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闹钟铃将我叫醒,瞬间想起帕特里克触摸我的感觉,是那么的温暖、可靠、充满生命力。我猛地坐起身来,在黑暗中眨着眼睛。
“帕特里克!”我大叫,但唯一的回应是闹钟的嗡鸣声,我按下贪睡键,四周突然陷入寂静。我知道自己已经回到了真实的生活,这个我和丹恩共享的生活,在这里,我还是原来那个寡妇。“帕特里克?”我无力地重复唤道,虽然我已经知道他不在。
随着房间变得清晰,我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遮光帘挡住了大部分光线,我身上裹着的是这些年已逐渐习惯的凉丝被单。
“只是一场梦,”我大声说,“做梦而已,帕特里克已经死了。”但我忘不了那种真实的感觉,他的触摸、他的味道,那种一切都在闪闪发光的奇怪氛围。
虽然细节正迅速地消逝,但我忘不了那小女孩的样子,还有她那双绝对来自帕特里克的美丽眼睛。我抹不去那种感觉,她是如此真实,如此与我相连,我还感觉得到我对她的爱。当她唯一对我说过的那个字——“妈”——浮现在脑海时,我的喉头瞬间哽住了。
但我就是知道,她七月十八日将要满十三岁,这表示她是在我和帕特里克第一次上床的四个月后便出生了。然而,不论在哪一个奇怪的平行时空中,她都不可能是我的女儿。
“我不是她妈妈。”我低声说,却没料到这念头竟会让自己有崩溃的感觉。“那不是真的。”我知道自己很不理性,但我的心还激动地猛跳,而且我在黑暗中仍然能看见她的脸。
我打开床头的台灯,闹钟前面摆着一杯水、一瓶安舒通止痛药和丹恩留下的一张字条,上面说他得先去上班,希望我宿醉别太厉害,最后还热心地做了个结论:我从没看过你喝这么多香槟!
我用发抖的手拿出两颗药丸,想止住头的抽痛。和水一起吞下药后,我躺回枕头上,瞪着天花板。“我是怎么了?”我对着空气喃喃自语。
几分钟后,我伸手拿起iPhone,滑到YoungWidowTalk.com(年轻寡妇谈心室)的页面,我每隔一阵子就会上这个网站看看,只是从来没让丹恩知道。我在搜索栏输入“梦到活生生的前夫”,出现了好几条评论,我开始点击留言,想看看哪个寡妇曾做过真实到古怪的梦,虽然也有梦到先生还活着的,但大家梦见的都是丈夫生前的样子。我接着搜寻“想象的小孩”“不存在的孩子”,没有符合的结果,显然我是唯一以这种特别的方式失心疯的人。
我叹口气,把手机放下然后起床。脚下的大理石地板一阵冰凉,将我猛然拉回现实。
整个上午的疗程我都恍恍惚惚的,午休时间一到,我发现以这样的分心状态,对病患不会有太大帮助,于是我请蒂娜帮我取消下午的约诊,蒂娜是我和办公室的其他三位治疗师共同聘用的接待小姐。
“没事吧,凯特?”她问,并且担心地看着我。“你从不取消和病患的约诊。”
“我只是不太舒服。”我说,这不算全然的谎话。
在等待她回复我是否连络到所有人的这段时间,我回到办公室里,在大抽屉里翻出帕特里克的裱框照片。我在和丹恩第五次约会后,就从桌面拿下来了,那时我告诉自己,该是放下帕特里克的时候了。我做到了,几乎算是。
过去两年来,当我需要解答时,总会不时拿出他的照片看。他冷静、海绿色的双眼,总有某种力量可以解开我心中所有的结。
可是今天,看着他只是让所有事情变得更让人迷惑而已。照片里的他好年轻,和昨晚的他形成鲜明的对比,我提醒自己:那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但我还是忍不住用手指轻抚过他的眼角,想起看见他有鱼尾纹感觉好可爱,又用手指划过他深色的头发,回想添上灰色的发丝,看上去有多么美。
书桌上的对讲机突然滋滋作响,吓了我一跳。
“所有人都连络上了,凯特。”蒂娜尖细的声音充满整间办公室。“今天下午所有的约诊都已经取消了。”她犹豫了一下又说,“你确定没事?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吗?”
“不用,我很好!”我故做轻松地说,“谢啦!”
话筒安静了一会。“那我去吃午餐了。”
“好!”我开朗地回答她,“明天见!”
我将帕特里克的照片放回抽屉,塞在一叠档案底下,然后伸手拿电话。铃才响一声,苏珊就接起来了。
“我今天下午休息,”我说,“可以过去你那里吗?”
“发生什么事了?”
“没啊,没事就不能去看看我姐姐吗?”
“你过来我们再好好谈。”从她坚定的语气中,我知道她看穿我了。
二十五分钟后,我搭的出租车已停在她家的褐石色大门外面了,她拿着一杯白酒站在门口向我打招呼,没说什么就把酒杯递了过来。
“现在才下午一点。”我说着还是接过酒杯。
“我听你的声音就知道你是否需要来一杯酒,而现在的你就需要。”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走开了,只好关上门,跟在她后面走进屋里,边走还边啜了一口酒,她说得没错。
“嗨,小家伙们!”我经过客厅,看见珊米和凯文黏在电视前面。荧幕上,有只我没看过的卡通老鼠正拿一片生菜叶给一只卡通熊,凯文乐得咯咯笑。珊米转过头,咧着嘴向我挥挥手。突然间,我好渴望见到那个梦中的绿眼睛小女孩。
苏珊在厨房里,也拿着一杯白酒,靠在流理台上。台子上有瓶打开的夏多内白酒,旁边还摆着一碗洋芋片。我一转进门她就说:“好吧,快说,跟订婚的事有关对不对?”
“不是。”我立刻回她,但她只是扬了扬单边的眉毛,我就低下头沉默了。“这真的很蠢,其实是因为昨天晚上做的那个梦。我是说,我想那应该是一场梦吧……”
我没继续往下说,发现她没有任何反应,我强迫自己抬头和她对上视线,她看起来冷静而平和。正是现在的我应该有的样子,但我却紧张不安,活像个出现戒断症状的毒瘾患者。
“继续说啊。”她平静地说。
于是我告诉她我早上醒来时身边是帕特里克,我听到他的声音,感觉到他的碰触,还告诉她,他的头发有点变灰,他的身材厚实了一些,他的触摸还是和熟悉的一样让我发痒。我越说,她的表情越悲伤,等我说完时,我感觉到自己脸颊有滑落的泪水。
她叹了一口气,将酒杯放在台子上,将我拉进怀里。“你只是紧张,亲爱的。”她头靠在我肩膀上说,“答应丹恩的求婚是件大事,会做这样的梦很正常。”
“但我从没做过像这样的梦,”我小声地说,“感觉好像的的确确在发生的事一样。”
“这是当然的。”她放开我,退后一步说:“我觉得你内心有一部分认为自己迈向前是错的,但也该是时候了,凯特。没关系的,帕特里克会希望你这么做的。”
我又犹豫地喝了一小口酒,我在考虑要不要告诉她关于绿眼睛小女孩的事,但我想她已经觉得我大概疯了,于是我改口说:“那种感觉就像是让我稍微看到我本来应该有的生活。”
苏珊坚定地握着我的双臂,直到我看着她的眼睛。“这才是你应该有的生活,就在这里,就是现在。失去帕特里克是很可怕,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不能每次一有机会往前时,就因为想到他而退缩,还是你要让生命就这样白白过了,那是你要的吗?”
“不是。”我抽噎地说。我低垂着头好长一段时间,才又抬起头迎向她的目光。“只不过那感觉就好像我应该属于那里,我知道好多我不可能知道的,完全就像是在自己家一样。”
“凯特,听听看你讲的是什么话,那只是在做梦,”她坚定地说,“你说一遍我听。”
“可是——”
“凯特,我是认真的!”
“那只是在做梦。”我顿了一下后,顺从地复述一遍。
这时,珊米出现在厨房门口,我迅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想借此遮住脸上的泪水,但没逃过她的眼睛。“凯特阿姨怎么了?”她问苏珊,一边担心地看看我。“她在哭。”
“我们只是在聊你的帕特里克姨父,所以凯特阿姨有点伤心。”苏珊说。
珊米看起来很困惑。“可是我没有什么帕特里克姨父啊。”
她的话让我呛了一下,在苏珊赶她出去的时候,我还听见她提醒珊米,说我原来有一个丈夫,他过世后我有时会很伤心。
稍后苏珊回来,脸颊有点红红的。“不好意思,”她说,“我们很少在孩子面前提帕特里克,因为有人过世的话题会让他们挺迷惑的,她不是故意要让你难过的。”
“我今天实在是太情绪化了,不是她的错。”我挤出一个微笑,努力想提振情绪。“对了,有件事你可能会感兴趣,在我的梦里你住在圣地亚哥,我敢说你肤色一定晒得很漂亮。很怪吧?”
苏珊僵住了。“圣地亚哥?”
我点点头。“对啊,你显然是十一年前搬过去的,因为罗勃在那里有个工作机会,这还真幸运,是吧?”
苏珊紧抿着嘴唇。“我要爸妈别告诉你的,”她抱怨,“你知道多久了?”
“知道什么?”
“罗勃的工作机会啊。”
我茫然地看着她,她叹了一口气。“帕特里克走的隔年,罗勃在圣地亚哥有个很好的工作机会。”
“真的?”我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
她点头。“但我们决定留在这里。”
“为了我吗?”我低声问。
苏珊犹豫了一下。“换成是你也会这么做的,但你怎么会知道加州的事啊?是妈告诉你的?”
“不是。”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感觉更迷惑了。
“那么,是谁告诉你的?”苏珊问。
我无助地耸耸肩,心跳得好快。“帕特里克。”
这不可能啊,不是吗?看见帕特里克和得知这么多的细节,都只是因为做梦的话,那我怎么会知道圣地亚哥的事?
我离开苏珊的公寓,朝十六街的地铁站走,满脑子转的都是这个问题。在我心头萦绕不去的并不是那个梦境本身,虽然看见帕特里克让我勾起了我原以为已永久埋葬的情绪,但困扰我的是这个梦所代表的意义。如果我猜到和真实世界相符的讯息,那么,那个梦有没有可能还有更多的意义?
“别发神经了。”我自言自语起来,一个路人一边稍微绕开我,一边投来怜悯的眼光。我尴尬地微笑道歉,然后一路低头走进了地铁站。
我搭上六号线,但没有和往常一样在中央车站下车,反而一路坐到布鲁克林大桥至市府站,然后朝西走到钱柏斯街,往我们的旧公寓走去。我必须回去看看,就当是最后一次提醒自己,帕特里克已经离开了,我们曾有过的生活也早就结束了。
自从我搬到上城区后,就刻意避开曼哈顿。我婉拒在那附近的所有生日餐宴,不管路线有多荒谬,也会提醒出租车司机绕开这一区,然而,几乎快要成功说服自己,帕特里克生前那几年的所有回忆都已被藏进一个上锁的箱子里。但就在昨天晚上,锁被打开了。
我来到旧公寓的大门,走上台阶,深吸了一口气后,才敢直视住户的姓名牌。我的目光停留在五楼,那上面曾经感觉永远不变地写着“P+K魏斯曼”,但现在电铃底下写的是“舒伯特”。
我不由自主地感觉到失望,但我到底在期待什么?期待帕特里克还住在这里,和一个虚构的女童一起秘密在这里生活,然后姓名大咧咧地写在外面吗?我摇摇头,我大声对自己说:“你实在太荒谬了。”
但我还是忍不住按了门铃,没人回应。当我掉头走开时,才注意到转角的葬仪社不在了,就和梦里一样。我屏住呼吸,潜进那栋建筑物右侧的窄巷,透过新围篱的木板条缝往里看,我能辨认出里面有个新的儿童攀爬方架、黄色的溜滑梯和一棵遮荫的白杨树。
“不可能。”我喃喃地说,一边转身走出巷子,回到钱柏斯街已渐渐减弱的阳光下。我十几年没来附近了,怎么可能会知道游戏器材和树的事?我怎么可能那么清楚地看过它们,而且各种细节都完全正确?我怎么会知道它们在这里?
我走回公寓门前,踏上台阶,再次按了五楼的门铃,但还是没人回应。我有点期待听到帕特里克的声音,随着静电的震动透过对讲机传出来,但这想法实在太疯狂了。
早在很久之前,我便将他埋葬在一个九月的明亮早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