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瞻回想到自己在地方任职的从前,那时候范文正公也在,司马公也尚未手掌大权,正和范侍郎——现在的布衣一起反对王介甫的新政,还记得新政刚推出的时候,他苏子瞻和二人共同怒骂王介甫是所谓“祸国殃民”的小人,而今时过境迁,范侍郎早已经辞官变为布衣,司马公也辞官回乡。
苏子瞻想到这儿,望着外面大雨滂沱,难免一阵悲凉之感。
他回过身去,重新坐到书案前,自己点了一盏灯,而后在灯下开始细细品读司马光的书信,读着读着,苏子瞻的眉头不禁紧缩了起来,显然是遇到了什么问题。
正在此时,章惇再次恰到好处地来了。
“听朝中人说,今日皇帝让你评论新政了,可有此事?”
苏子瞻不想理他,章惇也猜到了苏子瞻的心思。“愚弟知道,子瞻兄是担忧自己的前程罢。说来也是,王介甫第一次推行新政的时候朝中没有人赞同,而如今当时那批位高权重的老臣们也早人走茶凉,这朝廷也早已物是人非。“
“当然,整个朝廷都知道你苏子瞻是司马公的门生,而司马公之前曾明确反对新政的推行,司马公一走,你便要在朝中接替司马公的位置。为何皇帝想要召你入朝?还不是想笼络你,让你和他们一起进行所谓‘新政’,而后一统朝政罢了。”
“子瞻兄莫要被他人迷惑了,兄不知...”
“不必多言,此事我自有定夺。”苏子瞻难得用这样低沉的声音,略带警告地打断了章惇。
“老师阻拦新政有他的道理,而我之前同他一道阻拦也有一定道理,但今日之我已然非昨日之我,今日之新政也非昨日。既然老师让我细细思量,依我的意思,何不再试一次呢?”
“只是...”章惇听到这个答复显然愣住了,“司马公的意思...”
“老师对于新政也是暧昧,之前只是新政难以推行,故而极力阻止,若是新政可以广而布之,若是对百姓有利,我相信老师也是不会阻止。老师并未明确告知应是支持还是继续斗争,只说应对百姓有利。既然我们内部已经出了问题,为什么不试试变一变呢?”
章惇还想辩解,但已经说不出什么。
“章学士若是此次冒雨而来是为了继续劝我莫要接触新政,只恐章学士失望了,我不仅接触了新政,还想陛下提出推行新政的措施,换言之,我想看看新政推行之后,这个国家能不能更好些。”
章惇听完,只是不住的叹气。苏子瞻看到了,但并没有准备劝慰他的意思,章惇坐了不一会,仍只是尴尬的沉默。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许久之后,章惇默默吟咏道。
我要你们这些新政的异己分子,来日必会付出更惨痛的代价!
章惇心里想着,于是默默离开了,苏子瞻毫无挽留,任凭他走在暴雨中。
正在此时,苏子瞻打开了那个小的纸条,上面只有一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他又抬起头,看到那个在雨中的身影,对着天叹道:“老师啊,请您告诉学生,究竟谁才是同袍呢?”
章惇冒雨到家之后,浑身上下早已湿了个透澈,仆人看到他这副样子,慌忙递来一身干净衣裳,然后又生起火来,想要把那身湿衣服烤干,不料章惇换完衣服,一把将那身衣服扔入火中。
“少爷这是?”一旁生火的仆人吓得不敢说话。
其余几个人也不知所措,情急之下其中一个仆人慌忙在火中抓着衣服,但也只抓住了一个衣角,那个仆人慌忙跪下:“少爷...老奴无能,没有看好衣服...少爷恕罪啊。”
章惇从那个仆人的手上接过衣角,细细看了一会儿,然后诡异地笑了出来。
“好啊,好啊!这也算是割袍断义了!”
众仆人不解,还是跪在地上。
章惇摆了摆手:“这事情与你们无干,都散了吧,晚饭好好准备,顺便帮我把李中丞邀请来,我要与李中丞共饮!”
仆人们慌忙散去,跑腿的跑的飞快,备酒的准备细致...
章惇此时坐在自己房中,还是拿着那片衣角,看了一会儿,将它放在一把七星龙渊剑的旁边。章惇自言自语道:“来日,我必要用这七星龙渊,让你们的血染透这个衣角。”
正在这时,一个仆人慌忙跑来:“少爷,酒席已经在亭中备好,李中丞稍候就来,少爷要不先行?”章惇摸着那把七星龙渊剑,而后提起来挂在腰边:“走!”
章惇穿过一个长廊,到了一片小湖中,这是章惇命人建造的,湖内养着不少锦鲤之类的小鱼,在湖心又有一个亭子,亭子周边有些怪石之类,都是从周边讨要来的,湖边又栽种了些竹柏之类,整体显得幽静四面八角,柱子全为红木,亭子顶部金光闪烁,好不华丽豪奢。
今日正是大雨,仆人在亭中点了盏灯,然后将酒菜备好在亭中,又拿出了一壶“眉寿”,这本是樊楼自酿的酒,名贵鲜美无比,章惇甚是喜爱,便常在家中备下,用来代客或自酌。
刚备好,李定便跟着一个仆人进来了,李定将伞递给仆人,迈步走到章惇面前:“章学士雅兴,近日里别来无恙?”
“李中丞近日在朝中可是飞黄腾达,恕在下今日招待不周。”章惇向李定行了个礼,示意李定入座。
二人坐下之后,李定率先感慨道:“章学士好会享受,雨天在亭中,听雨打竹叶簌簌,再品上一壶好酒,好不惬意啊。”
“只怕这好日子,过不长久了啊。”章惇换了一副悲悯的表情,“李中丞不知,陛下近日有意推翻新政,到那时你我怕是无福享受,只是要担心人头会不会落地了。”
“推翻新政?怎么可能,章学士怕不是在说笑吧,介甫公刚掌握大权,加上司马光告老离朝,新政一片大好,怎么能说被推翻呢?”
章惇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章学士莫不是知道什么内情,但说无妨。”急性子的李定忍不住了。
“李中丞,容在下敬一杯酒,这杯酒饮完再说不迟。”说完,章惇佯装沉重,为李定倒了一杯,李定哪里能等,一饮而尽:“章学士,这杯酒我饮了,有事尽管说来。”
殊不知,在饮酒的时候,章惇早在脑海中想好了一番对策:“李中丞可知司马光离朝的真正原因么?”李定挠了挠头:“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章惇叹了口气:“李中丞还记得前些日子在朝堂上大放异彩的苏子瞻么?”
“怎不记得?那日质问本官,然后顶撞皇帝,好不嚣张。”
章惇听完,压低声音:“李中丞不知,那些话是皇帝提前让他准备的,这一切都是皇帝的示意罢了。”
“此话怎讲?”
章惇看到李定愈发好奇的模样,内心一阵轻蔑,但还是倒了一杯酒:“李中丞请再饮一杯。”李定再次一饮而尽。
“李中丞应该知道,这苏子瞻考得了个探花,而后常年在川蜀一带任职,任职时和司马光等老派人物多有来往,今年司马光特意向皇帝禀报此人,才被召到中央,由皇帝亲自任命为龙图阁学士。”
“李中丞且看在下,在朝中时日不算短,这么久了还是一个学士,他苏子瞻凭什么一进来就是一个学士?”章惇说完,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却与方才倒给李定的酒不同。
李定接过酒壶,自己又倒了一杯:“当时我听到苏子瞻任学士的安排,差点惊掉下巴,只道这苏子瞻是个无名,为何刚到朝廷便任职学士,但因为陛下安排,我也不好劝谏。”
章惇听到李定有些醉醺醺的语气,假装愤怒:“可是么,李中丞在朝中辛苦半生,如今却也没什么进展,只因为司马光的举荐,那门生苏子瞻便平步青云,如今这司马光却又告老还乡,明显是为了不让他人知道,但是这恰恰适得其反,如今朝廷上下全都知道苏子瞻这个官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了。”
李定确实已经醉了:“既然如此,老弟莫要担心,这几日我让御史台的人聚集起来,写一篇奏子弹劾苏子瞻,保管让苏子瞻退出朝廷。”
章惇却又摇摇头:“不妥,那苏子瞻怎么说也是皇帝亲选,直接弹劾那无异于与皇帝对立,若是落得个不忠的罪名,只怕你我和新政都难以维持住啊。”
“那你说怎么办?”李定嚷道。
“李中丞,在下有一计,只是现在不可用,待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再用也不迟,到时候可要李中丞助在下一臂之力啊。”章惇微笑道。
李定全然注意不到章惇的表情:“章学士只要提,我李定必然办到,不只是为了你章惇,更是为了我朝廷啊,怎么做不得?”
章惇又给李定倒了一杯酒,然后换了个酒壶自己倒了一杯:“那李中丞,你我再饮一杯如何?”二人端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而后,章惇看着李定晕倒,面带微笑,安排两个仆人:“李中丞大醉而还,烦请二位将他带回府上。”而后摸出李定身上的一块令牌,摆摆手让两个仆人扛着他走。
章惇坐在亭子中,细细把玩着这个令牌,头顶一道雷电炸开,而后天地一片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