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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开往月亮的列车

自白

妹妹的坟上已经覆盖了一层浅浅的黄沙。

这里很安静,周围环绕着高耸的大沙丘,四顾远眺,也望不到人烟。入耳的只有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哪里都看不见那些该死的人造物,倒是个适合休息的好地方。

从5岁起,妹妹就开始稀稀落落地掉头发。开始的时候大人还没把这当一回事,但病情很快就恶化了。她开始变得怕光,在阳光下多待一会儿就会昏倒,从此没办法再去上学,只能整天关在黑暗的卧室里。找了很多地方看病,病情丝毫没有起色,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甚至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病!一群庸医!

妹妹眼看着消瘦下去了。大部分时间里,她都没什么精神,只有我每天给她读漫画书的时候,还能偶尔听到她发出笑声。卧室总是笼罩在一股浓浓的药味中,或许妹妹早就习惯了,从没听到她有丝毫抱怨。

妈妈辞职了,整天待在家里照顾妹妹。印象中,家里的欢声笑语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每个人都是愁容满面的,好像有一团乌云沉沉地压在屋顶。每餐饭前,全家人都虔诚地向神祈祷,希望妹妹身上的恶魔能早日离去。

可是,那些可恶的东西在妹妹的身上始终盘旋不去。直到上个月,那颗稚嫩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造成这一切的魔鬼,我已经知道它是什么了。如果不是“圣地守卫”的兄弟们告诉我真相,我也许还会继续蒙在鼓里,甚至还会无知地赞美它。但现在,每次看到它,都只会加深我的仇恨。

我要报仇!我要摧毁它,彻底地粉碎它!

现在,魔鬼就在我的眼前——像一条看不到头尾的巨蟒,横卧在我的面前。

我感到腰部的雷管也隐隐灼热了起来。

我全身匍匐在地,做最后的祷告。神将降福于我!

上篇 列车

在站台上看到横卧在轨道上的Q307次列车,肖飞不禁从心底发出一声赞叹。那118个湛蓝色的列车车厢在碳纤维通道的连接下,像极了一串大号的珍珠项链。每一个车厢的外壳都是半径5.2米的完美球形,蓝色的涂装让人想起了地球。这个“地球”的中央经线处,有一个环形的突包,看上去倒像是围绕土星的光环。

车厢稳稳地停在轨道的基座上,一条从车厢里伸出来的通道搭在站台上。

肖飞再次看了看车票:北京南—马德里,Q307次,2032年7月15日,15:05发车,04号车厢。抬起头来看着面前车厢上硕大的数字“4”,他终于大步向前走去。

车厢里,10个沙发排成一个环,中间的褐色茶几上摆放着一盆盛开的鲜花。沙发之间有足够通行的空间,一眼看去,整体布局显得很宽松。已经有四个人上了车。一个看上去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埋头看着报纸。报刊栏就在车厢的一侧,上面满满地塞着最新的报纸和花花绿绿的都市杂志。一对中学生模样的男女正戴着车载耳塞听音乐。耳塞就放在每个沙发的扶手盒里,从右侧扶手里可以拉出影音资料的触控面板来。一个戴着复古眼镜、一身西装的年轻人转过头来看着肖飞,笑着打了个招呼。

肖飞也点点头,顺势坐在了他旁边的座位上。看上去这个人还挺好相处的,路上可以聊聊天打发时间。超高速列车并没有规定乘客的座位,先到的人可以随意地挑选合适的位置。

车厢顶部悬挂着灯幕,在下方的空间中打出了一个电子时钟的立体影像。现在的时间是14:55,距离发车时间还有十分钟。

这还是肖飞第一次乘坐超高速列车。他把行李箱塞进沙发后方的架子里,在座位上坐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是女朋友从家里发来的短信:上车了没有啊?后面跟着一个可爱的笑脸。

“刚上车。”他对着听筒小声地说,想了想,又在后面加了个飞奔的表情,补充道,“很快就到,不用担心。”

这会儿陆续又上来了三个乘客: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和一个穿着黄色T恤的年轻女子。

“我叫沈柏,在北京工作。”旁边那位一身正装的年轻人突然侧身说道。虽然这人长着一张冷酷的脸,却是自来熟的性格,一坐定便找上旁边的人搭话,“看你这样子……还是学生吧?”

“肖飞。现在读博一。”虽然自己已经快三十岁了,但看上去还是像个孩子,肖飞暗想,那个人应该把自己当成本科生了吧。

沈柏果然一愣,然后脱口说道:“是博士啊……”

这时候旁边一直看报的中年男子放下报纸,插话道:“你在哪里读博?是中科院吗?”见肖飞摇摇头,他“哦”了一声,又把目光转到报纸上去了。

最后的两个人终于进来了,是两个干瘦的小老头。他们并排走着,一边走一边讨论着什么。等他们在最后剩下的两个相邻的沙发上坐下后,一个穿着蓝白色套装的列车员也进入了车厢。套装胸前的名牌上写着“袁莉”两个字。她扫视了一眼车厢,清了清嗓子,开始向大家介绍起乘车的注意事项来。除了两个中学生仍然戴着耳机,其余的人都适当调整坐向,面向列车员,认真地聆听起来。

这种类型的超高速列车是最近几年才开通的,很多人可能还从来没有乘坐过。特别是那些平日出行不多的中老年人。

“最重要的是,在失重期到来的时候,请大家务必要系好安全带,以防您撞上顶棚受伤。我们会在失重前5分钟提醒大家。”年轻的女列车员表情严肃地说道。接着,她表情一变,露出了微笑:“对了,车厢里备有各种饮料,就在这边的立柜。”她指向门口附近嵌入墙内的冷柜。

“最后,祝大家旅途愉快!”她微笑的视线扫过列车里的每个乘客,然后微微一躬身,退出了车厢。这时,一阵液压气阀的排气声响起,车门缓缓地合拢了。

很快,轨道外面的管道也封闭了。一阵有些刺耳的“咝咝”声透过车厢的玻璃窗和合金外壳,从四面八方传来。那是大功率真空气泵抽气的声音。很快,这个声音就弱了下去,变得几不可闻。肖飞望着窗外,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但是他知道,管道里现在已经是接近真空的状态了。

接着,一股升力猛地传来。车厢晃动了一下,稳稳地从站台轨道的基座上悬浮了起来。车厢底部的超导线圈已经闭合,强大的电磁力使这串巨型的珍珠项链脱离了地面。

站台轨道的真空度一旦达到标准,两端的封闭阀门就缓缓地开启了。现在,呈现在整个列车前面的,是一条长达一万公里的真空轨道。它东起北京,西至西班牙的马德里,横跨欧亚大陆,是现在世界上最长的超高速铁路线。

一股轻微的推力从座椅上传来,列车终于启动了。与旧式的磁悬浮列车不同,新型列车采用的是直流静磁场推动系统。每个车厢上的环形线圈,现在都奔腾着汹涌的超导电流,产生强大的磁场。而在封闭的轨道上,每隔一段距离也有同样的环形加速线圈,这样就把整个轨道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条形磁铁。整个列车就像一个电磁炮弹,源源不断的磁力推动着这个长长的炮筒中前行。

“乘客们请注意,在列车行驶过程中,舷窗将默认进入智能模式。如果您有需要,可以手动将其转为普通模式。为了保护您的视力,普通模式每次开启30秒钟后将自动关闭。”

伴随着广播的声音,舷窗下方显示出“智能”两个小字。

“咦?”女中学生看着窗外的景象,好奇地嘟哝着:“普通模式是什么样的?”

窗外是连绵起伏的山脉,山体浑黄,除了满地的砾石别无他物。

在舷窗下有个模式选择按钮,她试探着按下了标记着“普通”的按钮。刹那间,窗外的景色完全变化了。其他乘客也纷纷侧目,观看着这诡异的景观。

那是像抽象派油画一样的景象。不同的颜色形成纷乱复杂的线条,相互交织在一起,它们缓慢地流动着,互相混杂着,形成一幅谁也看不懂的画面。那画面似乎在飞快地闪烁着,又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突然间,一切又回归正常——智能模式已经重新开启了。

“那是什么啊?”女孩轻声地问,“山呢?”

“你看看速度。”男孩摘下了戴着的耳塞,冲着车厢上的速度显示屏努了努嘴,那上面显示着“926m/s”的字样。

女孩似懂非懂地说:“是太快了吗?”

“在明亮的光线下,人眼的临界融合频率大概是75Hz——也就是说,对于超过这个频率的视觉信号,人眼是无法分辨的。”男孩用腕表上网找了下资料,“以1km/s的车速来估算,假如窗外有一座十米大小的建筑物,人眼根本就看不见它——更别说分辨出来了。所以,在普通模式下,我们根本就看不见具体的可分辨的近景,而那些滞留在视网膜上的残留光影,就形成了我们刚才看到的那种古怪的景象。”

“快到这种程度了啊!”那女孩感叹道。

“哦,对了!”中学生模样的男孩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说,“前年的高考题不是考过吗:试写出超高速列车的路程—时间关系的解析式。”

“早就忘了……”

这时,一直在旁边认真倾听着的沈柏,有些意外地问:“现在高中就已经学到这么难的内容了吗?”

“不难啊,简单的一元微积分就可以把解析式写出来了。”男孩信心十足地说道,“事实上,在真空的轨道里,没有复杂的空气阻力,这个体系已经非常接近理想系统了,没有太多的变量要考虑。”

听到“变量”“理想系统”这些词汇,肖飞也不由得转过身来,开始认真打量起这个中学生了。自己虽然是物理学博士,但这些专业词汇大部分都只在自己的论文中出现。能够在日常聊天中脱口而出——这家伙是个学霸啊!

“你们现在放暑假了吗?”肖飞笑着问道。

“没有,我们是去马德里参加科技周这个活动。”女孩说,“我们在一个班。”

“我是文科生,好久不接触这些东西了。”沈柏插嘴道,“现在我连牛顿三定律也记不清了。”他转向肖飞,“对了,我想起一个问题:这个火车开这么快,为什么我们一点加速的感觉都没有呢?——啊,不准笑我啊!这个问题是不是太傻了?”

肖飞笑了笑,张开嘴准备向沈柏解释列车的加速过程,却突然卡住了,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对一个也许连基础力学都不了解的人,该怎么说明这些抽象的原理呢?真是伤脑筋啊。肖飞一脸纠结地想了片刻,转向身边的中学男生,“不如你来解释一下吧——为什么我们感觉不到列车的加速呢?”

“因为加速度很慢啊!”男孩还没有开口,旁边的女同学倒先插嘴说道。

“唉!”男孩叹了口气,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头疼啊!”

“不对吗?!”女孩仰起头,一脸不服气。她知道,每次对方露出这个神情,就意味着自己刚说了什么傻话,可她还是执意要辩解一句,“加速度越大,我们的感觉就越明显——比如开车的时候,人突然会向后仰——某人是不是忘了上次在校车上摔了一跟头的事情了啊?”

“呃,不要扯开话题好不好……”男孩立刻板起脸来,认真地说道,“与一般的汽车不同,这种列车的加速度是越来越快的。而我们之所以感觉不到它的原因,就在于我们把加速度和重力搞混了。”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组织着语言。果然,很快他便开始侃侃而谈:“爱因斯坦在构建广义相对论的时候,曾经有一个著名的思想实验:在一个封闭的箱子里,人们将无法分清自己感受到的重力是来源于万有引力还是系统的加速度。这趟列车可谓是完全把这个实验搬到了现实之中。列车刚开始的阶段,以一个非常小的加速度匀加速行驶。一段时间之后,随着其速度的逐渐增大,失重效应开始显现……”

“喂,我说,我只是随口问一句,你不用把什么爱因斯坦都扯进来吧?”沈柏苦笑着,“而且,你说的失重效应什么的,那又是什么东西啊?”

“简单地说,就是物体在地球这个巨大球体上高速运动时,万有引力分配用于提供向心力的部分增多了,所以人感受到的重力就减少了。举个例子,如果列车以4km/s的速度,匀速在轨道上行驶,那么在列车中的人感受到的重力就只有地表重力的3/4。在这样的列车上,一个60公斤的人站在磅秤上称量体重,会发现自己只有45公斤。”

沈柏在旁边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似乎在说,不会吧,竟然有这种事!

“但是实际上,高速列车在行驶过程中,乘客并没有感觉到这种失重效应。这正是因为列车的加速!在一个加速系统中,人会感受到一个叫作‘惯性力’的效应。这个惯性力,弥补了失去的那部分重力,所以乘客感觉到所受的重力,就好像从来没有变化一样……”

“那个……惯性力又是什么?”

“唉……”男孩一副被你打败了的表情,“这么说吧,你开车启动的时候,是不是会突然感觉到身体被一股力压在椅背上——那就是惯性力!”

“哈哈,所以开车的时候一定要扶好站稳哦!”

“这个苹果挺好吃的。”男孩从案几上的果篮中拿起一个苹果,径直塞到了女孩的嘴巴里。女孩咬住苹果,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虽然沈柏还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但肖飞自问也不会比这个男孩解释得更好了。不过,这个男孩倒是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的身上洋溢着一种奇特的自信,这自信是如此澄澈而干净,让人想起了雪山高原上的海子。于是,肖飞继续提问道:“那你说,为什么列车车厢要设计成球形呢?”

“很容易理解,那是为了适应歪斜了的等效重力。”没有任何思考,男孩便迅速地回答了起来,“虽然说通过惯性力来弥补失重效应的方法,可以让人感觉到所受的重力大小不变,但若是车厢里的人一直保持水平的状态,他就会发现,‘重力’正逐渐变歪。因为惯性力产生的等效重力的方向是指向后方的,它与真正的重力成90度的夹角。随着列车的加速,竖直向下的重力逐渐变小,为了维持重力感不变,向后的惯性力会通过调节加速度,而逐渐增大。这就导致人们感觉到的重力与竖直方向呈一个有限的角度。而且,这个角度还会越来越大——也就是说,重力的方向越来越倾向于水平方向!”

“这种情况当然是不行的。我们看到的球型车厢就解决了重力感歪斜的问题。车厢具有内外两层,在外层不动的情况下,内层在行驶的过程中是可以转动的。你可以想象一下:随着等效重力的方向逐渐倾斜,内层车厢也随之旋转,始终和重力的方向相适应。球形的车厢,正是为了方便其进行旋转。”

肖飞赞许地点了点头,沈柏则露出一副不知所云的表情。

“好了,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列车中途会出现一个短暂的失重期呢?”

“那是在加速和减速之间的匀速阶段。列车一旦开始减速,惯性力会突然改变方向,变为向前,也就是说,乘客感受到的重力,会发生一个方向上的突变。车厢不可能突然间旋转180度。所以,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只有在其中加入一段匀速运动。这期间,列车的速度刚好是第一宇宙速度,所以竖直方向的重力已经完全消失了。因为没有加速,所以也没有惯性力。乘客就进入了完全失重的状态。这个过程中,车厢会缓慢地旋转半圈,然后就可以进入减速阶段了。”

“啊,真是太厉害了。”沈柏大声赞叹道,也不知他是在感叹高速列车的原理,还是感叹这个高中生的学识。

“厉害什么?根本就是个拙劣的设计!”旁边那个中年男子突然插话道,嘶哑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刺耳。也许是头顶微秃的关系,他看上去倒像个老头。

“其实,如果稍加改变,就可以免去失重过程,让乘客一直感觉不到异常,就像坐普通的列车一样。”他嘴唇微微翘起,左右扫了一眼,露出得意的神情。停顿了片刻,他才继续说道:“列车加速到第一宇宙速度后,不要停下来,继续加速。当然,这时候列车会对轨道的顶部产生压力,所以要对轨道顶部进行改造,加装和底部一样的超导悬浮线圈。从这个时刻起,等效重力就变为了斜向上的方向。随着速度增大,其方向还会继续顺时针旋转,直到变为完全的竖直向上。这个时候,加速度已经为零,可以开始减速了。减速开始后,重力的方向将平滑地过渡到右上方,就像时钟的指针划过零点。这个过程中,乘客将没有任何异常的感觉。”

说着,他把报纸摊在前面的茶几上,从身边的公文包里拿出一支笔,在报纸的空白处画了个圈,再加上寥寥几笔,成了一个简单的时钟的表盘:“你们看!列车启动的时候,等效重力的方向是6点钟方向,随着加速的进行,其方向逐渐转动,在9点钟方向的时候,达到第一宇宙速度,这时候加速度是最大的。之后,加速继续进行,但加速度逐渐减小,重力方向也继续顺时针转向了零点的方向。这时候,加速度为零,速度达到第一宇宙速度的√2倍。之后,开始减速,反向加速度逐渐增大,重力方向向着3点钟方向转动。在3点钟方向,速度回到第一宇宙速度,反向加速度达到极值。继续减速,直到列车速度降为零,重力重新回到6点钟方向。”

说了半天,似乎是口渴了,他舔了舔嘴唇,望着旁边若有所思的几人,不无得意地问道:“怎么样?这才是完美的设计吧?”

“大叔你太厉害了!”女中学生睁大了眼睛,赞叹道,“你是科学家吧?”

“算是吧。”他点点头说,“鄙人陈强,在中科院固体所工作。”

“啊,你就是那个陈强!”肖飞有些意外,“我看过你在《自然》子刊上的几篇文章。您这是去马德里开会的吧?”

陈强“嗯”了一声。

有一个国际材料学的会议在马德里召开,肖飞这次是作为学生代表去参加会议的。没想到路上竟然还碰到了同行的前辈。

“嘿,真巧!我们也是去开会的!”一个声音突然在旁边炸响。说话的是坐在对面的一个干瘦的老头。与身材很不相称的是,其声音洪亮而爽朗。“我们主要是做材料的电磁特性的。”另一个干瘦的老头也点了点头。与他的同事刚好相反,他的言谈举止却非常斯文。

正好,待会儿下车之后一起去会议安排的酒店吧。肖飞这样想着,抬头一看,电子时钟显示,从列车出站已经过了二十分钟了。那对老夫妻对其他人的谈话似乎完全不感兴趣,现在已经闭上眼睛,开始打盹儿了。黄衣女子则戴上了耳塞。

列车的匀加速过程仅持续了五分钟,现在的列车,其实已经进入了变加速阶段。窗外是一片单调的黄沙,不时有巨大的沟壑展现在大地上。这种景象是智能模式下的舷窗,把车载摄像头拍摄的画面,经过旋转和降速处理,呈现在乘客面前。现在,列车车厢应该已经偏离水平方向有一定角度了。在列车外的某个人看来,现在这辆列车上的所有人,都是向后倾斜着坐在车上——当然,事实上没有人能看清这辆飞驰而过的列车上的任何细节。

陈强这时候走到冷柜前面,打开门,熟练地从底部抽出一瓶酒,歪着头看了看,满意地走了回来。

“有人要喝酒吗?这可是车里唯一的一瓶。”他望向大家。

“我看看。”沈柏接过酒瓶,扫了一眼,马上连连摇头说:“白酒啊!我喝不了。”其他人一听,也都连声说不用。陈强也不勉强,拿过酒杯,开始自斟自酌地喝了起来。肖飞有些惊讶地看着陈强。现代社会,习惯喝白酒的人真是凤毛麟角了。最近几十年来,各种非酒精类的饮料大行其道,现在的年轻人,喝果啤的都很少了。

“等等!我也来一杯。”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对面那个干瘦老头一边说着,一边伸过手来拿酒瓶。

陈强有些意外地把酒瓶递给他。大概是第一次遇到和自己一样的酒友,他很快就和这位干瘦的老头聊开了。这位老头叫冯乙,和与他一起的张彦军是同一个实验室的研究员。

两人开始讨论最近很热的超晶格超导材料,很快张彦军也加入了进去。肖飞眼睛望着舷窗外的风景,不时听一两句几人的讨论。他的专业并非是这个方向,所以很多地方也听得糊里糊涂的。窗外的黄沙已经退去了,映入眼中的是一片茫茫的大草原。细节部分看不清楚。呼啸而过的近景都被过滤掉了,只剩下缓慢后退的远山和高原上洁白而低矮的云层。

有一段时间,肖飞闭上眼睛,想感受车厢旋转时的转动感。可是完全感觉不到。转动是连续进行的,角速度太小了。

投影仪显示的车速不断跳动着,现在的秒速已经是5000多米了。列车已经行驶了42分钟。终于,公共广播里传来了通知:“列车即将进入失重阶段,请各位乘客系好安全带,扶稳坐好,不要四处走动……”

“啊,又来了!”陈强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口喝掉杯子里的酒,把安全带的扣子从座位下拉了出来。

“您经常坐这种超高速列车吗?”肖飞问。

“是啊,我在欧洲一个实验室兼职,三天两头地坐火车,就是这趟Q307。最烦的就是这段失重期了——那种无依无靠的感觉,就像在一个无底洞里不断下坠一样。”

“其实,除了刚才陈老师说的那种方法避免失重期外,还有一个简单的方法可以获得等效重力。那就是,在匀速期,车厢通过以一定的转速进行自转,产生向心的惯性力来替代重力。”肖飞笑着说,“只是,很多人可能要被转晕了!”

“是啊,车厢半径太小了,需要的角速度就会很大——你这个方法明显行不通嘛!”张彦军一边系着安全带,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一旁的冯乙也许喝得有些醉了,靠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张彦军便顺手帮他把安全带系上了。

失重是一点点到来的。开始时,大家只是觉得身体一轻,就像下行的电梯启动时的感觉。渐渐地,一种坠落感开始产生,身体不由得开始绷紧,心跳也加速了不少。车厢里一下子安静了。大家屏息凝气,气氛也紧张了起来。

虽然知道列车仍然在地面行驶,但就是感觉一直在往下坠。突然间,身体对座椅的压迫感消失了,沙发慢慢地恢复了无压迫的状态。身体向上飘起了一点,但很快被安全带牵绊住,固定不动了。现在,整辆列车正以第一宇宙速度在地面上飞驰。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它已经成为一颗人造卫星了。

一颗距离地面不到1米的卫星!

舷窗外,景深被拉到了非常远的地方。一座座高耸的山峰正在急速向后退去。从舷窗下方的说明文字上知道,这是哈萨克斯坦的阿尔泰山。行车至此,路途也基本就过了一半。接下来,列车将逐渐减速,在一个小时之后,抵达终点站。

车厢稳定地转动着。很快,它重新调整到了一个合适的角度,然后,滞重感重新回到了大家身上。

一恢复正常重力,陈强就仰起头,就着瓶口大口灌了一口酒,长出了一口气。陈强脸色通红,不知道是因为喝酒的原因,还是刚才紧张所致。

肖飞的心也渐渐地舒缓了下来。真是一种特别的体验啊!在恢复正常的一瞬间,他甚至有点怀念刚才那种感觉了。

可是突然,车厢出现了一阵轻微的晃动。接着,投影仪中出现了一片红色的闪光。一个鲜红的通知突然投射在空中:“紧急通知,前方轨道出现异常爆炸,列车将紧急停车。这个过程中将产生3倍重力加速度,请大家放平沙发,保持平躺的姿势,系好安全带……”

大家愣愣地看着这个通知,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出事了?肖飞还在努力地消化这个通知的意义,这时,一股巨大的冲击力传来,把他的身体重重地压在了沙发上。

窗外的山峰渐渐下降,很快,一大片的云层出现在眼前。

这是一个令世界震惊的画面。很久以后,仍然有电视台一遍遍地播放着当时的场景。在一条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透明管道上,突然爆发出耀眼的闪光,一股强烈的震动通过大地传向远方。轨道在这股力量下,犹如柔软的面条,瞬间从中断开,然后被高高抛起。下落的时候,一段轨道架在了一座山脉的山脊上,其后面的轨道,在空中晃悠了几下,终于又在自身强大的张力下,恢复成了接近笔直的形状。

从地面看去,这段轨道缓缓地从地面上翘起,倾斜地指向了天空,犹如一道通天之桥,直插云霄。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在这个事件中,列车长的一个果断决定拯救了所有人。就在他接到通知,前方发生爆炸,准备紧急刹车时,发现了轨道形状的异常翘起。这个时候,他毅然按下了加速的按钮,迅速地把加速度调到了最高的三倍重力加速度。

于是,本来正在减速的列车里,乘客被突然地抛起,紧紧地压在了天花板上。

当肖飞撞上天花板时,首先接收到这股力的是肩。一瞬间,仿佛身体裂开了,肩部也失去了知觉。在人们还处在惊悸中,窗外的云层越来越快地沉下去。在紧急关头,他只觉得头脑一下子变得通透了,瞬间想通了很多事情。首先他确定,列车并没有如通知所说的紧急刹车,反而是正在加速。本来列车就刚刚进入减速行驶阶段,现在反而又这么迅猛地加速,那么现在的车速,应该已经超过第一宇宙速度了。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呻吟,肖飞已经无力转头去查看了。为什么要加速呢?他很快就想通了——因为轨道的高高翘起。爆炸发生的地点如此近,即使以最大加速度减速,也无法在断口处把车停下来。停不下来的列车将从断口处抛入高空,然后再坠落下来,后果可想而知。

这种情况下,反而是加速还能赢得一线生机:一旦速度增加到某个临界值,抛入空中的列车就再也不会坠落下来了。

这时,肖飞只觉得全身一轻,“啪”的一下,又掉回了沙发上。压迫消失了,但是仍能感觉到轻微的重力感。看来,列车已经从轨道中抛入了空中,在空气阻力的作用下,开始缓慢地减速。这就是现在这股轻微的重力感的来源。

如果在冲出大气层之前,列车的速度降低到第一宇宙速度之下,那么,列车仍然会坠落下去。那样的话,简直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肖飞很奇怪,现在的自己竟然还这么冷静,可以如此清晰地分析问题。

车厢中的气温开始升高,车厢外壳的防护层开始燃烧。在荒凉的中亚,图尔盖高原之上的天空中,一串庞大的珍珠项链,在火光中冲天而起。

舷窗已经变为了单调的黑色。很明显,外面的摄像头被烧毁了。当初设计时,车厢外的防护层是为了在轨道漏气的时候,阻断气动发热而使用的。现在,这些涂在外面的烧蚀材料正在几千度的高温下,迅速熔化、分解、升华。

经过了最初的几十秒后,减速感逐渐消失了。现在列车所在的高度,大气已经变得非常稀疏,摩擦力也大大地减小了。失重感又重新回到了身上。

现在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阶段。如果列车的速度足够大,那么它将成为一颗卫星,绕着地球做周期性的椭圆运动;否则,它在几分钟后,又将重新回到大气层,最终坠毁在地球上。肖飞在忐忑中度过了这艰难的几分钟。万幸,失重感一直很好地维持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怨叹。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厢里又发出了几声轻微的呻吟。肖飞努力扶稳了身体,小心地转过头来。原来是那对老年夫妇从昏迷中醒了过来。他们也许是在第一次的撞击中昏迷过去的吧。肖飞轻轻推了下墙壁,向着两人的方向飘了过去。

他帮着两人把身体固定在沙发上,又检查了他们的身体情况。还好,除了一些表皮的擦伤,没有严重的问题。

接着,乘客们一个个开始缓过神来,在飘浮中笨拙地回到座位上。惊魂未定的人们,在大口喘息声中,默然对望着。

“啊,现在到哪了?”冯乙突然冒出一句话。刚从醉酒状态中醒过来的他,满脸疑惑地看着大家。因为一直牢牢地系着安全带,他在之前的剧烈动荡中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总之,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肖飞为了避免过分刺激大家,简要叙述了一下当前的处境后,又补充道,“现在,整列车就在一个近地轨道上绕着地球运行,虽然不能说已经脱险了,但暂时也没有迫在眉睫的危机。我检查了,车体上没有烧灼出漏洞,气密性完好。现在能感觉到的气压,也没有异常。”

车厢里的人们终于又围坐在一起,开始讨论起自己的处境。令人欣慰的是,没有人歇斯底里,虽然大家都非常不安,但都还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至少暂时是这样。

或许是这次事故已经超出人们一般的理解能力,某些人还没有搞清状况吧。

“空气呢?”这时候,学霸中学生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空气能维持多久?”

“列车本来就设计为在真空中运行的,所以车厢里肯定有空气循环系统。而且,从发生事故到现在为止,车厢里还没有出现憋闷的感觉。我相信,这个系统仍然在正常运转。只是,不知道它还能运行多久……”肖飞略显无奈地回答。

“现在最好找到列车员,详细地了解一下各方面的资料,包括空气、食品和水的储备情况。”张彦军说道,“我们去别的车厢看看吧!”

肖飞从座位上小心地移动到车门附近,一只手抓着一根横杠固定住身体,一只手用力地扳动着门的把手。半晌后,他颓丧地转过身来,“不行,车门被锁死了,出不去。”

“呼叫系统呢?还能用吗?”张彦军急忙又问。

肖飞用力按下了门口的呼叫按钮,喇叭里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嘟嘟”声。没有人接听,半分钟后,呼叫自动停止了。过了片刻,他又试了一次,还是同样的反应。

车门被锁,呼叫不通。所有人的心里,都逐渐涌起了一丝绝望。

突然,一直闷头不动的陈强,发出了一阵恐怖的嘶吼。他睁大了双眼,咧着嘴巴,两手胡乱地在空中挥舞着,似乎要抓住什么。

情绪崩溃了吗?肖飞正想上去安抚一下他,却陡然停止了动作,身体不自然地软了下去。

“啊!”又一声尖锐的叫声从陈强斜对面传出。这次是那个年轻女子。她一手指着陈强,一手捂着嘴巴,全身颤抖着说:“死了!他死了!”

肖飞心里一惊,快速飘到陈强的座位上。用力地摇了摇陈强,然后把耳朵贴在他的心口处听了片刻。

没有心跳。

车厢里每个人都盯着肖飞。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冲着那女人沮丧地点了点头,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车厢里的空气就像瞬间凝固了,安静得吓人。

“开门,快开门!呜呜……我要出去!”女中学生不知什么时候冲到了车门处,使劲地拍着门,一边呜咽着,一边大喊。

像是打破了什么似的,人们脸上僵硬的表情渐渐开始活动了起来。

“天哪,天哪!这可怎么办?”老妇人一边挽着丈夫的手臂,一边茫然地呢喃。

现在,事故发生引发的负面情绪终于积累到某个阈值——慌乱、惊恐、绝望——大家都松开了安全带,不安地在车厢中跌跌撞撞地飘荡起来。女中学生还在不停地抽泣,冯乙突然用力往车厢顶上砸了一拳,发出“嘭”的一声金属回响。当然,他也在反冲力的作用下摔到地板上,痛得“哎哟”了一声。

不行,这样下去大家都会崩溃的。肖飞努力地打起精神来,先大声咳嗽了一下,稳住了心神,对着黄衣女子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他的姿势……身上的气息……临死前的反应,我太熟悉了。这一切,我几乎每天都要经历。”女子的声音中也带上了一丝哭腔。

“你是医生?”

“不,我是个护士。”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死吗?是因为惊恐过度吗?”

“你闻到了没有?”她竭力地装出镇定的样子,“他身上的味道!”虽然声音中不时有颤抖,但她仍然小心地控制着语言,用尽量冷静的语气说。

她小心地把陈强移动过来,掰开他的嘴,闻了闻。在前面的沙发上,酒瓶里还剩下大半瓶酒。她打开瓶盖,用手扇出瓶口的气味,认真地检查着。之后,她沉着脸,就这样呆滞了片刻。

半晌,她终于叹了口气:“他是中毒而死的。”

“什么!”众人瞪大了眼睛看着她。这个不可思议的消息,如一个重锤,在大家的胸口加上了狠狠的一击。

“应该是常见的氰化物中毒。有人在酒里下了毒。”

“啊,那我呢?我会不会有事?”冯乙突然慌张地喊叫道。那女人快速移动到冯乙身边,检查之后说:“你没有中毒。”

“等等,怎么回事?”肖飞竭力让自己也冷静下来,“为什么喝酒的两个人,一个中毒,而另一个却没有呢?”

“这位爷爷只在开车的时候喝了一点,很快就醉了。之后都是这位大叔一个人在喝。”中学男生突然插嘴说道。

也就是说,酒里本来是没有毒的,是后来才被人下的毒。肖飞想到这里,一股冷汗渐渐从背后冒了出来。列车启动后,车厢里一直没有外人进来过。这么说,下毒的那个人,一定在我们之中!

是谁下的毒?肖飞抬起头,慢慢地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大家都是一副绝望的表情。

再也找不到比这更糟糕的情况了:在冰冷空旷的太空中,被关在一个吉凶未知的封闭铁球里,车门紧闭,和外界失去了所有联系,而且,车厢里还有一具新鲜的尸体和一个未知的凶手。

“报警!马上报警!”有人慌乱而绝望地嘶喊起来。

“报个屁的警啊!”沈柏忍不住大骂起来,“现在我们都不知道在哪个鬼地方!真他妈的背……靠!”

这时候,车厢的箱体突然发出一声“吱呀”的声音,像是要解体似的,开始有规律地晃动起来。所有的人这才突然又想了起来,自己现在可是在离地面不知道多高的高空中飞行——更要命的是,这他妈是一辆火车啊!

女中学生和中年女子同时大声尖叫起来!刺耳的声音中伴着浓重的哭腔。两个材料物理学家都铁青着脸,一语不发,双手紧抓着椅背,微微颤抖着。那对老夫妻彼此紧紧地抱在了一起,老头子急促地呼吸着,气流像穿过破裂的风箱,从他口中进进出出。那个学霸男生也低着头,小声呢喃着什么。

肖飞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和女朋友,他们现在知不知道这趟车发生了事故呢?应该已经知道了吧,现在信息传播的速度是如此之快,恐怕已经有无数微博在转发各种祈福的消息了吧?

自己就要死了吗?会不会痛?

肖飞突然觉得心脏猛烈地收缩起来,一阵绞痛让他弯下了腰。他用手紧紧按住飞快跳动的心脏,似乎那东西随时都会从胸腔里蹦出来。这时候,他第一次听清了旁边的男生喃喃自语的话:“……420199561121290219608640344181……”

男孩的嘴唇泛白,显然也处于空前的惊恐之中。他双手紧握,支在额头前面,闭着眼睛,嘴巴里快速地报出这一系列毫无章法的数字,似乎是在念诵某种未知的咒语。

中篇 卫星

在近地轨道上,是没有日夜之分的。如果有窗户的话,每隔一个半小时,他们将看到一次日出。可惜,事实上他们什么也看不见。被困在这个灰不溜秋的铁球里,他们已经绕地球2圈了。如果按照北京时间来看,现在不过下午6点,但一种无法抑制的疲惫感已经笼罩在所有人的身上。

不知从何时开始,车厢里又安静了下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某种安全的幻觉又回到了大家的心里。车厢不再晃动,吱呀的声音也消失了。好像没事了?大家互相对视着,似乎想用目光从别人那里寻找一个答案。

陈强的尸体仍然被束缚在座椅上。大家下意识地远离那个地方,眼神也尽量不在那个方向停留。精神上的紧张带来了身体上的疲劳,这疲劳像一剂麻醉药,让人们慌乱的心慢慢变得麻木。

这里突然平静得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大家各自用安全带把自己束缚在沙发上,开始沉入大脑皮层之下的世界。睡意伴随着逃避感,散发出诱饵一样的气息。车厢里弥漫的静意在宇宙的背景中晕开,渐渐融为一体,仿佛冰冷的车厢也融化在这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

思绪也逐渐散开。在肖飞纷乱的思绪中,突然闪现出一幅泛黄的手稿,手稿的上方是鹅毛笔画出的一幅简单的示意图,下面是几行潦草的公式。那是牛顿的人造卫星理想实验——后来被人们叫作牛顿大炮:把一个物体从高山上扔出去,它总是会偏离运行方向,落回地面;但是扔出的速度越快,它便飞得越远。这时候,牛顿假设了一种极端的情况:如果扔的速度足够大,以至于物体绕地球飞行了一圈还没掉到地上,那会怎么样呢?

这大概是人类对于人造卫星的第一次大胆设想。

说现在自己一直在下落,也不能算错。肖飞在半梦半醒中这样自嘲地想着。只不过是下落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罢了。

这是一次无穷无尽、没有终点的坠落。

“不对,他的设计更糟糕!”一句轻声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肖飞一下子惊醒了过来。

中学男生的眼睛明亮地闪烁着。

“怎么了?”

“这位……大叔,”他指着陈强僵硬的尸体说,“提出的那种行驶方案事实上是行不通的。”

肖飞用了很长的时间才理解了男孩刚才这句话的意思。他说的应该就是陈强在出事之前提出的高速列车的改进方案。虽然也不过几个小时之前的事情,但现在想来,却觉得那似乎已经是很久远的回忆了。

“现在是什么情况?你还有心思琢磨这个?”肖飞用见鬼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鬼使神差地回应了一句:“为什么?”

“路程太长。按照他说的方法,加速和减速过程加起来,列车行驶的路程实际上已经超过了地球的赤道周长[1]。所以,在地球上,没有任何一条线路适用于这样的设计方案。”

话一出口,肖飞就想抽自己一耳光:你疯了吗?现在是你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时候吗?他很想冲旁边的男孩这样大声咆哮。或许这孩子恐怕已经吓傻了,他想。

“这是我刚才估算的结果。”男孩突然把一张报纸递过来,上面写满了细小的铅笔字迹。

肖飞不知道这男孩是什么时候写的这些,因为刚才很长时间里,自己都闭着眼睛,心如死灰。看着这整齐的字迹,他仿佛看到了某种神迹,那些熟悉的公式和字母,像发着耀眼的金光一样,让他觉得无比刺眼。

在某个瞬间,肖飞突然平静了下来,像是从这些文字中获得了某种勇气或者救赎。

他开始认真地分析起这些数学算式:整个运算过程很简单,就是一元积分,不过字迹分外工整,计算过程也很细心。

肖飞侧头看了一眼男孩,后者正对着他露出微笑。

“你叫什么名字?”肖飞用略显嘶哑的声音问道。

“叶影。”

声音干脆而清亮,毫无杂质,如同秋天黄叶落尽后光秃秃的树干。

看着叶影那瘦小的身躯和稚嫩的脸庞,肖飞却奇妙地感觉到,盘踞在心里的阴郁正渐渐散去。

血液重新在身体里富有活力地奔涌起来。

“唉,如果有精密的测力计,我们现在就可以把车厢所在的轨道参数搞清楚。”叶影一脸遗憾地说,“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两眼一抹黑。”

车厢里歇斯底里的紧张气氛虽然略微缓和了一些,但大家还是紧闭着嘴巴,只有叶影和肖飞在有一茬没一茬地低声说着话。

“怎么做?”

“不知道你感觉到没有,虽然很轻微,但车厢里还是有极小的重力感。这说明车厢仍然有周期性的加速和减速过程。这是因为轨道是椭圆的。把测力计固定,测量一个物体的有效重力,我们将看到,这个重力将周期性地增大和减小。这是在椭圆轨道上的切向加速引起的。这种重力的方向与速度垂直,所以重力方向也会随时变化。只要测量出重力变化的周期,就可以得到轨道周期。这实际上也就让我们得到了轨道的半长轴。”

“开普勒定律[2]?”

“不错。而根据等效重力的大小,可以计算出切向加速度,这又可以使我们得到轨道的偏心率。这样,我们就得到了关于这个轨道的大部分信息了。”

“可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我们还是什么也做不了。”肖飞沮丧地说。

“知道了轨道参数,我们才可以确定接下来的自救计划啊。”叶影平静地说,“我们可以做的事情,嘿,多得很啊!”

肖飞一愣,正想再问,却猛地感到身体一阵下沉。然后,车厢里的广播突兀地响了起来。先是类似手指在麦克风上敲击的“咳咳”声,然后一个男音出现了:

“喂,喂……大家听得见吗?”

在熬过列车失事后惶惶不安的3个多小时后,4号车厢的乘客们终于等到了第一个好消息。

经过抢修,列车的广播系统终于恢复了。从广播中,大家听到了自己期盼已久的那些话:列车现在已经与控制中心取得联系,地面上的人们正在积极地展开援救。想到自己就要得救了,大家都不禁松了一口气。

沈柏擦了擦自己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整个人像是刚从水池里捞出来似的。女中学生和女护士仍然断断续续地抽泣着。

列车上甚至恢复了一定的重力!不知道用的什么方法,工作人员竟然把车头和车尾成功连接起来,组成了一个圈。然后,通过车头上备用的化学燃料推进系统,让这个圈开始缓慢地转动。虽然形成的等效重力仅有正常重力的三分之一,但这却让所有人的心里都安定了不少。

“他们会怎么营救我们呢?”似乎对自己刚才的表现感到有点羞愧,沈柏故作镇定地发问道。他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烟,叼在嘴巴上,看了看周围,犹豫了片刻,然后又把烟放回了盒里。

“我估计,他们会发射大型飞船,与火车对接,然后让我们通过飞船的返回舱回到地面。”肖飞分析道。

“现在,我国最大的飞船的载量是多少?”叶影皱着眉头说。

“我记得,去年的神舟飞船,运载了8名航天员到凌霄殿太空站去。”

“神舟系列已经是我国最大载量的飞船了。”

“好,那就按一次运载10名乘客来算,刚好是一节车厢的乘客数。这趟列车共118节车厢,那就需要发射118次神舟飞船。虽然神舟飞船是可回收的,但发射一次也要有时间来准备。就算3天发射一次,怎么样?”叶影向大家询问道。

这时候,冯乙突然插嘴说道:“这个频率应该算很快了。”他旁边的张彦军似乎也慢慢地从慌乱中恢复了过来,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如果西昌、酒泉、太原、文昌四大发射基地同时进行发射,应该可以更快一点吧?”肖飞小声地说。

“就算这样,也要3个月的时间。这是最乐观的估计了。”

“啊,还要等这么久才能下去?”沈柏几乎喊了出来,“这鬼地方我一分钟也不想待下去了。”

“可是,食物……食物够吗?”也许是受到周围气氛的感染,女护士也睁着通红的双眼,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加入了讨论,“我看,车厢里就冷柜里面有些饼干和泡面之类的东西。”

“这个不用担心。飞船从地面升空的时候,应该会带上足够的压缩食品,补充到每个车厢里的。”

“那个……”沙哑的声音响起,那对老年夫妇中,满头银发的老妇人也说话了,“你们说的,听起来很麻烦。难道这个火车不能再开回去了吗?”

看来他们还是没有搞清楚状况。

“这个恐怕很难了。”肖飞耐心地解释道,“如果想直接坐这趟列车返回地面的话,需要在车厢上加装很多动力装置,比如化学燃料的反冲发动机,大型降落伞,而且还要在车厢上补充烧蚀涂层。总体的工程难度比直接把人接回地面困难多了。”

“哦,哦……”老妇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可是……他怎么办呢?”这时候,女中学生突然指着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陈强,战战兢兢地问道。

像是触动了什么开关,车厢里的气氛一下子又冷了下来。在获知得救的希望之后,大家心里涌起的兴奋之情,渐渐笼罩上了一层阴影。这个时候,大家才似乎又记起了,就在几个小时之前,车厢里曾发生过一桩谋杀案。

现在,凶手还在这个小小的铁球中的某个角落,暗暗地注视着一切。

这时,一阵“滴滴”的蜂鸣声从呼叫器中传来。

“啊!呼叫系统好了吗?”肖飞试着按下了上面的红色按钮。

“你好,我是04号服务员袁莉……”清亮的女声传来。

“快点叫警察来!”

“什么?”

“叫警察!”肖飞深吸一口气,“死人了。”

“是在事故中摔倒了吗?我们马上叫医生过去。”

“不!是中毒!”

对面明显地钝了一下,然后说:“知道了,请稍等一会儿,我马上通知乘警。”

“从地面控制中心传来最新消息:最早的营救飞船将在2天后发射,在这之前,请各位旅客朋友合理分配车厢里的食物和饮水。”广播里又传来了新的通知。

与此同时,一声“滴答”的短信提示音从沈柏的手机里传了出来。

地面控制中心现在已经确定了列车的飞行轨道,一度中断的手机信号也通过通信卫星临时恢复了。不过这个信号只在与通信卫星相距不远的地方才可以使用。在现在的列车轨道上,只有大约四分之一的区域可以覆盖到卫星信号。

在列车广播通知恢复手机信号的消息后,大家纷纷第一时间给家人打电话。在手机接通的那一瞬间,电话的另一端传来的,往往是止不住的哭声。

沈柏低头看着手机,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机会来了!看着发信人的名字,他几乎已经猜到了短信的内容。他颤抖着双手,打开了短信。

发信人是报社的社长。

原有任务取消。你现在首要的任务是,把列车现在的情况,作一个详细的报道。在这趟列车上,你是我社唯一的记者。列车爆炸事件,现在已经成为社会上最大的新闻。你一定要抓住机会,得到第一手的消息。有任何进展,立刻写快讯发回报社。另外,可以的话,作一下对列车长和部分乘客的专访。速回复!

沈柏是一家都市报的记者。这几年,在电子媒体和自媒体的冲击下,传统报纸的销量连连下滑。这次,他本来是去西班牙,对欧盟的一个经济峰会进行报道的。没想到,路上发生了这种意外。

读完短信的一瞬间,他终于确认,现在,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真实地摆在了自己面前——不管是对报社,还是对他个人。不仅仅是列车的事故,更绝妙的是,自己所在的车厢里竟然还发生了谋杀案!

双重爆点!

他完全能够想象,这个消息报道出去以后,能造成的轰动影响和所引发的巨大关注。

专访?沈柏突然注意到了短信里的那个词。好吧,那就先做一个对乘客的专访吧。不过,从谁开始呢?他转动目光,在车厢里面搜寻了起来。

在列车下方几百公里的地球上,关于此次列车事故的新闻已经占据了几乎所有媒体的重要版面。事发后的第一时间,各地的记者就迅速赶到了位于哈萨克斯坦的爆炸现场,见到了那如天梯一般插入云天的管道。

爆炸原因很快就搞清楚了。一个叫作“圣地守卫”的环保组织宣布对此次爆炸负责,这是一个具有浓郁宗教色彩的环保组织,他们仇视一切高科技的人造物,宣扬这些科技产物是邪恶的化身,会把人们拖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在筹划了几个月后,他们终于实施了这一震惊世界的计划。

但是现在,人们最关心的还是在列车上的乘客。很快,媒体上关于这方面的报道就开始铺天盖地地涌出。这个过程中,一家叫作《华南都市报》的报纸突然火了。对于列车上乘客的近况和事故发生的具体过程,它都做了巨细无遗的报道。在当晚出版的增刊上,它刊登了满满8版的专题报道。就在其中,一个发生在4号车厢的离奇毒杀案首次曝光,给这次轰动全球的严重事故又增添了新的热点。

营救计划的内容也很快就广为人知。对于这个将要持续3个月的计划,人们第一反应是:“原来我们的科技水平还这么低啊!”当人们逐渐理解了这个计划之后,一些流言开始迅速地在社交媒体上流传开来。

“据可靠消息,营救的顺序已经内定了。首先营救的将是第16号车厢的乘客,因为其中有中央的大人物。”

“第一波下来的人,将是各个车厢中的那些权贵。那些平头老百姓就老实地在上面待着吧!”

“营救的顺序被倒卖。据说第一波被救的名额已经被炒到一百万元了。”

……

类似的消息在网络上疯传。官方第一时间出来辟谣:“营救行动将以车厢为单位进行,顺序完全是抽签决定。”但是没有人相信这种说法——阴谋论不管什么时候总是有市场。

面对汹涌的流言和群情激奋的舆情,营救指挥部很快制定了应对的方案。事故发生的第二天,在中央电视台新闻频道,直播了一场特别的抽签仪式。在一个类似彩票摇号机的透明箱子里,放着118个涂着编号的小球。通过摇号的方式,来决定营救的顺序。整个过程由公证处的工作人员全程监督和公证。

后来,据索福瑞的统计数据,这次直播创造了一个收视奇迹。

与第一批食物同时到达的,还有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陈强被初步判断为自杀。

这个结论倒是让一些人紧张的神经稍微轻松了一点。

早在恢复通信的第一天,车厢里的视频记录就传送到了地面,交给了警方。视频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在整个过程中,只有三个人触碰过酒瓶:陈强、冯乙和肖飞。而通过冯乙的身体状况,可以判断,刚开始的时候,酒中并没有毒。在冯乙醉倒之后,一直是陈强一个人自斟自酌,并没有别人接近过酒瓶。所以,往酒中下毒的人,只能是他自己。

他是什么时候下的毒?因为视频的镜头刚好在其身后,偶尔被他身体挡住,所以无法判断。

第二次食品补给的时候,几个乘警进来把陈强的尸体搬走了。他将被运到地面,进行正式的尸检。对于车厢中的各位乘客,乘警也做了一些简单的问询,了解了一下基本的情况。与自杀的推测相符的是,这里没有与死者利益相关的人。事实上,他们之前并不认识陈强。一对老夫妻,老爷子陈文,老妇周玉萍,都是退休教师,这次是去国外旅游的;冯乙和张彦军算是陈强的同行,但在不同的单位,而且研究方向也完全不同,所以也不可能有什么冲突。肖飞是在读的博士研究生,只看过陈强的几篇论文,从来没见过其本人。另外还有记者沈柏,护士吕秋蕊,高中生叶影和符韵,更是和死者扯不上关系。

“嘿,想不到,我们这批人里,第一个回到地面的,竟然还是他!”沈柏打趣着说。

虽然没有人回应,但看得出来,尸体搬出去后,人们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得知警察的初步结论后,大家身上的嫌疑也基本洗清了。可是,有些人仍然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时,肖飞突然说:“你们看他上车时的样子,像是要自杀的人吗?”

“不像……”和陈强一起喝过酒的冯乙回忆着说,“他还跟我说了这次会议要做的报告内容啊!”

“怎么,视频里,情况不是很清楚了吗?”沈柏反问道,“不是自杀,难道是被一个隐身人下的毒?”

“可是,总觉得还是哪里不对。”肖飞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时,他看到叶影又趴在茶几上,在报纸空白处写写画画。他好奇地走过去,扫了几眼——那是一列计算式。公式很熟悉,他想了想,哦,是理想气体状态方程啊[3]。好久不用了,很多基础公式现在都反应不过来了。

只见在下面几行,这个公式被带入了几个数据,估算了几个结果。然后,叶影在式子上画了一个叉,重新写了一个更复杂的公式。肖飞用了十几秒钟才想起来,这个是维里方程。这也是一个著名的气体状态方程。与理想气体方程不同的是,它考虑了实际气体中,分子相互作用的效果,所以在牵涉到真实气体的计算时,它比前者更准确。

叶影把维里定律写到了四阶展开,长长的式子几乎要填满报纸的版面了。他专心致志地计算着,浑然不管周围的人在说什么、做什么。以他身体为中心,仿佛形成了一个结界。那其中,是他一个人的世界。

肖飞叫了他几声,他还是头也不抬地继续在报纸上挥舞着铅笔。

“别管他,”旁边的女同学符韵苦笑着说,“他一算起东西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在算什么呢?肖飞很疑惑。这些公式自己都认识,却不知道其指向何处。不过,肯定是和气体有关。

气体?他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护士说陈强死于氰化物中毒,难道是一种可溶性的氰化物毒气造成的?这个叶影,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十一

屋漏偏逢连夜雨,墨菲法则[4]总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发生作用。

虽然按照通常的太阳活动周期计算,这个周期内太阳活动的峰值要明年或者后年才来到,但是这种类似的经验法则也经常靠不住。就在营救正加紧进行的时候,来自卫星观测站的一个消息让行动暂时中断了。根据观测数据预测,最近三天,将有一次非常剧烈的太阳风暴爆发,其强度是近十年来最大的。航天总局经过商议,报国务院批准,决定将最近三天的发射计划全部取消。这也意味着所有人都将在太空多待上三天。

这个消息令4号车厢里的众人非常沮丧,因为按照摇号的结果,下一波被营救的人员,就是他们。现在,他们不得不把即将归家的急切心情再压抑几天了。

长时间被困在车厢这个狭小空间里,最大的困难不是食物补给,而是无聊——虽然食物也相当糟糕。车上供旅客娱乐的资料准备得也不少,电影啊,音乐啊,各种各样的电子书很多,但这些东西远不足以维持大家长久的兴趣。大家需要的是新鲜的、即时的资讯。虽然卫星能够提供信号覆盖1/4的区域,但也不可能提供正常的带宽给各种无线设备上网。对于中学女生符韵来说,一天不上微Q都是不可想象的。这段时间,她简直要疯掉了。刚开始的时候,她会不时抬起手腕,看看腕表上的新信息显示图标。慢慢地,这种动作几乎变成了一种神经质的无意识活动。最近两天,状况变得更严重了:她已经不看腕表了,只是萎靡地坐在沙发上,两眼发呆,只有在吃东西的时候,才能显示出一丝活力来。

肖飞看了看这个女孩的样子,叹了口气。这样下去,就算食物充足,她也支撑不了多久吧。类似的状态,虽然每个人都有,但是越年轻的,往往越严重——只有叶影例外。

这些被困的日子里,几乎看不到叶影情绪有明显的波动。每次肖飞无聊地在车厢里转来转去的时候,都看到他在报纸上涂啊算啊,而且非常入神,轻易叫不醒他。有次,肖飞恶作剧地直接把报纸从桌上抽走,他才恍然大悟般抬起头来,慢悠悠地说:“怎么啦?”

“没事,随便问问。你在算什么呢?”

“哦,一些无聊的东西。”

“无聊的东西你也算得这么认真?”肖飞继续问,“跟我说说吧,我现在也挺无聊。”

“好吧,”他这才坐直了身体,认真回答道:“是这样的——我在推导一个新的物理学体系。我们知道,古典物理学的一个发端,在于伽利略的斜面理想实验——一个小球,从光滑的斜坡上滚下来,总会到达斜坡另一端同样的高度上,才会减速到零;如果另一端一直是水平的,那么小球就会一直运动下去。后来,牛顿将其总结为众所周知的力学第一定律。在此基础上,他推导出了一系列的力学定理,后来的整个古典力学体系也得以建立。”

“不错,这些都是中学物理学过的。”

“那么,设想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从光滑斜坡上滚下来的小球,始终回不到原来的高度。那么情况会怎么样呢?”

“这怎么可能?”

“可能性有很多啊。比如在一个引力波非常容易辐射的世界,重力就不再是保守力而是耗散力——像摩擦力一样。小球在变速滚动过程中,由于有引力波的辐射,能量耗散,于是永远也回不到原来的高度。”

“那又怎么样呢?”

“很容易想象,这个世界中,人们将很难得到惯性定律。他们会坚定地以为,力是物体运动的原因。因为一旦撤去推动力,物体就将因能量耗散而慢慢停下来。也许要过很长的时间,他们才可以建立一个类似于我们的古典力学体系,而且这个体系与我们的将很不一样。引力波辐射引起的耗散非常复杂,这相当于一个等效阻力——这个阻力将视物体运动的情况而发生变化。为了描述这个无处不在而又变化多端的阻力,他们需要更复杂的数学。最后,再过几百年,他们的古典物理学将变成一团乱麻。”

“你就在推导他们可能产生的这个混乱的力学体系?”

“不错,我已经把他们可能会用到的一些运动学经验公式推出来了。接下来,就可以写出力学基本定律了。”

肖飞拿过报纸,看了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公式让他感到震惊。这些公式简直是叶影的玩具!物理学原来还可以这么玩!虽然这些推导用到的数学工具都非常低级,没有群论,没有张量,没有黎曼几何,只有一些中学水平的笛卡尔坐标运算、简单的几何学和初级微积分。但他用这些,构筑了一个恢宏的大殿。他就像一个小孩,在兴致勃勃地搭积木——在那个只有他一个人的奇妙世界里。

“对了,事故刚刚发生时,我听见你一直在念叨一串数字——那是什么东西?”肖飞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来。

“那是π。”叶影头也不抬地说。

“哦!”肖飞恍然大悟,可疑问又接踵而来,“背那玩意儿有什么用?”

叶影突然停下了运算,抬起头看着肖飞。他似乎被这句话触动到了什么,开始认真地和肖飞说起话来。

“为了内心的安全感。世间万物,变化无穷,唯有数字是永恒的。与其膜拜什么神祇,我觉得,不如膜拜这些自然常数,它们更为接近宇宙的真义。”

“小时候我有一次发高烧——很严重的那种,因为拖了半天才去医院,结果一去就住了院,输了几天的液。那几天我一直迷迷糊糊,头又胀又痛,偶尔清醒几分钟,也只是看着医院里白花花的墙壁发呆。后来有一次,我在病床下发现了一本黄色的小册子。它夹杂在一堆老旧的废书里,纸页泛黄,而且皱巴巴的。翻开一看,全部是密密麻麻的数字——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本数学参考手册。书里面有各种各样的表,对数、指数表,正弦、余弦表,而在最后几页,便是π的前一千位的取值。我在昏昏沉沉之中,一遍又一遍地扫过那些数字,不知什么时候就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书已经掉到了地上,可是那些数字却在我的脑海里异常清晰地留了下来。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些数字,像在检阅一列列排列整齐的军队。它们像忠诚的伙伴和亲密的好友一样,伴我从病床上挺了过来。”

“从那以后,每当我慌乱无助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它们,念诵起它们。它们是宇宙的DNA,透过万物的浮华表面,镌刻在这个世界的最深结构中。我默念着它们,就像与这个宇宙也产生出了一种微妙而隐秘的关联似的,那种感觉让我充满了力量,也让我心绪宁和平静。”

肖飞已经听傻了。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回了一句:“我奶奶是信佛的,遇到困难的时候总是念‘佛祖保佑’。”

“佛祖也好,神也罢,能让我们撑过这几天就好。其实,在这种圆形轨道上,我觉得,还是念圆周率保佑比较靠谱吧。”

十二

虽然卡死的车门早在第一次食物补给到达前就已经修复了,但大家还是很少去别的车厢活动。倒是偶尔有别的车厢的乘客,来这里串门。这辆列车里,大部分都是中国人,只有极少数的西班牙人和其他欧洲人。来串门的都是中国人,大家见面也不外乎是先试探着熟悉一下,然后再一起长吁短叹一番。

麻烦的人类交际活动!叶影有时候会低声嘟哝一声。

肖飞也懒得动弹。他大部分时间用在看电影上,看文艺片,一些需要静下来慢慢欣赏的东西。有些晦涩的片子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自认为弄懂了其中每一个镜头的隐晦含义。如果不出意外,他会这样一直看下去,直到营救飞船的到来。

但是意外又出现了。

一天,毫无征兆,老爷子陈文突然喊胸口闷。老妇人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出了几片药,给他服下,又连连用手给他揉着胸口。老爷子刚开始有所缓解,但过了一会儿,又开始大口喘起气来。

这时,所有人都抬起头来,关切地看着这对老人。肖飞也关了视频窗口,站起来问:“没事吧?”

“哎呀,没有药了!”老妇人在包里翻了一会儿,着急地喊道。

“你要什么药?我去车厢的柜子里找找。”冯乙扯着大嗓门说。

“没用。车厢里是没有备用药物的,要去医疗车厢才行。”护士吕秋蕊在一旁插嘴道。

肖飞几步跨到车门口,一边拉开门,一边说:“我送你们去医疗车厢吧!”说着,便扶着老头子往外走。老妇人也颤颤巍巍地跟在后面。

“医疗车厢在第16节!”吕秋蕊急忙提醒道。

“知道了。”肖飞继续扶着老人往前走去。

走廊在车厢的一侧,它是碳纤维材料织成的一根长长的圆筒。它就像一条长线,把珍珠般的车厢串成了一条项链。为了通过旋转得到等效重力,列车已经首尾相接,绕成了一个周长500多米的大圈。在走廊里往前看,才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列车整体的扭曲——目力尽头可以看到走廊逐渐向上翘曲的样子。车厢的外壳焦黑,那是在大气层中灼烧后留下的痕迹。

走廊很窄,幸而没什么人。几个人一边走着,一边看着旁边的车厢号。

啊,总算到了。几分钟后,肖飞终于看到了这个有着医疗标志的车厢,连忙走上前去,按下了门铃。

“应该没事吧?”4号车厢里,剩下的人仍然有些担心地讨论着刚才的情况。护士安慰大家道:“老年人嘛,身体多少都有点老毛病,吃点药,缓一缓就没事了。”

“有点像气管炎啊。我有个亲戚就是慢性气管炎,跟他很像。”沈柏猜测道。

“嗯,有可能。不过也不一定,也有可能是心血管的问题。”

“会不会是冠心病……”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过了不久,车门“砰”的一声又打开了。肖飞一脸阴沉地站在门口。

车厢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麻烦了!”过了半晌,他才叹息着说。

“怎么啦?”几个声音同时问道。

“我也不清楚是什么病,”肖飞解释道,“不过听医生说,情况很危险,需要立刻手术。医疗车厢没有这个条件,必须要回到地面才行。他们现在只是作了紧急处理,暂时拖住了病情。”

“下一辆营救飞船什么时候到?”

“因为太阳风暴,最近几天的飞船发射都延迟了。下一辆飞船,至少还要等三天。”肖飞说完,狠狠地用手捶了下桌子。

“来不及了……”

“那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

“通知地面立刻发射飞船啊!”

“现在在通信盲区,再过一个小时才可以到有卫星信号覆盖的区域。而且地面要做各种准备,就算通知到他们,一时间,恐怕也无法发射营救飞船。”

“那……没办法了吗?”

除了沉重的呼吸声,一时间,车厢里没有人再开口。

“有办法!”突然,叶影抬起头来,双眸闪动着明亮的光芒。他拿起一张报纸,右手举起,然后大声而坚定地说:“去月球!”

月球?对于这个大家意想不到的方案,几个人不由得抬头看向这个尚显稚气的中学生。

叶影顿了顿,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每一节车厢都有备用的压缩空气罐,这个你们注意到了吧?”他指着车厢一角的几个钢罐,“还有这个紧急排气孔。这两个组合起来,就构成了一个简易的喷气推进系统。”

“在事故发生的初期,我曾设想过利用这个简易推进系统,控制车厢返回地球。但是一计算,才发现它提供的推力远远不足。这是我的计算步骤,”他扬起手上的报纸,解说道,“气罐上标示的气压为100兆帕,出口阀直径按1厘米计算,那么在开始将其中气体排出去的时候,钢罐的反冲力约一万牛。而且,这个力在之后将逐渐减小,直到气体排尽为止。按照气罐上的容量估计,这个时间为3分钟。即使再从别的车厢多搬几个气罐过来,这个喷气系统也远不足以改变车厢的轨迹和状态。”

“而且,还有一个不可解决的难题。那就是返回途中,外壳与空气摩擦发热的问题。现在防热涂层已经失效,恐怕还没等回到地面,我们就被烤熟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等大家都消化了他刚才的话后,才又接着说:“但是,后来我知道,这列车的车头,有充足的化学燃料,如果使用得当,将足以支持我们到达目标。而月球没有大气层,当然也就没有摩擦发热的问题了。于是我想到,我们可以将病人转移到车头上,让车头脱离出来,独自向月球进发。这就是我改进后的方案——也许,这也是我们当前唯一的办法了。”

“可是,月球,那么远……”符韵犹豫着说,“能行吗?”

“月球基地啊……”张彦军想了想,点点头道,“我觉得可以试试,也许还可以找他们那边接应一下。”

这种奇想般的计划竟然有人认同?肖飞有些意外,也开始认真地考虑起这种可能来。自从2021年广寒宫站建立以来,十几年的时间里,它发展成了一个超大型的科学基地。现在,在基地内,有几十万的科研人员及其家属长期居住。当然,各种生活设施都很完善了——包括大型的医院。

除此以外,其他国家的科考站也星罗棋布地分布在月球表面。甚至还出现了一些民间自发建立的定居点,比如大名鼎鼎的克鲁尔——由一群无政府主义者建立的独立政治实体,那里几乎变成了全世界所有异见人士的乐土。

“你算过了吗?”肖飞问叶影。

“算过了,至少……数学上是没有问题的。”

“那……我去找列车长商量一下。”肖飞终于下定决心,站了起来。他小心地走出车厢,看了看车头的方向。该怎么向列车长解释这个方案呢?他一边想着,一边开始向前移动。

随后,车门“嘭”的一声关上了。封闭的车厢里,空气再次陷入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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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身体微倾地靠在座椅上,叶影默默翻看着腕表上的离线信息。这些信息是在短暂的通信恢复期,通过预阅读功能加载在浏览器里的。这些信息很多都是关于这次列车失事的,人们兴高采烈地发表着自己的观点,甚至有人说:“如果我在那趟列车上就好了。”

哼,叶影的心底发出一声冷笑:都是些没有同情心的人啊。

咦,有一个竞猜话题很热,关注度的图标已经变成了大红色。他好奇地点了进去。竞猜什么呢?

凶手是谁?

虽然从警方内部传出的消息称,四号车厢中的死者是自杀,但根据《华南都市报》和其他媒体的报道,可以看到,死者生前并没有自杀迹象。很难相信,一个去往会场的科学家,会突然生起自杀的念头。而毒酒中的毒素是开车后,才加入的,这可以从冯乙的安然无恙得到证明。所以,下毒的凶手一定是车厢中的某个人。我们这次的竞猜题目就是:凶手究竟是谁?

截至目前,大家竞猜结果的排名是(嫌疑度由高到低):

冯乙

肖飞

张彦君

陈文

……

这种事,他们当作游戏玩吗?叶影咬着牙,继续看下去。自己被排在倒数第二位,大概是因为年龄的原因吧。“一个小孩子而已,不会是凶手吧。”有人这样回复道。

“冯乙,肯定是他啦!除了他,别人没有接触过酒瓶吧?”

“那个叫沈柏的记者也接触过吧。”

“这些都无关紧要。也许有人偷偷下毒,别人没注意到呢?这种情况,当然要从动机出发啦!我听说科学家之间的竞争也是很激烈的哦!”

“我查过了,肖飞的研究课题和死者很接近。就是他了!”

叶影叹了一口气,正准备退出这个页面,突然,一个回帖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立刻进入搜索界面,对回帖中提到的几个关键词搜索了一下。很快,所有关于这方面的资料就列成了一排。

他仔细地看着,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这时候,车门“嘭”的一声打开了,肖飞气呼呼地走了进来。

“怎么啦?”沈柏问道。

“列车长不同意。”肖飞用力在桌子上拍了一掌,“他说车头如果开走了,整列火车就在太空中失去了机动能力。以后万一有什么情况……”

“会有什么情况?”叶影冷冷地说,“陨石?小行星?”

“他说,虽然在近地轨道,稀薄的空气分子仍然会使列车减速。一旦速度降低到临界值,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没错,稀薄气体是会让飞行器缓慢失速,但是进行这种程度的微调,用我提到过的那种简易推进系统就能完成了吧!事实上,现在对人造卫星的轨道微调,大多是用这种喷气推进的方法来完成。利用过氧化氢的分解,喷射出可控质量的气体,这是苏联时代就有的技术……”

“我看,他就是不想负责任罢了!”肖飞沮丧地说,“如果我们坚持要实施这一方案,他说,就必须进行公投。”

“公投?”

“对。因为这样做会让整列车失去机动能力,他说,这必须由列车上的全部人投票来决定是否进行这项计划。”

“具体怎么进行呢?多少比例算通过?”

“是这样,几分钟之后,列车广播就会播出这次公投的内容,乘客通过呼叫按钮进行投票。按评价按钮中的‘满意’键,表示同意这项计划,‘不满意’则表示反对。如果三分之二以上同意,就可以进行。”

叶影失望地摇摇头,走回了座位。投票虽然还没开始,但是结局已经注定了。

在这样无依无靠的太空,本来就毫无安全感的人们,会做出怎样的选择,这难道还用想吗?

说到底,别人的死活是别人的事,和自己无关。

十分钟后,投票结束。总数988票,56票同意,932票反对。

计划搁置。

十四

让身体紧紧地缩成一团,陷入柔软的沙发里。只有这样,沈柏才能在心里得到些微的安全感。

空气中有一种危险的分子在飘荡。沈柏时常在心里安慰自己,救援队马上就会来了,自己马上就可以重新踏上坚硬而踏实的地面了。可是这时,感性的一面又立刻涌出来,告诉自己,现在正身处一个孤寂、冰冷的绝望之地。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危机随时存在。

多待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危险。死亡!从未想过自己在这个年纪,就要直面这件事。虽然是记者,但以前处理的都是社会新闻,对于科技新闻,自己完全没有兴趣。可是现在,他发现自己是如此强烈地渴望着科学、技术、工程这些类似的东西。他竭力用那些冰冷的数据在心里建筑起一道堤坝,以抵抗恐惧的侵袭。

他在车载电脑中找到列车的行车手册,仔细查看着里面关于列车的各项数据。

没事的,克维拉[5]防护层还完好,足以抵御1厘米以下的颗粒物高速飞行造成的撞击。

温控系统可以持续足够长的时间,自己不会冻死在这太空中的。

食品上次补给的够用很久的。

……

但是为什么,当自己逐渐调试到理性的一面时,有一股阴影笼罩在心上,而且越来越浓?

陈强绝不是自杀的!越是理性地看待这一切,就越是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每个人都可能是凶手。在这样令人绝望的环境中,凶手会不会再次凶性大发呢?

他再次抱紧了双腿,蜷缩在沙发里。

不知何时,他突然从对面金属框架的反光中看到,一个黑影正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他想转头看看,脖子却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怎么啦,自己这是?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他心里一下子慌了。

那黑影缓缓地拿出一把尖刀。

他激烈地挣扎着,想从沙发上站起来。可身体却像陷在了一滩沼泽里,完全无从着力。那尖刀猛地插进了身旁的沙发扶手上,发出一声钝响。

他睁大了眼睛,大口呼吸着,像一条濒死的鱼。

尖刀拔起,随即又插了下来。又是一声钝响。

抖,身体像筛子般抖起来。

这就是凶手了吧!那未知的凶手不断把刀插进又拔起,发出越来越密集的响声。

“喂!喂!”肖飞用力摇醒了沈柏,“你这是怎么啦?身体一直在抖……做噩梦了吗?”

沈柏抽搐了一下身体,猛地坐了起来;“啊!太好了!是个梦!太好了……”突然,他又蹲了下去,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怎么回事?”

“没事没事……”他咬着牙说,“腿有点抽筋。可能是刚才睡觉的姿势不好吧……”

这时,车门又“砰砰”地响了几声。

“谁啊?刚睡着就把我吵醒。”冯乙骂骂咧咧地走到门口,拉开了车门。

是列车服务员。她穿着蓝白相间的制服,静静地站在那里。

好眼熟。叶影看着她,回忆了片刻,终于想起来是在上车的时候见过她。是这节车厢的列车员啊!

“嗯……什么事?”冯乙略显讶异地问。

她朝走廊左右看了看,然后突地一侧身,溜进了车厢。

“嘿——嘿嘿!——干什么呢?”

“嘘!”她食指搭在嘴唇上,压低了声音说:“你们是不是想借用车头,把病人送到月球上去?”

“对,可是投票没有通过啊!”

“那你们就眼睁睁地看着老人家在痛苦中挣扎?”

“唉,还能怎么办呢?”

“据我所知,失事之后,列车员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休息室,列车头很多时候根本就没有人看守。”说完,她顿了顿,眼睛扫过众人,“不如……我带你们去!”

车厢里突然一片安静,大家都没想到本来没有希望实施的计划,竟然又出现了转机。

“不行!”在众人沉默时,沈柏突然跳起来说,“公投没有通过的事情,你们还要偷偷地干!你们这是违反全车人的意志,违反民主原则!侵犯所有人的知情权……”

“其实你只是害怕吧?我的沈大记者。”肖飞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

“我……我是害怕,但也是从全车人的利益着想。”沈柏涨红了脸反驳道,“我决不允许你们这样践踏民意,你们这是独裁……”

突然,沈柏的声音消失了。说消失倒也不准确,只是变成了一种断断续续地支吾声。叶影一看,原来是肖飞用一块毛巾捂住了沈柏的嘴巴,然后把后者按在了座位上。

“你们快走!”肖飞一边按住沈柏,一边急促地喊道。

十五

当几个人刚扶着老夫妇来到车头时,叶影听到,后方传来一阵接一阵的喧哗。

“他们发现了,我们得快点!”女列车员语带焦急地说道。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车厢前后的挂钩和别的车体脱离开,然后立刻启动了化学推进系统。

随着一阵低沉的嗡嗡声响起,车厢开始剧烈地晃动了起来。

“小心点啊……”叶影最后听到的是符韵带着哭腔的喊声。然后,真空便隔绝了一切声音。

珍珠项链般的列车渐渐远去。现在,在这个孤独的太空中,他们成了更加孤独的一群人。

“为什么要跟着我们去月球呢?”叶影突然问站在身旁的女列车员。

其余四人,老年夫妇、冯乙和张彦军,也搭话道:“是啊,你为啥跟我们一起去呢?”

“其实,”她脸微微泛红,“我有个哥哥在月球基地工作,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

这样啊,叶影恍然,看来帮我们偷偷溜走,也是有私心的啊。

不过,脱离大部队,混在一节球形车厢中,利用简陋的化学推进系统去登月,其实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不知道这位可爱的列车员知不知道这些呢?叶影想,如果她以为这一切就像坐公交一样,准时上车,到站下车,那她就大错特错了。这一路上可能会遇到各种意外情况,而其中的任何一种,都可能是致命的。

唯一的好消息是,据冯乙和张彦军说,他们曾经在月球基地工作过十年——这也是他们跟着一起走的原因。“我们以前做过很久的月面地质考察,可以说,对月球的地形,简直比对地球还熟悉。”他们拍着胸脯这样说。带着他们,是为了找到月球基地的正确切入轨道。

那自己呢?为什么要坚持跟着去呢?还是不放心吧,叶影暗自想道,毕竟是自己提出来的方案,那就应该负责到底。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不知为何,内心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无声私语。

一个身影一直在脑海里徘徊不去。那是一张面目模糊的脸,他应该有在烈日暴晒过后干裂的肌肤,穿着一袭粗糙的风衣,拄着拐杖,步履蹒跚。我们叫他朝圣者,或者殉道者。他可以是西行取经的玄奘,是绑在罗马鲜花广场上的布鲁诺,是麦加广场上的平凡信徒,或者是西藏寺庙中慢慢走过转经筒的年轻喇嘛。

数字是你的经义,计算是你的法门。你相信这一切,你愿意为此而殉葬。

去吧,主将与你同在!

某个瞬间,叶影突然从这良久的思绪中缓过神来。他感受着车厢因为加速而带来的微弱重力,猛然发现手心已经被指甲掐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推进系统很容易上手,冯乙和张彦军经过短暂的尝试后,已经完全掌握了操纵方法。很快,车厢中的加速感就稳定地指向了一个方向。叶影一边看着仪表盘上的位置显示图,一边计算着,应该何时变轨更合适。

叶影和冯乙、张彦军也讨论过几次,大家逐渐形成了一个共识:一路的飞行并不是问题,问题是怎么降落。

列车员袁莉静静地坐到一旁的座椅上,看上去心事重重。

自己这么做到底对不对呢?

她揉了揉额头,似乎想让纷乱的思绪安稳下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这样说服自己。一边想着,一边不自觉地打开了随身的小包,从烟盒中抽出了一支烟。

“最好不要!”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她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把烟放回去,轻声道歉:“对不起,我没想抽。习惯动作罢了。”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叶影那清亮的目光。

“我听说常年待在月球基地上的人,突然回到地球上,会非常不适应,甚至站都站不起来,要坐很长时间的轮椅。你哥哥是这样吗?”叶影问道。

“嗯,好像是吧。”袁莉只是敷衍了一句,点了点头,看上去并没有谈话的欲望。

“很久没见过哥哥了吧?”

“是啊,”她叹了口气,闭上了双眼。半晌之后,才又幽幽地说,“三年了……”

红色的包还敞开着,一个尖锐之物反射出的光芒进入了叶影眼中。

“那是什么?”他指着那东西,“能给我看一下吗?”

“哦,那是我的注射器。”她愣了一下,有些不情愿地把带着细长针尖的注射器从包里拿出来,“小心别戳到手。”

叶影接过注射器,眯着眼睛,仔细端详着。

“很细啊,”他感叹道,“现在的注射器针头已经能做到这么精细了啊!”

“啊,我身体不太好,经常要用到……”

“用这么细的针头,是为了减轻痛觉吧?”叶影问。

“嗯,注射的时候几乎没有感觉。”

“我听说近年来流行一种新的注射技术:事先将药液包裹在一层纳米薄膜中,再注射进体内。据说这样可以有效地调节药液的生效时间……”

“我有点累了。”袁莉突然轻声说。

“啊,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叶影把注射器递还给她,“那你好好休息。这趟路,还长着呢!”

十六

“糟糕,这种天气,恐怕基地里的人很难出来接应我们了!”就在寂静的车厢里,冯乙突然大喊。

“怎么啦?”叶影略微有些惊讶。

“太阳风啊!这种时候,月尘的活动是最激烈的,恐怕会产生大规模的辉光。以前我们在基地工作的时候,遇到月尘活跃的时候,都会尽量避免外出作业。”

张彦军也马上反应过来,连声叹息着。

“等等,我对月尘不太了解。你可以简单说明一下吗?”叶影连忙问道。

“我来说吧,”张彦军接过话头,略微组织了一下语言,慢慢地解释了起来。

“所谓月尘,就是在月亮表面覆盖着的一层几十微米大小的尘埃。与地球上的尘埃不同,这些月尘都是带电的。现在已经查明,月尘最为普遍的带电机制,就是持续不断的太阳风。从太阳中发射出来的大量高能粒子轰击到月尘上以后,会将其中的电子激发出来,类似于光电效应。在光照区被轰击出来的电子,通过热运动或者定向流动,会不断附着在黑暗区的月尘上面。这样,整个过程的后果就是,光照区的月尘带上了正电,黑暗区的月尘带负电。而且,这样积累的电荷会越来越多,最终使得这些小颗粒们在库伦排斥作用下离开月球表面,飞到几米至几千米的空中,悬浮起来。在月尘活跃的时候,常常能看到太阳光在月尘中折射而形成的辉光现象——就像在地球上,阳光被大气折射一样。”

叶影皱着眉头:“这些月尘,对月面活动影响很大吗?”

“相当大。事实上,月尘是我们在月面活动的最大安全隐患。早在阿波罗探月活动中,人们就发现,月尘黏附于仪器和宇航服表面,会导致表面磨损、机械阻塞、密封失效、散热退化等很多问题,甚至还出现过仪表读数错误的情况。而且由于月尘弥漫,人眼很难看清月面情况。有一次,阿波罗12的登月舱就在这种情况下掉进了一个小陨石坑里。”

“还有,”冯乙补充道,“那东西对人体健康危害也很大。什么咳嗽、流泪、打喷嚏都是轻的,严重的,我见过几个,都出现呼吸困难的情况了——据说是肺泡被堵塞了。”

“这么说,这几天基地不会有外出活动了?”

“肯定都猫在基地里呢。”冯乙想了想,又说,“即使联系上他们,这样的天气,接应我们估计也很困难啊!”

计划似乎要做一些调整了。

几个人本来的安排是,引导车厢进入环绕轨道后,联系基地人员,让他们在降落地点铺设缓冲轨道,以便自己降落。车体在下降过程中,虽然可以通过化学推进进行姿态控制和减速,但到月面时的速度仍然不足以完成硬着陆。但是现在,既然受月尘影响,月面活动受限,那么铺设缓冲轨道的作业,就很难完成了。

“能不能利用月海来进行缓冲呢?”张彦军提议道,“很多月海里,月尘的深度都有几十米……”

“等等,”叶影突然插话道,“刚才你们说,背日面的月尘积累了很多负电?”

“不错。”

“据我所知,月球上有很多环形山,里面的月尘积累得多吗?”

“很多。”说到这里,冯乙似乎也意识到叶影的想法了,“一些极深的坑里,因为终年照射不到阳光,经过成千上万年,甚至几亿年的时间,已经积累出了很强的电场。”

“我正好知道一个这样的地方。”张彦军说,“在静海西南角,有一次考察的时候,我们发现了一个有极强负电场的大环形山。”

“电压有多大?”

“五千伏左右。”

这么强的电场啊,叶影眼睛猛地一亮——他拽过手边的一张报纸,拿着铅笔的手飞快地在纸上滑动了起来:电场强度……对,积分……然后是引力势能转化为动能,质量估计多少合适呢……再根据半径就得到了转动惯量……好,现在有了一个等式……接着设定一个转速,计算电磁力……最后的等式……好,成了!

成败就此一举!

他激动地站起来,咽了一口唾液,沉声说道:“我……我有一个降落的方案!”

十七

地月之间,一个球形的车厢,通过化学推进艰难地跋涉着。

“利用电磁力来平衡万有引力?”张彦军皱着眉头,“虽然我也想到可以利用月球表面某些地区的强电场,可是归根结底,这个车厢还是电中性的啊!怎么和电场发生电磁力呢?”

“难道是用涡流?”冯乙也跟着问道。

“不,你们忽略了一点:这节车厢可是超高速列车的一部分啊!你们忘了列车推进加速的原理了吗?”

“这车是靠车体上的环形电流,形成强磁场,与轨道上的加速环形成的磁场,共同构成的电磁推进系统来加速的……”

“也就是说,我们如果开启车体赤道上的环形电流,这个球形的车厢,就变成了一个轴对称的电磁铁!”叶影再次提醒道。

“然后再让它转起来?”

“不错。法拉第在19世纪就发现,让一个轴对称的磁体,绕着它的对称轴旋转,再用一根导线分别接触磁体的一个磁极和赤道,那么这根导线上就会产生感应电流。这说明旋转磁体在周围空间产生了电场,而这个电场,正是我们需要的!”

“从电磁感应的角度来说,旋转的磁体,带动周围空间的磁场转动,从而产生了电场,倒是可以理解。”张彦军点了点头。

“所以,我们可以调节车厢外壳的转速和环形电流的大小,让它产生一个合适强度的电场,以便和月球表面的外电场相互作用,产生一个互斥的电场力。我计算了一下,在车厢下降的时候,要抵消月球上的重力,只要将转速和电流大小进行这样的调节就可以了……”

就在叶影把报纸上的计算式给两人检查时,冯乙突然说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张彦军有些诧异地问。

“叶文啊……”

“我叫叶影。”

“哦,叶影!你刚才说的,法拉第那个实验的结果,其实还有另外一种解释。”冯乙看了一眼叶影,接着说,“这种解释认为,绕对称轴旋转的磁体,其周围的磁感线并不会随着磁体的转动而转动。因为磁体是轴对称的,所以其周围磁场也是轴对称的。磁体的旋转,事实上并不会改变周围的磁场,不管是大小还是方向。而一个静止的磁场,是不会产生电场的。”

“可是,那导线中的电流是怎么产生的呢?”

“是在磁体内部产生了电动势。你想,磁场是静止的,但是磁体是运动的,磁体在电路中的运动就会切割磁感线,从而产生电流了。”

“嗯,这样倒也说得通。”叶影皱着眉头。可是这样一来,自己刚才想的方案就完全行不通了。

“也不见得是这样吧。”张彦军想了想,“根据磁场的分子电流理论,磁场是由磁体内的环形分子电流产生。磁体旋转,自然会带动内部所有分子的旋转。这样看来,磁场肯定是会随着磁体旋转的啊!”

“不要和我争论。关于这个问题,19世纪的韦伯和法拉第,20世纪的肯纳德和巴奈特等一大堆物理学家彼此争论了几百年,至今也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6]。”

“是吗?”张彦军有些意外地说,“我感觉这是一个很基础的问题啊。没想到……”

“不错,从古典物理学发展到现在的量子电动力学,无数精致的理论和复杂的模型不断涌现,可是往往在一些很基础的地方,我们还是一筹莫展啊。”

“就像量子力学,很多基础问题也没解决。”

“比如隐变量问题……”

“不要再感慨了!”叶影有些好笑地看了两人一眼,“现在也不是讨论这些理论问题的时候。我刚想到一个改进的方案,不管刚才那两种猜想中的哪一个正确,我们都可以实施降落!”

“说说看!”两个老头顿时又有了精神。

“加一根金属杆!”

十八

发动机早已关闭,只有几个小型的姿态控制装置在陀螺仪的定位下,不时喷射出一股气流。一个黑漆漆的金属球慢慢地向月球靠近。

没有进入环绕轨道——它就这样径直向着月球表面冲去。

“位置你确认了吗?”叶影再次问道。

“绝对没错,就是这个位置。”冯乙肯定地说。张彦军也点头表示认同:“这里正对着月球表面最强的负电荷聚集区——一个3千米深的月坑,有记录以来,这里的电荷积聚现象一直很严重。”

车厢逐渐靠近,现在,月球的引力已经俘获了这个小球,正把它一点点地向下拖拽着。车厢开始加速下降。

小球赤道位置的环形电流早已启动运行。

“准备,现在开始旋转!”

随着一阵马达的嘶吼声,车厢的外壳缓缓地转动了起来。它绕着竖直的轴,一点点增加着角速度。这种机械动作大概是列车设计者从未想到过的。旋转最初只是为了辅助加速系统,调整内车厢的角度,以形成等效重力。可是现在,内车厢保持不动,外壳却带着环形电流飞快地转动了起来——就像一个陀螺。

离月面又近了很多,现在整个车厢视野的前方已经看不到宇宙星辰了。

“现在,是要到了吗?”一直陪着昏迷的老爷子,在角落默默无言的老妇人突然问道。袁莉也一脸紧张地朝操作台这边望过来。

“是的,马上就降落了。大家都小心点坐好吧。”

坠落的加速度越来越大。人们开始有些不安起来。

“现在应该已经进入强电场区了吧?”

“雷达扫描显示,距离月球表面已经不足20千米了。”

“转速和电流都加到最大了吧?”

“已经超出额定功率了。”

“好,把正极的金属杆扔出去!”

在球形的车厢顶部,一个顶端为弧形的粗大金属柱体,被飞快地弹射出来。这就是方案改进的部分。

如果法拉第是对的,转动的磁体并不带动磁场的旋转,那么在转动的车体上,就会感应出一个电动势来。这个电动势虽然并不能在车体上形成闭合的电流,但是它会驱使车壳上的电荷极化分离——也就是让金属车壳中的电子集中于一侧,正离子集中于另一侧。如果在正离子集中的一侧竖立一个金属柱,那么尖端效应会让这个金属柱集中巨量的正电荷。

这个时候,再把柱子抛射出去,那么剩下的这个车壳,就变成了一个带有净负电荷的球体了。

这样,不管哪种理论是正确的,车厢都会确保受到月球表面电场的斥力。

“有了!感觉到减速了!”一直紧张地看着仪表盘的冯乙突然激动地喊了出来。

这时,一直保持着平稳的车体,开始左右晃动了起来。

张彦军立刻加大了姿态控制系统的力度。一定要保持车体不发生翻转!还要尽量维持在这条线上下降,水平偏移太多的话,减速效果就会大幅地减弱。

刚开始,车体只是减慢了坠落的加速度,但随着高度的降低,电场力的作用开始变得越来越明显。在这个范围内,重力已经不会大幅度增加了,它在与电场力的角逐中,逐渐居于下风。在经过了某个临界点后,斥力终于超过了万有引力,车体开始减速。

速度计上,鲜红的数字慢慢减小。

“现在的状态跟理论计算结果符合得怎么样?”

“有6%的偏差。”

“偏大还是偏小?”

“电场比我们估计的要大。保持现在的水平方位,估计在距离地面1千米的高度,我们的速度就会减到零。”

“那之后我们岂不是还要被反弹回去?”

“当然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这样吧,我们一边下降,一边进行水平移动,找一个弱电场区域降落。”

“我有一个提议。”叶影突然说,“让外壳停止旋转,同时也断开环形电流吧。”

“什么?”张彦军略微有些吃惊。

“嗯,以我们现在的高度,化学推进系统完全可以胜任着陆任务了。”冯乙点了点头,“断了也好。”

“不,你们误会了。”叶影笑着说,“我是想做一个实验,一个也许可以结束几百年争论的实验!”

十九

法拉第赢了。

当关闭了环形电流,外壳停止旋转后,电场力并没有消失。球形车厢仍然一如往常地持续减速下降。这说明电场斥力是车体本身所带的负电荷引起的,而不是旋转产生的感应电场。

看来,正如法拉第所想,轴对称旋转的磁体并不产生旋转的磁场。

车厢缓缓降落在荒凉而黑暗的月球表面上,推进器溅起的月尘扬起了几十米高。

在落地的一瞬间,叶影的心中猛然产生了一种如同宗教般的敬畏感。

“向基地发求救信号了吗?”张彦军透过舷窗看着外面,等待了片刻,他回头望向冯乙。

“早就发了。”冯乙正瘫坐在地上,看来是累坏了。

“我叫你发的东西也发了吗?”叶影也插嘴问道。

“都发了。”冯乙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古怪,他靠近叶影,小声问道:“为什么叫警察也一起过来?”

“你忘了那件毒杀案了吗?”

“你的意思是,凶手就在我们现在的车厢里?”

叶影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再出声。

两个小时后,基地的大型拖车就来到了沉陷在月尘中的车厢旁边。他们用了很长时间才把这个大家伙整个弄回了基地。

然后,车厢门终于被打开了。几个穿白衣服的医务人员立刻进入车厢,检查陈文的病情。几分钟后,陈文夫妇随一辆救护车离开了。

太好了,那老人应该能得救了吧。剩下的几人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几个基地的巡警也围在车门旁边,静静等待着。

当袁莉从车门中走出来,看见围上来的警察时,像是失去了魂魄。她呆呆地伸出手,戴上了手铐,顺从地走上了警车。

“你怎么知道是她?”回到基地安排好住宿地点后,冯乙忍不住找到叶影问起。

“我猜的。”

“猜的?”

“不错。从她主动要带我们来月球的时候,我就开始怀疑她了。那之前,我在网上看到有人披露警方的一项调查结果。警察仔细调查了我们车厢中所有人的购物记录,包括陈强本人,结果发现,一年之内,没有人曾经购买过氰化物。这让警方开始怀疑起之前自杀的判断。他们开始调查这列车上所有人的购物记录,包括列车员。相信不久就可以查到这个叫袁莉的列车员曾经购买过氰化物的证据了。她应该也从网上看到了这个消息,知道自己可能会暴露,于是才决定带我们来月球。”

“也就是说,她跟着来月球是想逃脱警察的追捕?”

“不错,很有可能她那个哥哥也是编的。她知道,只要自己到了克鲁尔,就可以逃脱所有追缉了。”

“不对啊,”冯乙突然反应过来,“列车行驶过程中她一直没在车厢,那她是怎么下的毒呢?”

“我之前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我观察过那个酒瓶的底部,发现有很多微小的碎屑。我怀疑那是一种极小的气泡薄膜的残留物,而在其破裂之前,毒气一直被包裹在这些小气泡里面。我用维里定律计算过,在这样的包裹中,氰化物气体的总量,完全超过了使人中毒的剂量。这些气囊黏附在酒瓶的底部,在内部气压和外部液压的作用下,维持着膨胀的状态。在一般情况下,这种平衡也许可以持续很长的时间。但不要忘了,这是超高速列车!袁莉正是利用了超高速列车的特点,完成了下毒的过程。”

“是吗?”

“不错。在列车运行的前半段,气囊一直维持完好——直到一个特殊的时间点,这些气囊突然破裂,从而释放出了内部的毒气。”

“难道是……在失重的时候?”

“不错!我们都知道,液体的压强主要是重力造成的,而气体的压强则是分子运动的体现。当列车失重的瞬间,气囊外部液体对它的压强突然减小,而内部气体的压强还维持不变。这样,气囊就会像一个充气的气球一样,不断膨胀,膨胀——直到破裂开来。”

“啊,我想起来了,失重后,陈强好像一连喝了好多酒!”

“袁莉是这趟列车的乘务员,而陈强因为工作原因,经常乘坐这趟车。估计袁莉也发现了陈强喝酒压惊的习惯,这才想出了这样的下毒方法吧。现在喝酒的人这么少,这个方法误伤的可能性也非常低。”

“我刚从警方那里听说,她好像认罪了。你猜得很准!”

“其实我本来没什么把握,直到我看到她包里的注射器,才基本确定了她就是凶手。那些毒气囊,应该就是通过这个东西注入酒瓶中的吧。”

“注射器的针头能穿透玻璃?”

“不,我相信她应该是通过金属瓶盖注入的。那针头非常细,抽出之后应该完全看不到针孔。操作的时候,只要倒立酒瓶,注入的气囊便会自动浮升至酒瓶底部并粘在那里了。”

“可是,为什么呢?”冯乙叹了口气,“要费尽心思做这样的事情……”

叶影抬起头看着天空,默然不语。

天空中,蓝色的地球正缓缓升起。

尾声

2033年9月4日。京师大学。

熙熙攘攘的广场上,到处是开学报到的新生。叶影独自一人拖着一个大行李箱,走在林荫道上,看上去人显得更小了。

“啊,叶影!”旁边突然有人叫他的名字。

他转头看去,是个有些熟悉的面孔,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以前在哪里见过。

见他露出了疑惑的面容,来人主动报上了名字:“我是肖飞啊!一年前,在火车上!”

“哦,是你啊。”叶影总算将眼前的面孔和记忆中某个存储符号对应上了。

“去年那件事情,现在想起来还真是后怕!我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时车上每个人的样子——这段记忆就像用激光直接蚀刻在大脑沟回了。想不到你竟然能忘了……”

叶影笑了笑:“我记不住人。”

“对了,说起那件事——你看前一阵子的新闻了吧?”

“袁莉?”

“对,判无期了。其实我倒是挺同情她的。”

“是啊,没想到她真的有个哥哥,而且竟然是陈强的研究生。”

“像陈强这种把研究生当脑力劳工使唤的导师真是可恶。明明知道学生心脏不好,还逼着他每日每夜地写程序。”

“听说是项目到期要验收了。”

“而且,学生在实验室猝死之后,不管是学校还是导师,竟没一个人承担责任!最后就草草赔偿了事。”

“肖飞……啊,现在应该叫师兄了,”叶影挠挠头,说:“说起来,你也要注意身体啊。”

“我?没事,哈哈,我导师人很好的。”说着,肖飞拍拍叶影的肩,“你先忙吧,改天请你吃饭。”

叶影应了一声,摆了摆手,便拖着行李箱继续向前走去。

“等等,最后一个问题。”肖飞突然又追上来,“你知道吗,这一年来,沈柏写了很多文章来批评我当初的做法——对了,他现在已经是编辑部副主任了。沈柏一次又一次地质问我,为什么当时为了救一个人,而把整列车的人都置于危险之中。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只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人的生命在我眼前消逝而已。不知道你有没有仔细思考过,我们当时那么做……真的对吗?”

“当然是对的。”叶影坚定地说,“计算一下死亡人数的概率期望值:如果什么都不做,死亡人数的期望值是1;做了之后,死亡人数的期望值是全车人数乘以事故发生的概率,再乘以事故的死亡率。而这种事故,就像大块陨石或者小行星的撞击,发生的概率都极小。这种简单的计算题,我相信连小学生也能计算出来——我们的做法毫无疑问是正确的。”

肖飞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这小子还是没变啊。

阳光从树荫透射下来,打在叶影的脸上,形成一个亮眼的光斑。他眯缝着眼睛和阳光对视了片刻。终于,他拖着大箱子费力地转过身去,肖飞听见他那近乎呓语的声音:“宇宙的本性便是数学,”他深吸一口气,大步地向前走去,“计算是脱离苦海的无上法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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