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苏子瞻,自从朝中一言后,先是不得皇帝待见,又被同僚们所排挤,碍于司马光的面子上,表面上倒也相安,暗地里却是十分不合,尤其是那李定等人,更是明嘲暗讽,好不威风。
苏子瞻内心烦恼,于是多日没有入朝,只是自己关在屋中,痛饮闷酒,看着一些旧史书,不住地叹气郁闷着,身为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谁不想有一番大作为?只是因为一次入朝,便落得个异类的身份,谁又自在呢?
只有那章惇,倒也不排挤他,二人本就多年挚友,经历这次之后,也没什么影响,还是如往常一样诗词歌赋,饮酒作对,只是章惇不像以前,对如今的朝堂之事,显得避讳一般,每次苏子瞻问到,章惇都会拿别的话题搪塞过去。
这日,苏子瞻还如往常一样在房中郁闷,章惇也一如往常一般来拜见。
“子瞻兄终日不愿见天日,可不知外面的天地,早就要变了啊。”章惇自顾自说道,拿起苏子瞻桌上的茶壶,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
“此言怎讲?”苏子瞻抬起头来,略带一些有气无力。
“你看你,只是把自己闭塞在这一方小小天地里,总是要逃避着什么似的,大丈夫不可终日如此啊。”章惇想了想,又说道。
“别说这些,章惇兄方才说外面要变一番天地,敢问可是朝中出事了?”苏子瞻当然不愿放弃这个机会,抓紧时间刨根道。
章惇停了一下:“只是现在,不知你还能不能经受得住这样的消息?”
苏子瞻心有疑惑,仍然问道:“章惇兄不必遮掩,直说何事便是。”
“近日风闻,说是司马公向皇帝呈上了辞呈,好像是要告老还乡。”
苏子瞻愣了一下:“老师让我入朝,为何这样就要离开朝堂?”
章惇早料到苏子瞻的反应,喝了一口茶,又说道:“子瞻兄,朝堂一事后,司马公也是烦恼,不是因为子瞻兄的表现,而是因为朝政。”
“朝政?”
“不错。”
“子瞻兄应该知道王介甫这个人吧。”
苏子瞻对这个名字十分熟悉:“怎能不知?堂堂新政奠基者,谁人不知啊。”
事实上,苏子瞻对新政有些研究,但还算是不甚了解,就连王介甫,他也是通过王和甫的介绍才知道这样的人物。
章惇笑道:“只是这新政的奠基人,怕要成为你我的掘墓人了啊。”
“此话怎讲?”苏子瞻有些迷糊。
“你知道司马公离朝的真实原因么?正是因为当今陛下不辨忠奸,乱改朝纲,司马公无力回天,因而悲愤离朝罢了。”
“常听人说新政有利于民,为何成了这祸乱朝纲的缘由了?单说新政,范文正公时期的庆历新政不也算是新政么?”
“所以庆历新政失败了,为何?所谓新政只是他们争权夺利的工具罢了,何来有利于民一说啊?子瞻兄未曾见过,群山之中的穷苦百姓们因为新政,更是疲惫不堪。不说新政劳民,只说那国库,被新政消耗了一番又一番啊,这样下去,这个朝廷迟早变得无药可医啊,到那时,于后人看来,你我便是乱臣贼子的帮凶罢了。后人的口诛笔伐,谁能经受得住?司马公便是深知难以为继,故召你入朝,匡扶社稷。”
章惇说完,换了一副悲伤的表情:“只是子瞻你,终日沉郁于这一方小天地中,怎能一展胸中抱负,又怎么能匡扶社稷,攘除奸凶之人呢?”
“那章学士的意思是说,新政祸国殃民,蒙蔽圣上?”
“不错,所以子瞻兄要做的,正是不负司马公所托,完成司马公之愿,不仅稳固朝政,更能传下个后世佳话啊。”章惇收了收脸上的悲伤,转而一阵严肃。
苏子瞻震撼到了,他之前并不知道所谓新政还有如此弊端,之前王和甫曾多次在信中向苏子瞻介绍过新政的种种措施,还劝说苏子瞻来日一同推行新政,但是司马光的行为又让他对新政有了一种新的思考:难道新政真的名不副实?
章惇看到苏子瞻沉默不发,不免着急:“子瞻兄还在犹豫什么?这个新政百弊而无一利,这样下去迟早要完,子瞻为何不果断些?”
苏子瞻头脑一热,差点答应,但他又想到了出山之前老师的教诲。
“章学士说的,我都记下了,待我再思量一番吧,今日先不议论朝政,若无他事,那章学士就先请回吧,恕我不送了。”说罢,苏子瞻向章惇做了一个“请回”的手势。
章惇显得灰溜溜的,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好顺着离开了。
章惇离开之后,苏子瞻又陷入了一阵苦苦地思考。
之前未入朝时,他也曾研究过一段时间的新政,对里面许多的政策表示赞叹和感慨,他也曾在朝堂上见到了王介甫一面,自认为他并非祸国殃民之人,但是章惇的劝说让他不由得再次思考新政。
若是支持新政,会得罪司马公和一众元老臣子,这并不利于他在朝中立足,但若是反对新政,来日新政上台,他必然会被列入党奸的名单之中,落得后世一个“迂腐老臣”的骂名。思来想去,他决定先不明确态度。事实上,作为初入朝的年轻后生,他也只有这一条稳妥的路可选。
但是,苏子瞻在面对这个选择问题之前,他必须要面对的是,怎么向皇帝开口。
他在朝中大胆直言的行为,让神宗皇帝恼怒万分,而他想要入朝,就不免还要经过皇帝这一关。说来也尴尬,之前神宗皇帝直接将他提升至学士,而今虽然没有直接将他的官职剥夺去,但也近似无官,他也没脸再回朝做官。
想到这儿,苏子瞻决定入宫去觐见神宗皇帝,向他认错。
只是还未走到宫门,便遇到了李宪。
子瞻殷勤上前:“李公公!”
李宪细细打量着来者:“原来是苏学士啊,想必这次入宫,是为了去面见官家的吧。”
苏子瞻作了个揖:“李公公所言不错,万望李公公帮在下引见。”
李宪摆了摆手:“苏学士啊,不是咱家不愿意帮你,只是官家正在接见太子殿下,这会入宫,不免有些唐突,苏学士还是缓些时日再来较好。”
“李公公说,在下何时入宫较为妥当?”苏子瞻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转问道。
李宪略微皱了皱眉,假装思索了一番:“......这个么,代晚些时日咱家帮你问问官家,看官家何时愿意接见咱苏学士,若有妥帖时间,咱家必去告知,不让苏学士等得太久。”
苏子瞻听完,内心猜测到皇帝仍然怒气未消,便向李宪先告退,准备再寻出路。
走在内城中,苏子瞻突发奇想,向司马光住所的方向走去。
司马光住所离皇城不远,苏子瞻刚走出皇城,没几步便到了。看到门前打瞌睡的门童,苏子瞻走上前去:“劳烦小哥儿帮我禀报一下,就说眉山苏子瞻想要见司马公。”
门童揉了揉眼,打量着眼前来人:“苏子瞻?倒是听主人说过这个名字,只是你来得不巧,主人方才出去了,或是樊楼饮酒,或是郊外品茶,具体何时回来,我也不知道。”
苏子瞻没有办法,只得一边连说“打扰打扰”,一边离开司马府。
司马光并未去别处,又来到了布衣家中。
布衣还是像往日一般,沏了一壶茶,摆在二人面前。
“在下要没猜错,司马学士这次来,是给在下告别的吧。”布衣为司马光倒了一盏茶,茶香芬芳不同往日。
“范先生看来早有预料啊,不然怎会将这番好茶奉上。”司马光笑道,笑声中略有落寞。
“司马公离朝的时机也甚是精妙啊,赶在皇帝重振新政的时候,外人看来,只说是你司马公不如介甫公,避其锋芒罢了。”
司马光叹了一口气:“近日总觉力不从心,身体疲惫得紧,无奈何才向陛下呈交了辞呈。”“在下看来,不是力不从心,而是想让你的那个弟子初露锋芒吧。”布衣小声对司马公说。
“范先生何来此言?”
“你那个徒弟前些日子大闹朝堂的事情,可在这京城里面传得轰轰烈烈啊,早有风言说苏子瞻是你司马光的门生,大闹朝堂一事是你的主意,更有甚者,还说你司马光暗通西夏,准备上奏,给你个不忠之罪呢。”
司马光捋了捋花白的胡子:“风言风语,且让它流传着,吾心本善,便不惧流言。”
布衣笑道:“你是不惧流言,你的徒弟呢?只怕你一走,你的徒弟听到他人言语,最终成了别人的刀剑,然后将你之前的努力轰然推倒啊。”
“你是说,朝中有人对新政有别的看法,妄图推翻新政?”司马光猛地一惊。
“自古变法便颇受争议,庆历变法后,王介甫初次变法轰轰烈烈,最终不也是失败了么?再说了,司马公不是并不看好新政么?”
“我并非不看好新政,凡是能使国家振兴,能再造盛世,换条路并非不可,只是我并不想看到,朝中有人恶意去打压新政。”司马光说完,又叹了一口气:“之前我与新政作斗争,并非不愿实行新政,而是不愿让新政一手遮天,于是努力维持平衡,但现在我老了,不行了,让他们这群新人试试吧,你就替我看看将来的朝廷,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司马公,之前你我有别,但现在,你我仿佛越来越像了。”布衣看着司马光,感慨道。“原先在朝中锋芒毕露,到了现在,怎么也这番无欲无求了?”
“久而久之,再纯粹的锋芒也会钝的吧。这天下,还是需要新的锋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