扶起母亲,不料母亲锥心泣血地瞪着她,忽然就掌掴了她一下,怒不可遏地呵斥她:“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那时候,施喜念也是委屈的。

“怎么会……”顾芝难以置信,眼泪扑簌落下,撕心裂肺之际,手紧紧地捂住了胸口,嗓子沙哑着,“为什么是她……”

那一刻,施喜念仿佛从那五个字里面,读出了另一个意思——为什么不是你,是她?

她愣愣地看着母亲,眼里有悲伤在狂欢。兴许是冲动使然,她忽地张口,哆嗦间,居然问顾芝:“妈妈,是不是连你也觉得,该死的人,是我?”

顾芝沉浸在悲恸之中,声音哽咽颤抖:“她不该……不该死的……”

施喜念一窒,只觉得喉咙被人生生地掐住,呼吸变得艰难。母亲的话,落在她耳中,就如同悲伤欲绝的控诉——该死的人,是她。

她想,大概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种万念俱灰的感觉。

仿佛连最后一丝支撑都失去,从那一刻起,施喜念再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直至整个审讯结束,她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她以为,证据确凿,她会被判刑。

可是,最终法官还是落下了“无罪释放”的判定,因为卖鸡蛋饼的大爷认出了施喜念,为她做了不在场证明。

一切看似就此结束。

施喜念没有半点侥幸的心理,她只觉得她有罪,尤其是看到陆景常和冯云嫣的时候,甚至想到母亲声泪俱下地说着“为什么是她”的时候。

没能“罪有应得”,施喜念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大家。

当施喜念浑浑噩噩地从法庭出来时,等候在一旁的冯云嫣猛然冲了过来,狠狠地往她脸上打了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清脆的声音漫在空气中,引来了周遭人群的注目。

“你这个杀人凶手!他们怎么能放了你?!呜呜……”紧随着刺进耳朵里的,是冯云嫣撕心裂肺的咆哮,“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叫我们家景丰去死?!你的心怎么可以这么歹毒?!你该下地狱,你该去死的!”

面对冯云嫣不依不饶的拉扯厮打,施喜念没有反抗,默然地接受着这应得的责罚。

此刻的她,就犹如行尸走肉一般,整张脸木然着,看不出半点情绪,就连眼睛都没有一丝光。

看着施喜念这番模样,陆景常的心不由得泛起了怜悯。

理智与冲动在脑子里扭打成一团,他强忍住关心的意思,迈步上前。花了好些力气,他才拉开了崩溃绝望的冯云嫣,而后用痛恨的眼神瞪着施喜念,森冷着声音说:“我们一定会上诉的。”

施喜念仍然目无表情。

直到看着陆景常与冯云嫣打车离开,她才如被抽空了气体的气球般,颓然瘫坐在地上。

继而是哑了声音的号啕大哭,绝望一如阴霾,只将她一人团团围住。

她想,上诉也好,这一次就由她亲自开口,力证自己有罪吧。

然而,对于陆景常的上诉,法院并没有受理。等待落得了如此结果,施喜念不知所措之际,只能决定去“投案自首”。未曾料到的是,就在她决定赶往警局时,冯云嫣自杀的讯息传入了她的耳中。

施喜念震惊慌张起来,毫不犹豫地赶往了陆家。

彼时,陆家门外已经聚集了好些邻居。

施喜念看着眼前的人群,脑子里不禁想起那一日滂沱大雨中看见的陆景丰的尸体,心立刻慌乱无措,恐惧无所遁形。她下意识地想要逃跑,脚下却不受控制,战战兢兢地挤进了人群中。

当挡在最前面的两个人的身子被拨开时,满地的殷红如凤凰花落,映入了施喜念的眸中,惊艳间带着死亡的气息。

她身子禁不住发软,眼睛战战兢兢地看向了陆景常。

只见陆景常正抱着奄奄一息的冯云嫣号啕大哭着,声音嘶哑得像是绷紧了的弦,宛若下一秒就要弦断音散。施喜念完全可以感觉得到,这些天来积压在他心上的所有悲恸被倾盆倒出。

似乎是看到了施喜念,冯云嫣偏着头,恶狠狠地瞪着施喜念。

下一秒,她的手微微抬起,指着施喜念,沾染在手指上的血一滴滴落入血泊之中,小小的涟漪一点点漫开。

只听她一字一句地说:“阿常,你一定……一定要,替你弟弟,讨个公道。”

最后一丝力气用尽,她的手落入血泊,殷红的血溅到了陆景常白色的衣领上,刺目得很。

“妈——”

陆景常大喊着,可圆睁着眼睛怒瞪着施喜念的冯云嫣却没了声息。

也,再不会有任何的反应。

陆景常咬着牙哭着,小心地放下母亲的身子,然后起身。像是要完成母亲最后的遗愿,他走向施喜念,血红的步子在米黄色的地板上一步一步显现,犹如彼岸花开。最终,他站在距离她半米远的地方,抬了手。

“嘭——”

一个耳光蜷成拳,愤怒偏了轨道,砸落在木门上。

他还是无法狠下心,即使深谙母亲至死也希望施喜念能得到惩罚,希望他能收住对她的全部念想。

可是,爱岂是人心所能控制的?

他吸了吸气,泛着血丝的双眸拥挤着深恶痛绝,定定地瞪着她,哑着嗓子,说:“施喜念,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

04

“啊……”

寂静的病房内,施喜念尖叫着挣脱了噩梦的束缚,猛然坐起身来,一手紧拽着被子,一手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大汗淋漓里,她苍白的脸色满布惊惧与恐慌。

昏睡了两日,醒来竟是这番模样,推门而入的父亲施令成吓了一跳,他连忙一边快步走到她身边,一边问道:“小念,怎么了?”

似乎没有听到父亲的关切问候,施喜念低了头,摊开双手,面带惧色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呼吸依然粗重。

脑子里,残留的梦境还在放映。

施喜念梦见,是自己把陆景丰推进了品清湖,是自己把锐利的刀子刺进了冯云嫣的心脏,就连姐姐施欢苑,也是她冷着脸把姐姐推下悬崖的。

恍惚间,白皙的掌心似乎一点一点殷红起来。

“啊……”

惊慌失措的施喜念忍不住尖叫着,双手用力地在被子上来回擦拭着。

“小念,小念!”施令成连忙抓住了她的双手,再强行拥抱住她,“没事没事,爸爸在,爸爸在!”

“啊!啊——”

“爸爸在,爸爸在!”

“呜呜呜……”

许久之后,奋力挣扎着的施喜念才逐渐安分下来,尖叫也变成了低泣。

父亲宽广的胸膛,明明是最有安全感的地方。可,不知道是长达十年没有依靠过,所以她忘记了那温度,还是恐惧太过浓郁,以至于父亲都未能安抚。总之,即使是安分地缩在父亲的怀中,施喜念仍觉得整个人冰冷得就像掉进了冰窟里。

父亲还在轻声安慰着她,施喜念听不真切他说的话,只知道他低低沉沉的声音徘徊在她的耳边。

她没有怀念这一刻久违的父女相拥,她的脑子里全是殷红的血迹。

半晌后,她挣脱了施令成的怀抱,张口打破了这些天的沉默,问:“阿常哥哥在哪儿?”

施令成微微一怔,既欢喜女儿终于开口说话,也妒忌她口中的那个“阿常哥哥”。

父亲没有回答,施喜念一下子着急起来,她咬了咬牙,小而苍白的手拽住了他的衣角,怯怯地问:“爸爸,我……我没有杀人,对不对?景丰……景丰没有死,对不对?冯阿姨也……也没有死对不对?还有……还有姐姐,姐姐也没有死,对不对?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只是一场梦,对不对?我……我只是做噩梦了,对不对?”

施令成看着施喜念惊魂未定的模样,不禁心疼起来,一把抱住了她,宽慰道:“嗯,只是做梦。”

大抵是心太累了,那一霎,施喜念毫不犹豫地就信了施令成的话。

她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充斥在心上的悲伤恐惧渐渐消退,随即,她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我要去见阿常哥哥。”

就在施喜念赤着脚跑到房门口时,母亲正好推门进来。

顾芝一眼就看到了施喜念赤裸着的双脚,立马皱紧了眉头:“你怎么又打着赤脚到处跑?”

施喜念微愣着,思绪一顿,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顾芝赶忙从旁边随意抓来一双拖鞋,一边逼着她穿上,一边絮絮叨叨:“从小到大都这么不安分,我说,小苑,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小苑?

高考后的记忆开始在眼前纷飞,施喜念猛地清醒过来,圆睁着眼睛,惶恐不安地打量着施令成与顾芝。

“你骗我!”她咬着牙怒斥着施令成,摇头时,人踉跄地往后退去,撞到了墙壁,冰冷刺入单薄的病服,她又对顾芝大吼,“我不是姐姐,我是喜念!我是喜念!姐姐死了!施欢苑她死了!死了!”

“你是小念?”闻言,顾芝手里的拖鞋“啪嗒”落到地上,脸上尽是惊慌不安,“小苑……小苑死了?小苑死了……”

仿佛记起了什么,顾芝失声痛苦起来。

施令成责备地瞥了一眼施喜念,连忙上前拥住了顾芝,轻声安抚:“没事的没事的,阿芝,我在呢,我在呢……”

在得知施欢苑死讯后,施令成才回到这座小城镇上。

呼吸着与记忆中仿佛别无二致的空气,他想起许多年前牵着顾芝的手离开小镇时,他身上只有零散的盘缠和一纸婚书。可,终究不过八年,他与她就成了陌路人。无休止地争吵填满了年年岁岁日日夜夜,覆灭了曾经的恩爱,他未曾想到,在某个深夜,顾芝会拿出一张签了名字的离婚协议书,平静地对他说“我们离婚吧”。

施令成是挽留过的。

一次是他皱着眉头,刻意用开玩笑的表情说“别拿离婚开玩笑”;另一次是顾芝拽着大女儿施欢苑硬生生要她随着自己离开时,他护了护躲在他身后的施欢苑,说“要不,别走吧”。

后来,顾芝还是走了,决然的模样一如当初跟着他从雁南镇离开的时候。

只是,施令成万万想不到,阔别十年,再见面时,居然是这般情形——一个女儿不仅死了,而且尸骨无存;一个女儿莫名成了犯罪嫌疑人,还被警方以“故意伤害罪”提出控告,而前妻却被诊断为精神失常。

霎时之间,他成了这个家里唯一的支撑,也成了顾芝唯一的依靠。

早该在十年前清断的爱,因为多年来都未被清零未被遗忘,一个亲密的拥抱,就又轻易复燃了。

记忆中的不愉快,那些不该沉默时候的沉默,不该争执时候的争执,统统都像是梦魇一场。

施喜念没有恨父亲骗她,她知道,父亲是在意她,所以才撒谎。

只是,心过于悲痛,她一时承受不来,才那样张牙舞爪地对待父亲。其实,这十年来,即使母亲不让她联系父亲,她始终借着与姐姐打电话时,偷偷与父亲有过几次短暂的对话。

想着这些,施喜念禁不住内疚起来。

虽是内疚不安,心却还是惦念着陆景常,于是趁着施令成正安抚着顾芝,她拔腿就要往病房外跑。

眼角瞄到施喜念的举动,施令成迅速回过神来,抽出一只手,一把拉住了她,厉声喝道:“不许去!”

施喜念蹙着眉看着施令成,紧抿着唇,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一下一下地掰着他扣在她手腕上的手,用行动表明自己非见陆景常不可的决心。

父女俩的拉锯战,谁也想不到,本在崩溃痛苦的顾芝忽然看向施喜念,然后抓住了她的双臂。

紧接着的,是来自顾芝的质问:“是你,是你害死小苑的!是不是?!”

突如其来的指责叫施喜念一蒙,空白着的脑子没了思想,她呆呆地看着顾芝,空洞的眸子里匆忙抹上了猝不及防的惊恐与难以置信的悲哀。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母亲竟会如此直白地指责她,将罪名扣在了她的身上。

即便她知道,自从姐姐死后,母亲的情绪一直动荡不安,精神也颓废不振,经常认不出人;即便她也猜到,是悲痛冲昏了母亲的头脑,以至于母亲将她错认成其他人。

可,无论是知道还是猜到,无论是实情还是借口,都统统不足以抚平她心上的伤口。

施喜念只相信,不仅仅是其他人,就连母亲心中也认为,该死的人是她。

如此念想着,趁着父亲拉下母亲的空隙,她奋力挣脱了两人,在冲出病房之前,只落下一句万念俱灰的哭号——

“是!我死了才好!我替她死了才好!”

05

抽泣着跑出了医院,施喜念赤裸的双脚很快沾了一层灰,她没有介意,就连一路上磕得脚底生疼的小石子也统统不在意。

她只是迫切地想要见到陆景常。

记忆复苏之后,她清楚地记得冯云嫣躺在那片触目惊心的殷红中,记得陆景常抬手想要打她的耳光最终砸到了墙上。

恍恍惚惚间,她隐约觉得,再也见不到陆景常。

胡想之际,已经接近南北街的施喜念脚下一崴,整个人跌倒在地上,棱角尖锐的石子吻过她的掌心,一阵灼热后,掌心里绽放出殷红的花。

她呆呆地看着掌心里的红,该是刺痛的,她却木愣着,仿佛没了知觉。

呆愣间,旁人的话落入她的耳中。

“听说陆家那对母子今天下午出殡?”

“是啊,我们家老头子早上才过去慰问景常那孩子呢,说是下午也要去帮忙。唉,那孩子也是怪可怜的。”

“是怪可怜的,本来家境也不好,父亲早逝,弟弟又是弱智的,生活已经够苦了,没想到……唉,虽然说陆景丰那孩子傻傻的,可也是个开心果,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真的……唉!”

“生死有命啊!”

……

妇人再说了些什么,施喜念已经听不见了。

呆了片刻,她才慌慌张张地从地上爬起,追上了已经走出些距离的妇人,可怜地拉着她们的菜篮子,小心翼翼地问道:“请问……请问葬礼开始了吗?”

认出了施喜念,两名妇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答不上话来。

想到对方兴许是因为她与陆家的恩恩怨怨而尴尬,施喜念抿了抿唇,吞下了想要继续追问的冲动,朝着两人鞠了一躬,而后转身跑开。

一路狂奔,来到巷子口,喘着气的施喜念正好见到一身白衣的陆景常出来。

做贼心虚地捂住了嘴,她蹲下身子,将自己隐藏在角落里。从见到陆景常的那一刻开始,她的目光就未曾移开过。

两日不见,陆景常似乎又消瘦憔悴了许多,看似偏大了一号的白衣裳套在他身上,将他的脸衬托得更小了。

见到这般消瘦的陆景常,施喜念禁不住心疼起来,她的心蠢蠢欲动着,想要扑向他,将他紧紧拥抱,用自己同样单薄的身子去温暖他。只可惜,她只能藏在陆景常看不见的角落里,紧咬着自己的手掌,不让哭泣泄露出一丁点的声音。

作为“杀人凶手”,她不仅没有了暗恋的权利,就连关心都未能获得资格。

念想间,视线里的陆景常与那一群或白衫或黑衣的人群已经走到了马路对面,施喜念这才起身,默默地追随过去。

从陆家到火葬场,再到墓园,施喜念以为,没有人知道她的追随。

直到人群散去,墓园里只剩下陆景常一人,藏身树后的施喜念听到了微风带来了陆景常森冷凛冽的声音。

他说:“你走吧,我们都不想再见到你。”

施喜念低了头,哽咽的声音里充满了愧疚:“对不起。”

她还是没有走,似乎要厚着脸皮死赖到底,一直陪着陆景常到日落西山,她才又默默地跟在陆景常身后离开。

陆景常一直感觉到她的陪伴,理智在怒斥着他的不拒绝,心却依然固执地放任。

他以为,只要他回了家,施喜念就会离开。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施喜念居然会蹲在他家门外,试图想要陪着他度过那漫漫长夜。

于是,在听到陆景常开门准备出来时,她慌不择路,居然躲到了隔壁人家的那一盆月季后。

小小的月季,怎挡得住她的身子?

明明一眼就看见了她哆嗦着的身子,陆景常却佯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心在理智与十年情感之间摇摆不定,他强行按住想要回头的视线,缓步走到了不远处的垃圾桶旁,手一翻,将手里本要带走的念想丢在了垃圾桶旁。

那是施喜念送给他的球鞋。

施喜念一眼认出,宛若被丢在垃圾桶旁边的是她,眼泪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她双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等陆景常走开了,她才扑了过去,如宝贝般地将球鞋捡了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陆景常不让她察觉他的挂心,所以她也不知道,他看似要与她一刀两断,丢掉了她送的球鞋,其实是他早就注意到了她赤裸着的双脚,所以才会狠心用抛弃的借口,留下明明想带走的球鞋,让她的一双赤脚能够有个着落。

他不需要她知晓他的温柔,最好让她永远都以为,他对她深恶痛绝。

如此,才能消去这十年青梅竹马的情意。

只是,千算万算,陆景常算漏了施喜念的死心眼,就在他坐上前往汽车站的公交车时,施喜念居然穿着他的球鞋,一路踉踉跄跄跟着公交车后,一个站又一个站追过去,向来体育不过关的施喜念竟然跟着公交车跑了足足五个站。

最后,他坐上离开雁南城的汽车,她又追在汽车后面。

夜色宁静,陆景常分明从清风中听到她一遍又一遍地追问。

她在问他:“阿常哥哥,你要去哪里?”

她的声音里带着惊慌失措的惧怕,陆景常却始终没有回头再看她一眼,只是目光紧锁着汽车的后视镜,看着她三步一踉跄,五步一摔跤。氤氲猝不及防地模糊了他的视线,迷蒙之中,施喜念消失在夜色里。

这一别,就像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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