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十二年前,帕特里克最后一次踏进家门,是在那晚的十一点零四分。
我记得床边数位闹钟荧幕上闪耀着的红色数字,以及他的钥匙转动门锁的声响。我记得他脸上胆怯的表情,他隐约成形的胡楂,以及他站在门口,身上皱巴巴的衬衫。我还记得他是怎么叫唤我的名字,凯特,那一声呼唤仿佛同时表达了歉意和招呼。
在等他回家的同时,我一直重复听着那段时期我最喜欢的专辑——“海瑟修女乐团”(Sister Hazel)的《堡垒》(Fortress),就在他进门之前,音乐正好播放到第四首歌《香槟茫》(Champagne High)。我嘴里哼着歌词,心想,用“与你在一起的百万个小时”来形容共度一生,真是诗意极了。
当时帕特里克和我才结婚四个月,我根本无法想象有天两人会不在一起。我二十八岁,帕特里克二十九岁,在我们眼前的日子似乎长得无边无际。我还记得当时我认为,一百万个小时(也才一百多年)听起来似乎还不够。
但事实证明,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到那时候,几乎已画下句点。最终,我们共度的时间只有一万五千零九个小时。
这个数字,要从2000年最后一晚的新年除夕派对上,我们相遇开始算起,在这些共度的时光里,我们知道自己找到了彼此的灵魂伴侣,我们以为拥有了一切。但一万五千零九个小时,跟一百万这数字真的差太多了。“亲爱的,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帕特里克摸索着走进卧室,一路不停地道歉。我坐在我们的羽绒被上,膝盖靠在胸口,故意抬手看看表。看见他安全到家而放下的心,随即被恼怒所取代,生气他为何要让我担心。
“你没打电话。”我知道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暴躁,但我不管。前一年我叔叔打猎意外身亡后,我们彼此承诺过,如果会晚点回家一定要想办法先通知对方。我婶婶在丈夫身亡将近二十个小时里都浑然不知,这件事把我和帕特里克吓坏了。
“我临时有事。”帕特里克说着,避开了我的眼神。他一头浓密的黑发乱七八糟的,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再望向我的那双绿色眼睛里充满着关切。
我瞄了一眼床头柜上一夜未响的电话。“你留在办公室回不来?”我问。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帕特里克在市中心一家公司里担任危机处理顾问的工作,他年轻、积极,只要有额外的工作出现,他绝对是第一个跳出来的,而我就是爱他这一点。
“别这样,凯蒂李。”他说。我们相遇的那天晚上,在喧闹的人群之中,我大声回应他我的名字凯特·碧尔,却被他误听成“凯蒂·李”,从此帕特里克就喜欢用这个昵称深情地叫我。他一边轻轻地呼唤“我美丽的凯蒂李”,一边穿过房间,坐到我身旁。帕特里克用右手背擦过我的左大腿,我缓缓将腿放平,融化在他怀里,他一点点地靠近,用双臂环抱住我的肩膀,他的身上有古龙水和烟的味道。“我刚才是和甘蒂丝在一起。”他将头埋进我的头发里说,“她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我。”
我一把将他推开,跳下了床。“甘蒂丝?你和甘蒂丝在一起?一直到十一点?”
甘蒂丝·贝拉扎是他在我之前交的女朋友,她在市中心一间烟雾弥漫的低级酒吧当酒保。他们曾经历过一场短暂的热恋,虽然在我们相遇的两个月前便分手了,但甘蒂丝的存在一直让我感觉芒刺在背。“那纯粹只是肉体关系。”他第一次向我提到她时,曾努力这么解释过:“当时我的生活陷入乏味的低潮,甘蒂丝刚好出现,等我一发现彼此有多么不适合,就立刻和她分手了。”但这番话对我并没有多大的宽慰作用。
我们曾在小意大利区的某家餐厅里遇到过甘蒂丝一次,有机会让我把她的名字和脸孔兜在一起,反而让情况变得更糟。她比我高上十几厘米,有着一对明显是假的巨大胸部、漂白过度而显得干枯的金发,以及空洞的眼神。她一脸假笑地上下打量我,然后故意对着她的朋友大声说,看来帕特里克是再也没办法应付真正的女人了。
“凯特,亲爱的,什么也没发生,”帕特里克立刻向我伸出了双臂,说:“我绝不会做出任何伤害你的事。”
“那你为什么不打电话回来?”
“真的很抱歉,”帕特里克伸出手指顺了顺头发。“我没借口可说,但我绝对、绝对不会欺骗你。你知道的。”他话说到这里,声音哽住了,但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诚恳。我感觉自己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了一些,心里的愤怒也略微消散。
“随便。”我气冲冲地说了一句,因为一时间也想不出更好的回应。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但想到我一个人在家干等,他却和前女友在酒吧里,还是让我很不舒服。我不打算告诉他说一切没事了,因为事实并非如此。
“的确是我的不对,”帕特里克摊开双手做出认错的手势。“但当时的谈话气氛很沉重,我实在没办法走开去打电话。”
“对啊,上帝不准你惹甘蒂丝不高兴。”我咕哝着。
“凯特……”帕特里克声音越来越低。
“我要去睡觉了。”我知道自己态度应该软化下来,告诉他一切都没事,但我就是做不到。
“你不想谈了吗?”他问。
“不想。”
帕特里克叹了口气。“凯特,明天我会把一切解释清楚。”
我翻了个白眼,冲进浴室里,顺手还摔了门。我迷惑地看着镜中自己的样子,我想不通,他们都分手两年多了,为什么甘蒂丝还是想要掌控我的丈夫。
十分钟后,当我爬上床时,我感觉到自己有点软化下来。毕竟,帕特里克一回到家就立刻交代了去向,我知道他一向都很坦白。况且,他选择的人是我,事实上,我心里明白这辈子往后的每一天,他选择的人都会是我。我拉上被子,感觉怒气逐渐消散。
帕特里克上床时,我已经快睡着了。我转过身面对着墙壁,过一会后,他伸手环抱住我,把身体移得更近些,紧贴住我的背,双腿缠绕在我的腿上。
一时间,我本想抽开身的,但他是帕特里克,我的帕特里克啊。隔天早上他会告诉我事情经过,然后我一定能谅解的,因此,没过多久,我就在他温暖的怀中放松了下来。
“你知道我绝不会伤害你,”他低声呢喃,“永远不会,一百万年都不会,一切都没事的。”
我闭上眼睛,叹了口气说:“我知道。”
帕特里克亲吻我左耳后方的凹洞,我的脊椎随之一阵酥麻。“我在遇见你之前就知道——”在即将沉入梦乡之际,我听到他的低语。
我微笑,接下他的话“——我命中注定属于你”,这是我们说我爱你的方式,是专属于我们的用语。
我明白在我们这辈子剩下的时光中,这样的感觉永远不会变。
隔天早上,我在洒进卧室的晨光里伴随着咖啡和培根的香味中醒来。眨眨眼睛,仰头看时钟,六点四十七分,帕特里克已经起床了,正在帮我准备早餐。这是他道歉的方式,事实上,我早已原谅他了。
“早安。”几分钟后,我边打哈欠边走进厨房。帕特里克手拿锅铲转过身来,我忍不住大笑。他穿着白T恤和印着“我爱纽约”的四角内裤,外罩一件黄色围裙,上面写着“给大厨一个吻”,赤脚的他头发还是刚睡醒乱糟糟的样子。
“大厨在此听您差遣。”他用怪腔怪调的法文说着,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来,来,坐下。”拿着锅铲的手往迷你餐桌的方向比画着。“早餐已经预备好了,夫人。”
他夸张的姿势在桌上摆了两个餐盘,放上炒蛋、培根以及抹了草莓酱的土司,接着又端来两杯已经调好鲜奶油和糖、正冒着热气的咖啡,然后在我身边坐下。
“你不需要下厨的,亲爱的。”我微笑说。
“当然要啦。”他在我的脸颊上亲一下。“最好的只献给我亲爱的女孩。”
我吃了一口炒蛋,抬头看他,发现他正用炙热的眼神看着我。“怎么了?”我含着满口的食物问道。
“我昨晚没打电话回家,是怎么样也说不过去的。”他一股脑儿地说:“我感觉糟透了,我不是故意要让你担心的。”
我啜饮了一口咖啡,然后深吸一口气。“没关系。”我说。
他脸上的表情就像是朝阳乍现般放松了下来。“你原谅我了?”
“我反应过度了,我知道。”
“你没有。”他立刻这样回我。他咬下一口培根,我看着他的下巴有力地上下嚼动。“是这样的,有件事我想跟你好好谈一下。”他说着,眨了好几次眼睛,这样的表情让我突然有些不安,他似乎很紧张的样子。“今晚带你去吃晚餐好吗?到雪莉荷兰饭店的餐厅,怎么样?我知道你喜欢那个地方。”
我微笑。“不错啊。”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帕特里克问我。而我正嘎吱、嘎吱地嚼着培根。
我抬头看他。“什么?”
他拉拉身上的围裙,转身面向我。“这里写‘给大厨一个吻’。”他满脸笑容,当我们目光交会时,还朝我眨了眨眼睛。“遵照围裙的指示是一种礼貌。”
“是吗?”我大笑。
“这是全世界各厨房国所奉行的法律之一。”
“厨房国?”
“没错,独立自主的厨房国。譬如这里就是。”
“我懂了。”我严肃地说:“好吧,我可不想违反任何法律,长官。”
“为了你自己好,我看你还是乖乖遵守吧。”他微笑站起身,张开双臂。
我边笑边跟着站起来。他低下头,我掂起脚尖,我们的嘴唇相碰。
“这样可以了吗?”我在他怀中待了一会儿后低声问。
“还不够呢,”他也低声回答,然后又吻我,用舌头将我的嘴唇分开。
于是那天早上我们做了爱,快速、迫不及待的,像是要将对方吞噬一般。然后我趁着他淋浴更衣准备上班时,将两人的早餐餐盘洗干净。
“帅哦!”当他顶着刚洗的头发,穿着黑色长裤、笔挺的蓝衬衫和灰色条纹领带重新出现在厨房时,我吹了声赞叹的口哨。
“不是我吹嘘,我的腿真的挺性感的,”他说,“但我想围裙和四角内裤恐怕不太适合今天早上的重要会议。”
我大笑、站起身来,踮脚和他吻别。“祝你好运,好好对付那些客户。”
“谁需要好运?”他嘴角上扬,露出了酒窝。“我拥有全世界最棒的老婆,生命真是太美好了。”
“生命太美好了。”我赞同地说,我又凑向前吻他,但这次帕特里克先抽开身。
我睁开眼睛,发现他手上拿着他外祖父收藏的一枚银币。“听着,你帮我保管这个到今天晚上,好吗?”
我点点头接下银币。“那么,这次是因为什么?”帕特里克有个习惯,每当有好事发生,他就会丢出一枚银币。过去他总是这么说,你必须把好运传出去,这样其他人才有机会许愿。我考上研究所那天,我们在中央公园掷出一枚银币;去年帕特里克升官时,也掷了一枚在市政府前面的喷泉里;今年春天我们结婚后,第三枚银币被投到他爸妈位于长岛的房子附近的海里。“看来一定是很不得了的大事啊。”我说。
“没错,”他笃定地回答,“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晚餐时我会告诉你。等吃完饭后,我们一起把它丢进普立兹喷泉里。还有,凯蒂李……”
“什么?”
他站在门口,凝视着我好一阵子。“我在遇见你之前就知道——”最后他终于开口,声音是如此的温柔。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狂跳。“——我命中注定属于你。”
他关上门是早上七点四十八分。
从此,我再也没见过他。
事情发生时,我正在晨跑。正当我沿着哈德逊河的林荫大道上往北跑,赞叹着连日雨后放晴的明朗天空时,一个从亚拉巴马州来纽约市观光、名叫珍妮佛·巴尔温的三十七岁妇人,刚喝光一整瓶的伏特加,她从清晨三点和男友吵完架后就开始喝,在我脑海里重播着前一天在纽约大学音乐治疗研究计划所听的课程的同时,她正将十七个月大的女儿莲恩娜,抱进她一九九七年出厂的丰田卡罗拉里,并把莲恩娜固定在安全座椅上。当我庆幸自己听从帕特里克的鼓励,辞掉银行的工作,追寻一直以来向往的职业时,她正将车驶离哈勃肯蓝钻汽车旅馆。
随着步伐在人行道上前进,帕特里克的话在我耳边响起。你必须顺从自己的心意行事。凯特,人生苦短,要趁早追寻你的梦想。那天早上,当我抬头望着天空,感叹有如此支持自己的丈夫真是幸福时,珍妮佛·巴尔温正开车转弯驶入林肯隧道,朝着曼哈顿的方向前进。
当我转头向南往家的方向跑时,她正从西四十街的出口下高速公路,撞上路边的交通号志牌。
当我忍不住微笑,好奇帕特里克早上给我的那枚银币,究竟代表什么好事时,我的丈夫刚进入一辆出租车的后座,而珍妮佛·巴尔温所驾驶的丰田卡罗拉正以四十七英里的时速,直直向出租车后车门的方向撞去。
三十分钟后,因跑步而气息未定的我,弯过转角,往我们位于十五楼的公寓走去,发现有两位穿着制服的警察站在门口。
“魏斯曼太太吗?”其中一个较年轻的警察问道,不知道是因为他眼底满是同情,或者他沉郁的表情,还是因为他说我名字的感觉,总之,直觉告诉我发生了严重的事。
“什么事?”我的膝盖发软,那位年轻的警察在我倒地前,及时将我扶住。
“很遗憾,您先生今早发生了严重的车祸。”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当时他人在一辆出租车里,位于时报广场附近。”
“不,不可能。”我辩驳道,眼神来来回回在那两位警察脸上视察着,他们的脸突然间变得模糊。“他去上班了,他上班都搭地铁的。”我突然想到他说今天早上要去开会,和一些重要的客户碰面,他可能搭出租车去他们的办公室了。“哦,天啊。”
“魏斯曼太太?”
“你们确定是他吗?”我哽咽了。
“没错,太太,恐怕是真的。”
“但他人还好吧?”我的问题只换来沉重的静默。“他人没事对吧?”
“魏斯曼太太——”那位年轻的警察犹豫地开口了。
“他在哪里?”我打断他,望向那位较年长的警察。他让我联想起我的父亲,父亲总给我能让一切都确保无恙的感觉。“哪一间医院?可以带我去吗?我得去帮他。”
又是一阵静默,没人出声也没人敢动,这样的反应让我在他们开口之前便心里有了底。
“魏斯曼太太,”年纪较大的那位终于说话了。“您先生当场就宣告死亡了。”
“不,绝对不可能。”我回应得极其迅速,因为根本不可能。不到两小时前,帕特里克和我才刚做过爱,他将我拥入怀里。就像平常一样,和我吻别。他是温暖的、活生生的、属于我的。“不可能,”我喃喃地说,“怎么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这恐怕是真的,太太。”那位年轻的警察一说完,便伸手扶住我的另一只手肘,我被这两个男人给架住了,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一直往下滑。“需要我们帮忙打电话联络任何人吗?”他温柔地问。
“帕特里克,”我的答案完全不合逻辑,“他是我的紧急联络人。”但我从来没想过,发生紧急事故的人竟会是他。我让他们扶着我走进公寓,将我轻轻地安置在沙发上。我把手机递给他们,他们应该是设法找出了我姐姐苏珊的号码,大约三十分钟后,她一头乱发冲进门来,将我从茫然状态中摇醒。
“我尽快赶来了。”她说,我唯一的反应只有点点头。看到她泪流满面的样子,我才发现自己一直没有哭。“爸妈都不在城里,不过,吉娜正在赶过来。”
“哦。”我勉强吐出一个字。
“凯特,”她挨着我坐下,轻声说:“你还好吗?我能帮你做什么?”
我只是茫然地看着她,就好像她说的是某种陌生的语言。我知道自己必须打电话给帕特里克的爸妈、联络他的朋友、安排葬礼,做好一切亲人过世时应该做的事。但事实上,我还没准备好去承认他已死这个事实。只要我人还坐在这张沙发上,这张我们曾经共度过几百个小时、一起梦想未来的沙发上,我就能说服自己世界末日并没有到来。
过了一会儿,我最好的朋友吉娜也赶到了,她先生在前一年的“9·11”恐怖攻击事件中丧生。她们两人就一直陪在我身边,静静地摩挲着我的背,直到帕特里克平时应该下班回家的时间。有好几个小时,我就呆呆地望着门口,希望看见他走进门来,告诉我这一切都只是一场误会。
但这不是误会,时钟显示午夜的到来,九月十九日成为我生命中不再有帕特里克相伴的第一天。我终于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