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四点时,安妮来店里,星星派已经放凉了,明天要卖的蓝莓马芬在烤箱里,我打过全部三十五个号码了,其中有人接听的有二十二通,他们全都不认识嬷咪名单上的人。有两个人建议我打去犹太会堂问问,他们可能有那个时代的信徒记录。
我非常困惑,对那两个人说了同样的回答:“谢谢,但我外婆是天主教徒。”
安妮将书包扔在柜台后面,完全不肯对上我的视线,她高傲地大步走进厨房。我叹息,这下可好了,今天下午又会是那种气氛。
“搅拌盆和烤盘我都洗好了!”我大声对女儿说,拿出展示柜里的饼干,再过几分钟就要打烊了。“今天没什么客人,所以我有时间。”我补上一句。
“既然你有那么多时间,有订巴黎的机票吗?”安妮站在厨房门口,双手叉腰。
“没有,不过我——”我正要说明,安妮举起一只手不让我说下去。
“没有?好,我只需要知道这个。”她显然借用爸爸的语气,想要感觉像个小大人,学得可真是时候。
“安妮,你听我说,我有打电话给所有——”
“够了,妈,假使你不打算帮嬷咪,我真的不知道和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她的语气很尖锐。
我深吸一口气。这几个月来我和她相处总是如履薄冰,因为担心她无法承受离婚的冲击,但我受够了老是当坏人,尤其坏人根本不是我。“安妮。”我强势地说:“我想尽办法让这家店撑下去,我知道你想帮助嬷咪,我也想。但她得了阿兹海默症,安妮,她的要求毫无道理。拜托你听我说,我——”
“随便啦,妈。”她再次打断我的话,“反正你谁都不关心。”
她大步走回厨房里,我迈开脚步追上去,双手握拳努力克制火气。“臭丫头,我话还没说完,不准你这样走掉!”
就在这时候,迎客铃响了,我猛转身看到盖文,他穿着褪色牛仔裤配红色法蓝绒衬衫。他对上我的视线,伸手扒一下凌乱的棕色鬈发,我一下子分了心,想着他该剪头发了。
“呃,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他看一下表。“还在营业吗?”
我硬挤出微笑说:“当然,盖文,快请进,你需要什么?”
他一脸犹疑走向柜台。“你确定吗?”他问。“假使不方便,我可以明天再来——”
“不会。”我抢着说。“抱歉,我和安妮刚才在……谈事情。”
盖文停顿一下,对我微笑。“我在安妮那个年纪的时候,也经常和我妈谈事情。”他低声说。“我妈肯定十分乐在其中。”
我忍不住大笑,就在这时候,安妮从厨房出来。我还来不及开口,她对盖文说:“我帮你倒了咖啡。”接着补上一句:“免费招待。”她瞪我一眼,似乎想看我敢不敢反对,但她不知道的是自从他帮我们修好房子后,只要他来店里我从不收他的钱。
“噢,谢谢你,安妮,你真慷慨。”盖文接过她手中的咖啡,他闭上眼睛闻咖啡香。“天啊,好香喔。”
我对他扬起眉毛,我猜他应该像我一样清楚,那杯咖啡在保温板上放了将近两个小时,完全称不上新鲜。
“基斯先生。”安妮开口说:“那个,你喜欢帮助人之类的,对吧?”
盖文一脸惊讶,他清清嗓子点头。“当然,安妮,可以这么说。”他停顿一下、看我一眼。“如果你想,可以称呼我盖文。呃,你的意思是我当杂工是否是为了帮助别人、才帮大家修理东西吧?”
“随便啦。”她毫不在意地说。“你帮助别人,因为那是对的事,是吗?”盖文又看我一眼,我耸肩。“总之呢。”安妮接着说:“假使有人失去了重要的东西,真的很烦恼,你应该会帮忙找吧?”
盖文点头。“当然,安妮。”他犹豫着说。“没有人想弄丢东西。”他再次看我。
“那么,那个,假使有人拜托你找失去的亲人,你应该会帮忙吧?”她问。
“安妮。”我告诫,但她完全不当一回事。
盖文再次清清嗓子看着我,我知道他发现自己被无端卷入我们的争执,尽管他完全不晓得我们吵架的原因。“这么嘛,安妮。”他欲言又止地说,视线回到她身上。“我大概会帮忙找吧,不过要看状况而定。”
安妮一脸得意转向我。“妈,听到没?你不在乎,但基斯先生不一样!”她气冲冲转身回厨房。我闭上眼睛,里面传来金属搅拌盆重重砸在料理台上的声音。我睁开眼睛时,看到盖文一脸关切注视着我,我们短暂四目交会,安妮再次从厨房出来,我们一起转身。
“妈,该洗的东西都洗好了。”她没有看我。“我要走路去爸家,可以吧?”
“祝你们父女相处愉快。”我冷冷地说。她翻个白眼,拎起书包,头也不回就大步走出去。
我抬起头,再次对上盖文的视线,他关切的眼神令我不自在。我不需要他担心,我不需要任何人担心。“抱歉。”我含糊说,摇摇头努力装忙。“盖文,你要什么?后面有刚出炉的马芬喔。”
他停顿一下,接着说:“荷普,你还好吗?”
“我没事。”
“感觉不像是没事。”他说。
我眨眨眼,继续回避他的视线。“是吗?”
他摇头说:“你知道,你有伤心难过的权利。”
我大概是无意间用凶狠的眼神看他,因为他突然满脸通红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我举起一只手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很感激。”
我们沉默片刻,接着盖文说:“她到底在说什么?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吗?”
我对他微笑。“谢谢你的好意。”我说:“但真的没什么。”
他似乎不相信。
“这件事说来话长。”我澄清。
他耸肩说:“我有时间。”
我看看手表。“你刚才不是要外出吗?”我问。“只是来买甜点。”
“我不赶时间。”他说,“不过我的确要买一打饼干,有蔓越莓和白巧克力的那种,麻烦你。”
我点头,拿出展示柜里的鳕鱼角饼干,仔细装进纸盒里,上面有知更鸟蛋蓝的底色,印着白色花体字的店名北极星烘焙坊,鳕鱼角,我绑上白色缎带,由柜台里递给他。
盖文接过盒子,催促道:“快说吧。”
“你真的想听?”我问。
“你想说我就听。”他说。
我点头,突然察觉我确实想和另一个大人讨论这个问题。“好吧,我外婆得了阿兹海默症。”我开始解释。接下来五分钟,我由展示柜中拿出迷你派、牛角面包、千层酥、水果塔、新月酥,一一装进密封盒中,有些可以冷冻保存,有些则要送去给教堂的妇女收容所,同时告诉盖文嬷咪昨晚说的话。盖文专注聆听,当我说到嬷咪将星星派剥成小块扔进海里的时候,他惊讶地张大嘴巴。
我摇头说:“我懂,这很疯狂,对吧?”
他摇头,脸上浮现奇怪的表情。“一点也不会,昨天是哈桑纳节的第一天。”
“好吧。”我迟疑着说。“不过这和嬷咪的行为有什么关系?”
“哈桑纳节是犹太教的新年。”盖文解释:“我们犹太人的习俗,会在那天到流动的水边,像是海边,进行称为‘塔许利区’的小仪式。”
“你是犹太人?”我问。
他微笑。“我妈那边是。”他说,“我从小就是半个犹太教徒、半个天主教徒。”
“噢。”我只是望着他。“我之前不知道。”
他耸肩。“总之,塔许利区这个词基本上就是抛去的意思。”
我突然察觉,这句话唤醒了我的记忆。“昨天晚上我外婆好像说过类似的话。”
他点头。“仪式要把面包块扔进水中,象征抛去罪孽,通常是用面包,不过我想派应该也行。”他稍停一下,接着说:“你外婆会不会在进行这个仪式呢?”
我摇头说:“应该不会,我外婆是天主教徒。”这句话刚说出口,我猛然想到今天打电话去巴黎时有两个人建议我打去犹太会堂。
盖文扬起一条眉毛。“你确定吗?说不定她原本不是天主教徒。”
“可是这样太疯狂了,假使她是犹太人,我应该会知道。”
“不一定。”他说:“我外婆经历过纳粹大屠杀,在贝尔根·贝尔森集中营,她失去了双亲和一个弟弟。因为她的缘故,我十五岁那年开始做志工,服务幸存者。有些人说他们暂时放弃了自己的根,当一切都被夺走时,他们很难继续坚持自己的身份,尤其是那些被基督教家庭收养的小孩。但最后他们全部回归犹太教,可以算是回故乡吧。”
我呆望着他。“你外婆是大屠杀的幸存者吗?”我重复,努力拼凑盖文的新样貌。“你以前服务过幸存者?”
“现在也是,每星期一次,我会去却尔西的犹太安养院当志工。”
“可是开车过去要两个小时。”我说。
他耸肩。“我外婆过世之前也住在那里,那个地方对我有特别的意义。”
“哇。”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你在那里做什么?是怎样的志工?”
“我教授艺术课程。”他简洁地说。“像绘画、雕塑、素描,诸如此类的,我也会带饼干给他们。”
“所以每次你来买一整盒饼干,都是为了带去那里吗?”
他点头,我只能呆望着他,我发现盖文这个人很有层次,有许多我没察觉的优点。我不禁纳闷我还错看了他多少事。“你……是艺术家?”我终于问。
他转开视线,没有回答。“我知道你外婆的事情,你或许有点难接受,说不定我的想法根本大错特错。不过你知道,有一些人在被送往集中营前就先逃脱了,他们偷偷逃出欧洲,拿着声称他们是基督徒的假证件。”他说,“搞不好你外婆也是以假身份来到这里的。”
我立刻摇头。“不、不可能,她一定会告诉我们。”但我心中豁然开朗,如此一来便能解释为何名单上的人姓“毕卡德”,而我一直以为外婆娘家姓“杜兰德”。
盖文搔搔头。“荷普,安妮说得有道理,你一定要查出你外婆的遭遇。”
我们继续聊了一个小时,盖文很有耐性,一一解释我不明白的事情。我问他,假使嬷咪真的出身自巴黎的犹太家庭,我可不可以直接打去巴黎的犹太会堂询问、有没有大屠杀相关组织可以帮忙追踪幸存者等。我印象中好像听过这样的机构,但以前我没有深入研究的动机。
盖文说值得一试,第一步先联络大屠杀相关组织,但恐怕无法从那里找到全部的答案。即使那些组织的名单上有我要找的人,资料很可能只有出生日期与地点,顶多加上遣送出境的日期,假使我非常好运,或许能知道他们被送往哪个集中营。
“他们无法告诉你完整的故事。”他补充,“那些是你外婆爱的人,我认为她有资格知道他们的真实遭遇。”
“前提是她真的是你说的那样。”我插话,“我觉得这整件事太疯狂。”
凯文点头。“这也难怪,不过你一定要查出来。”
我仍有疑虑,他解释说犹太会堂可能有比较完善的记录,而且或许能介绍我去找记得毕卡德家族的幸存者,我转开视线不看他。他说,即使大屠杀距今已经七十多年了,一些保存记录的人依然不愿意透过电话提供资料。尽管这些年来各方都致力于发掘历史,但许多经历过大战的人依然持保留态度,因为在战时说出名字等于害人性命。
“更何况。”盖文作出结论,“你外婆显然希望你去巴黎,肯定不是没理由。”
“万一完全没理由呢?”我轻声问。“盖文,她病了,她的记忆消失了。”
盖文摇头。“我的祖父生前也得过阿兹海默症,我知道有多惨。但我记得他神志清醒的时候,他对过去的事记得特别清楚,根据你的描述,我认为你外婆给你名单的时候完全正常。”
“我知道。”我终于承认。“我知道。”
我和他一起离开店铺,我锁好门,这时天色逐渐黯淡,天空的蓝色开始变深,我打个哆嗦,将牛仔外套包紧一点。
我看到盖文的吉普车停在主街上,大约相距一条街的地方,他正准备往左转,停下脚步问:“你还好吗?”
我点头。“没事,谢谢,所有的事都谢谢你。”
“这么多事情,应该很难一下子接受的。”他补上一句:“如果这是真的啦。”我知道他这么说是为了我,而不是他真有疑虑。
我再次点头,我觉得头脑有些麻木,仿佛这个下午他说明的那些事情让我的系统完全超载了。我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外婆竟然有一段她绝口不提的过去,但我必须承认,他说的每件事都很有道理,我打从骨子里发冷。
“好了。”盖文说,我这才发现自己站在街头望着空气发呆。我摇头,挤出笑容,伸出一只手。“再次感谢,非常谢谢你。”
盖文诧异地看着我的手片刻,但最后还是握住。“不客气。”
他的手粗糙温暖,我多握了一下才放开。“希望你喜欢那盒饼干。”我对他左手拎着的盒子一撇头。
他微笑。“不是我要吃的。”
我突然有点难为情。“呃,保重。”我说。
“保重。”他重复。我目送他走远,感受到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失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