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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阿拉莫[11]

秘密铺路

赫尔曼·罗卜:德裔犹太人,萨姆·帕斯特纳克的岳父,他的女儿鲁思嫁给了米什马尔·哈马卡基布兹开拓者的儿子帕斯特纳克。

夏娜:老裁缝“塞缪尔先生”的孙女。

从拉特伦方向出来,在树木丛生的山脊上有条很隐蔽的小土路。两天后,几辆吉普车出现在这里,其中一辆上面还装了车载机枪。车队顺着小径,穿过灌木丛与卵石颠簸着往前开。前面,一轮白日升起,晃得人睁不开眼。汽车在一个又宽又深的大峡谷边沿停下,萨姆·帕斯特纳克和兹夫·巴拉克从车上下来。从峡谷上面望下去,可以看见幽深的谷底满是岩石,坡道几近垂直,且净是碎石和茂密的灌木丛,一条羊肠小道在其中呈Z字形蜿蜒向下。帕斯特纳克说:“阿拉伯人最初在大路上埋设地雷时,他们的村民曾经有一段时间走过这条小路,骑毛驴或步行,但最近几个月没再走了,赫尔达基布兹的居民告诉我的。”

从吉普车上下来的几个士兵在比赛往峡谷对面扔石头。有堂吉诃德,还有耶尔,两个人的对比很鲜明,堂吉诃德的黄卡其布军装极不合身,耶尔的军装却非常合体。堂吉诃德长长的瘦胳膊一挥,扔得最远,耶尔也不甘示弱,扔得很远。

“你怎么看,萨姆?”

“我看我们最好还是打拉特伦吧,七旅已经开始为下次进攻进行强化训练了。”帕斯特纳克干巴巴地说。

“我建议向斯通上校汇报,旁道是否可行。”巴拉克说。

“兹夫,这条路呢,工程量巨大不是问题,能修,可这行得通吗?阿拉伯军团马上就会过来袭击,杀光所有的工程人员,他们不会吗?”

巴拉克仔细观察峡谷下面,说:“他们会吗?假使我们只在夜间施工呢,萨姆?尽可能小的照明,尽可能小的噪音,不进行爆破作业?这里离拉特伦还有几英里,在野外深处呢。”

“你是指秘密地铺筑一条路?嗯。”帕斯特纳克眼睛眯起,现出一种巴拉克再熟悉不过的诡诈表情,秘密行动是帕斯特纳克的特长,“不过那样的话,你要在这里放四百个施工人员才行啊,兹夫,工程量是巨大的!至少要动三四英里的丘陵地带,几乎不现实。”他摩挲着下巴,狡猾地微微一笑,“不过你听我说!考虑一下骡子,也许这种动物会有些用处,而且,如果不是马上停战……”

帕斯特纳克说话的时候,巴拉克手搭凉棚望向谷底,只见谷底沟壑纵横交错,到处散布着卵石。他径直打断帕斯特纳克的话说:“看,萨姆,在非洲沙漠的时候我的营曾经越过比这个还要陡的坡,而且是坐着卡车和吉普,要不是这个手肘,我现在就想试试下去。”

“我送你下去,兹夫。”耶尔已退出扔石头比赛,慢慢靠到边上来听他们讲话。

“这姑娘送你下去肯定行,至于你是否还能活着上来——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帕斯特纳克说。

“来吧。”巴拉克上了吉普。在耶尔准备开车的时候,堂吉诃德突然蹿上了后座。“下去,约西!”巴拉克拇指甩动,“下去!”

“万一你要滚下坡了呢?我可以救你啊。”堂吉诃德说。

“想得还挺周全。”巴拉克说。

“可就算你真的活着到了谷底,兹夫,怎么上来呢?你想过这个吗?”帕斯特纳克问。

“走一步看一步了。我们走,耶尔。”巴拉克说。

耶尔将吉普挂上低挡,沿着峭壁边缘慢慢前行,然后打转方向,顺着那条Z字形小道开下去,车速马上就提高了,猛冲下去,一头撞到一块隐藏在灌木丛里的岩石上,几乎就要翻跟头滚落下去,但耶尔奋力操纵吉普摆正了车身。她飞快地旋转方向盘避开坡上的石头,一节一节地向下开。吉普最终还是偏离了小道,径直朝谷底狂颠下去。堂吉诃德紧紧靠在车身一边,嘴里胡乱喊叫,似乎正在度过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巴拉克紧抱手肘,只希望能平安到达谷底。一阵剧烈狂野的震动过后,他们落到了峡谷底部。巴拉克手拢在嘴边朝上大喊:“还可以,萨姆!”

“下一步怎么办?”帕斯特纳克在上面大喊,他的喊声在群山间回响,“怎么办……怎么办……”

“派那个小伙子下来,我会从耶路撒冷给斯通上校打电话,我要继续往前走。”“那个小伙子”是以前坐吉普绕过拉特伦的士兵中的一个。“你……”巴拉克转向耶尔,手指着上边,“回指挥部。”

“什么?不!为什么?谁来开车?”

“走吧。”

“哦,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让我跟你们一起走吧。”耶尔看着巴拉克,湖水般湛蓝的大眼睛扑闪着温柔明亮的光芒,“我在耶路撒冷有亲人,你知道,我姑姑病了,我母亲非常挂念她……”

“耶尔,听见我说的话了吧。Zuz(快走)!”

耶尔扬起下巴,皱起眉,噘着嘴,显出一丝女孩子气:“兹夫,你真可笑。”

“卢里亚中士,上你后面的那道坡。”

耶尔瞪着眼看巴拉克,又看看堂吉诃德,后者透过眼镜片朝她善意地眨眨眼睛。她转身跑上坡,匀称的褐色长腿同手一起并用往上爬。

巴拉克一手操纵方向盘,沿河床慢慢往前开。那名刚下来的士兵坐在他旁边打哈欠,将步枪横放在膝盖上。这名士兵皮肤黝黑,浓密的络腮胡垂下来,一顶小小的无边便帽紧贴在浓密的黑发上,他自我介绍说他来自突尼斯。堂吉诃德以前还从未见过长得如此像阿拉伯人的犹太人,不过,对他来说,这次出来,路上所有的一切都是新奇的——膝盖上的步枪、在净是石头没有路的峡谷里颠簸的乘坐感受、一块巨石或一丛灌木后面也许有敌人正拿枪瞄着他——而最重要的是,他正在去往耶路撒冷!这件不巧撞到的事令他情绪高昂得不得了。这条峡谷里石头太多,也没有水,不适合阿拉伯人放牧,又在远远的看不见拉特伦的地方,因此,没有路也没有人烟。巴拉克按照太阳的方向,一路向东开辟道路,遇上普通的石块直接开上去,最大的石块他才设法绕开,他时不时要在水冲出的沟渠边猛然刹车,遇到还留有吉普车车辙的沙地,他便沿着那些踪迹往前开,就这样艰难地冲撞蹦跳了两三英里,最后,开到一条有车印的土路上。这条土路较宽,足能让一辆卡车通过,路上堆满了兽粪。“这一定就是哈图夫路了。”巴拉克对那名士兵说。

“对,长官,是的,我们在这儿遭遇过狙击手。”

“没错。公路不远了。你们两个注意警戒!”

巴拉克掉转方向,顺着这条土路往前开,穿过连绵起伏遍地石头的牧场和疏于管理野草丛生的农场,山羊和绵羊在这里吃着草,但看不见阿拉伯人的踪影。最后驶上一条双车道柏油路,路上空荡荡的,他们的车看上去像条小船一样向前滑动。晒软了的柏油路散发出沥青的味道,野草从路面的裂缝中长出来,烧毁的卡车和“三明治”装甲车躺倒在路边。再往前行驶一段路,卡车开始隆隆地与他们擦肩而过,喷出浓黑的烟雾。第一辆装着咩咩叫的绵羊,第二辆堆满了干草,第三辆上面坐满了胡子拉碴的无聊士兵。在一条长长的上坡道上,一辆油罐车吭哧吭哧喘着粗气往上爬,吉普被堵在后面。

“汽油?”堂吉诃德问。

“水。当地蓄水池供给耶路撒冷的饮用水。”巴拉克说。

油罐车爬上山顶后顺着坡路下去了,巴拉克指着前面远方的一处山顶说:“耶路撒冷,堂吉诃德。”

“真的吗?”耶路撒冷的景象绝对让堂吉诃德大失所望,仅仅是山脊上一排低矮的建筑而已。但他还是把手放到不戴帽子的头顶上,念道:“那我必须要做祷告了。让我们存活至今,支撑我们,并带领我们见证这个时代的神啊,我们的主,全宇宙的君王,你是应当称颂的。”

“阿门。”突尼斯士兵和巴拉克一起说。突尼斯士兵是很虔诚的宗教徒,但巴拉克对这一套则持不可知论。

当吉普摇摇晃晃开进耶路撒冷城时,毁坏的城市景象让巴拉克大为震惊,所有的公园和花园全部杂草丛生,设有街垒的主干大街上污秽不堪,到处都是炮弹轰炸形成的凹坑和纠缠成一团的电线,很多建筑已被炸成了瓦砾。粗重的混凝土工事和铁丝网封锁住大街,挡住了路,巴拉克不得不一次次绕着它们走。大部分商店都已经关门,仅有几家供应限量食品,人们在其门外排着长长的队伍。居民区附近,妇女们在水车边排队等候,她们手拿铁桶、水壶或者铝罐,很多都牵着小孩或是怀里抱着婴儿。

不过,这类事情在堂吉诃德看来无所谓,几年前在战时的欧洲和难民营中的遭遇,已经让他对这一切见怪不怪了,他早已习惯了这些街垒、铁丝网、路障、炸塌的房屋、长队,以及巡逻士兵的景象,此刻不免欣喜,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圣城内部,这不是他想象出来的耶路撒冷,是实实在在的真实的耶路撒冷!无论哪里他都能看到赏心悦目之处,感觉独特新奇,光辉灿烂。一座由美丽的亮颜色石块劈砍成的石头城,那些石块不是完全的棕褐色,也不是完全的玫瑰红,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一种颜色。后来在他见到的所有景象里,耶路撒冷石头的光辉一直令他难以忘怀。清澈的空气、深蓝色的天空、灿烂的阳光,与特拉维夫那种雾蒙蒙的风景太不一样了。在棕榈树、果树和高大的老遮阳树之间处处都是盛开的鲜花。真是人间的伊甸园,天堂啊!

耶路撒冷!

在初次鹦鹉学舌般口齿不清地祈祷过后,他又开始祈祷,祈祷自己回到了耶路撒冷,甚至在吃一块饼干时,也要来一段死记硬背下来的长祷告:“我们感谢你创造了这块土地,感谢你给予我们父辈这块宽广快乐的土地……在我们的时代迅速重建耶路撒冷,让我们和它一起壮大,在建造中欢乐……”直到只剩下最后一口饼干了,他才不得不全部背完。在犹太儿童宗教学校上小学的时候,他就听说耶路撒冷是天堂的大门,在那里祷告可以直接见到上帝,后来在犹太复国主义童子军小队里,他又听到看到了关于耶路撒冷的歌曲、幻灯片以及电影。而此时此地,他就在圣城,在锡安山[12],在耶路撒冷!蓦然,《圣经》中的句子又蹦到他脑海里:“当上帝把我们送回锡安山时,我们好像做梦的人……”

但是当他们转入本耶胡达街时,堂吉诃德从他的梦想中惊醒了。当街出现一个巨大的环形弹坑,旁边是一些倒塌的建筑,弹坑周围用警察围栏和高高的铁丝网封锁起来。“天哪,这儿发生什么了,长官?”他问巴拉克。

“大汽车炸弹,几个月前,由阿拉伯人付钱给英国军队的逃兵干的。”

工人们慢吞吞地在废墟上拾拣东西,灾难中倒塌的建筑和被炸开的下水道总管道仍旧在散发出呛人的气味,仿佛是刚刚爆炸过一样。巴拉克把车停在弹坑旁的街上,那名突尼斯士兵跳下车匆匆忙忙走了。“在这儿等着,堂吉诃德。”巴拉克说。他走进一座混凝土大楼,摸索着爬了五段黑暗的楼梯,电梯坏了,楼梯里也没有灯。

“兹夫!你来耶路撒冷了?什么时候来的?”赫尔曼·罗卜的秘书瑞弗卡问,这位曾经圆胖快乐的秘书现在看起来既憔悴又焦虑,好像得了场消耗病似的。

“他在吗,瑞弗卡?”

“他正在打电话。”

“那说明电话线路是通的,很好。”

“他的电话得坚持到最后一刻,他是负责粮食的,你知道。”瑞弗卡笑了一下,笑容黯淡苦涩。

“你们能接通特拉维夫吗?”

“有时候能,我可以试试。”

“我听见是兹夫?”一个穿一身黑西服扎领带的男子从办公室匆忙走出来,一只胳膊搂住巴拉克,“你胳膊怎么了?来这里有什么事?娜哈玛还好吧?”

“赫尔曼,我必须要和特拉维夫通话。”

“把电话号码给瑞弗卡,来,到里面来。”

就耶路撒冷的标准来说,赫尔曼·罗卜的办公室算是豪华的了,厚重的德式家具、抽象派油画、迦南文化手工艺品的玻璃橱等应有尽有。他是一位业余考古学家,和平时期曾是一位干得不错的农产品商人,一个Yekke[13],属瑞士德国裔,从来没见过他不穿外套不打领带的时候,大概除了睡觉躺在他老婆身边的时候不穿吧。他伸手做邀请状,让巴拉克坐到他办公室里的长沙发上,这时电话铃响了。

“罗卜!是吗?”他用德语吼了一声,语气变强硬了,“砸开锁,清空仓库!每一袋面粉……什么权力?我的权力。”停顿了一下,“什么?因为它们是无主财产,那就是为什么……我说它们是无主财产它们就是无主财产!告诉他,让他战后起诉政府去,如果他还活着的话!”说完他重重地放下话筒,“该死的奸商。”赫尔曼·罗卜骂了声,对巴拉克说,“耶路撒冷最大的面包店店主,叫喊说他用完面粉了。囤积起来好拿到黑市去卖大价钱,下流坯。我们知道他的面粉藏在什么地方。你的胳膊严重吗?”

电话铃又响了,罗卜又进入一场关于糖的叫喊比赛,巴拉克打断他说道:“我的电话是最高军事要务,赫尔曼。”

罗卜挂断电话,告诉秘书所有电话暂停,先接通特拉维夫。

“赫尔曼,你们这里卡车的燃油状况怎么样?”

“卡车燃油?还过得去吧,自从护送车队停下过来加了油,还算可以,问这个干什么?”

“供应电力的燃油呢?粮食上你们还能维持多久?”

赫尔曼·罗卜的回答是一串尖锐的数字。耶路撒冷有十万犹太人,大部分都住在新城,每天大约要消耗掉两百吨物资,包括燃油、食品、弹药、医疗用品等。市民配给供应已被切断两回了,电力每天要切断两三个小时,短缺正在变得越来越严重,面粉的状况最堪忧,对每位居民“一日一块面包”的面粉供应只剩下十一天的供给量了,这意味着十一天之后,耶路撒冷就要开始挨饿。他们都是勇敢的人,一万发炮弹落在他们头上,他们都没有被吓倒,但是现在饥饿却要让犹太人的耶路撒冷终结。

巴拉克和这个人很熟,因为赫尔曼·罗卜是帕斯特纳克的岳父。他的女儿鲁思·罗卜嫁给了米什马尔·哈马卡基布兹开拓者的儿子萨姆·帕斯特纳克,当年,他们俩的婚姻在耶路撒冷上流社会也算是轰动一时,可是现在,鲁思和她的两个儿子在伦敦居住,婚姻破裂了,如此相配的一对到此为止!赫尔曼·罗卜于二十年代来到巴勒斯坦,定居在耶路撒冷并深深地喜欢上了这里,不过因为生意,他大多数时间都在奔波。现在,和所有耶路撒冷人一样,他和他的家人被困在这里,同时,作为一个独揽食品大权的人,他正在运用铁腕管理耶路撒冷的食品秩序。

这个人是绝对诚实可靠的,并且也能够做到守口如瓶。因此,巴拉克对他说:“赫尔曼,你仔细听着,现在可能有一条替代的小路能绕过拉特伦,我刚刚开着吉普穿越过它。”罗卜激动地惊叫起来,巴拉克举手制止他,“护送车队不行,有一段很长的路走不了卡车,但是卡车可以从特拉维夫开到赫尔达旁边的一个地方,在那里把物资卸下来,再由骡子驮运到哈图夫路,你们的卡车可以在哈图夫路那里接运物资。我不能肯定骡子是否能一天驮运两百吨物资,但是应该有助于……”

罗卜兴奋地点着头:“也许能,也许能!你们真是帮了个大忙,雪中送炭啊!我们能马上就开始运吗?”电话铃响了,罗卜操起话筒:“肯定是你特拉维夫的电话。”

马库斯那开朗的美国腔调让巴拉克的精神也跟着振奋起来:“喂,兹夫!这么说你在耶路撒冷了,啊?那条旁道真的能走?”

“能走,它并不是‘外婆的故事’。我希望我们攻下拉特伦,但是我们也应该勘察并修筑那条路,这是应予最优先考虑的事。”然后,巴拉克飞快地把帕斯特纳克用骡子驮运物资的临时想法告诉了马库斯。

“很好,行,就按照这个来。挂掉电话后我会和本—古里安通话,今天晚上我就开始骡子队的工作。这主意真够绝的。哎,听着,兹夫,你能到达耶路撒冷我高兴死了。本—古里安现在正在大发脾气呢,我们刚刚得到消息说耶路撒冷旧城中的犹太区正在考虑投降,你听说过这件事吗?”马库斯问。

“我刚到这儿,我在一个市政府领导的办公室里。你稍等一下。”

“好的。”

巴拉克就这件事迅速询问罗卜,罗卜悲哀地点点头。墙上挂着一幅耶路撒冷旧城地图,菱形下端就是那个小小的犹太区,用蓝色涂出来,其余所有地区都涂着红色阴影,表明已被阿拉伯军团控制了,并且还有几根红线刺入蓝色区域里。

罗卜说:“这是包围中的包围,犹太区。兹夫,哪怕我们仅有几个真正的领导人员,也能够夺回整个旧城,更何况我们还有军队呢!但那四班人马一直拉成四个不同的方向各自去战斗。他们也几次尝试联合起来强攻街区实施救援,但计划总是泡汤。”

巴拉克把这些话重复给马库斯,马库斯声音急迫地说,犹太区在被包围之前他就考虑过,那地方在军事上没有任何价值,一个人口拥挤的地区,里面都是些老房子和犹太教堂,仅有几百户极端正统的犹太人家庭,不过有一小队哈格纳和伊尔贡武装组织的士兵在那里保卫它,以防御外约旦阿拉伯军团。本—古里安意思是要不惜一切代价保卫它,因为犹太人在那里已经住了两千多年了,并且如果那块地方失陷,政治上也将是一个灾难,阿卜杜勒国王甚至可能会一攻陷它后就马上要求停战,即使他还没有攻下整个耶路撒冷。

“本—古里安是最高指挥官。”马库斯继续讲,“我接到了命令,所以我得救援那块街区。我们明天晚上发起进攻,28号。我作为部队总指挥,在黎明时分会带着行动方案飞到那儿,你做我的作战参谋。早上七点三十分,我们召开耶路撒冷联合指挥部参谋会议。”

“是,长官。”

“嗯,兹夫,在犹太区里有一个年轻的哈格纳指挥官叫莫提什么的……”

“我认识他,莫提·平库斯,一个很能干的小伙子。”

“你认识他?那很好!这次耶路撒冷行动中他那边有点麻烦,请务必告诉他我要发起进攻的计划,并且让他保证一定要坚持到明天晚上。”

“我会转达给他,莫提会相信我的。”

“很好,我要开始忙旁道的工作了。”

巴拉克问罗卜怎样才能进入被包围的犹太区,这位食品独裁者的脸拉得老长,显得闷闷不乐。“嗯,也许在晚上吧,危险很大——但你去那儿能有什么结果呢?那是一处毫无希望的地方,那些老耶路撒冷人彬彬有礼又古雅,都是很高尚的人,但他们生活在十七世纪。”罗卜悲哀地摇摇头,“他们认为犹太复国主义是对上帝的亵渎行为,因为这种主义渴望取代弥赛亚,他们已经和阿拉伯人一起生活了好几百年,他们不理解这场战争,也不希望战争把他们牵扯进去,正在讨论投降的人说的就是他们,这是迟早的问题。”

“我必须得去那里,赫尔曼。”

罗卜看着窗外:“我建议,你去问问一位老伙计,就在街对面往南,一家裁缝店,挂着绿色窗帘。”

暗度陈仓

这时,堂吉诃德刚好走进这家幽暗的小裁缝店。刚才,他们在爬那条羊肠小道时,吉普陷入一条沟渠里,他在用力往外拉吉普时,把身上那套本来就很不合身的军装裤裆给扯烂了。此时,店里有一位胡须半白的老人,戴着无边便帽,穿一件四角有长长穗子的小塔利特[14],他烦躁地从缝纫机台上仰起头看堂吉诃德,用希伯来语说:“我很忙。不能接新活了。”

“大叔!”堂吉诃德壮起胆子用意第绪语说,“可怜可怜一位犹太小伙子吧。”然后他转过身,把他的窘状显示给那位老裁缝看,店内旋即响起一阵脆生生的大笑声,吓了他一跳。他一回头,只见一个小女孩,黑发,约莫十一二岁,正站在店后面的门口笑得直不起腰。

“夏娜,真丢人。”老裁缝朝那小女孩喊了一声,但他也禁不住跟着笑起来。

“对不起,爷爷。”小女孩喘息着说,跑开了。

老人关上门,开始缝那条裤子,堂吉诃德只穿内衣站在那里,神经兮兮地朝后门看。“夏娜不会出来了,不用担心。她是个很稳当的姑娘。你从哪儿来的?”老裁缝问他。

“我们刚刚从塞浦路斯来。最初是从卡托维兹[15]来。”

“卡托维兹?”老裁缝严肃的脸变温和了些,“我们在卡托维兹有亲人,全都被杀害了,愿死者安息吧。你叫什么名字?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当巴拉克走进这间昏暗的小店时,堂吉诃德正和那位老裁缝一边谈论卡托维兹,一边试穿裤子。“堂吉诃德,原来你在这儿啊。”巴拉克说着斜眼看了下老裁缝,马上惊叫道,“肯定没错,你是塞缪尔先生吧?”

老裁缝眨眨眼说:“是那位跳舞兵吗?”

出于自己的教育,巴拉克只保留了很少的一点宗教信仰,但是在欢庆的日子比如普林节和诵经节时,他还是喜欢到旧城那个犹太区里去跳舞庆祝。在那里,笃信宗教的人们带他进入他们那种庄严的舞蹈中,没有人问过他什么,他们只知道他叫“跳舞兵”,他也只知道这个裁缝叫“塞缪尔先生”,是一名族长,长着一个大鼻子,腰杆挺直,仪表堂堂,穿一件有腰带的丝绸长袖衣服,头戴毛皮帽子。

眼前的这位老人虽然背驼下来,仅穿一件背心,系着吊裤带,外罩一件小塔利特,但显然就是那名族长,只不过今天这是他在工作日中的打扮。两个塞缪尔先生,今天这个似乎缺少点真实感。

“约西,到吉普车里等我。”堂吉诃德出去了,巴拉克换上知交的语气,“塞缪尔先生,我听人说你和旧城有联系,乃至军政府首长都来你这儿咨询情报。”

“嗯,嗯。”老裁缝耸耸肩,脸上没什么表情,很冷淡。

“塞缪尔先生,我现在的工作是协助耶路撒冷新的军队指挥官。他是一名美国军官,一名上校。”

“美国人?”老裁缝神态一下改变了,显得高兴起来,“耶路撒冷来了一位美国指挥官?真的吗?感谢上帝创造这个奇迹!我能帮到你什么?”

不一会儿,巴拉克从裁缝店里出来,驾驶吉普穿过市镇中心,绕过被封闭的大街开到一处公寓楼前面。“我的房子就在这儿,约西。”他跳下车,“我一会儿就下来。”等他回来时,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大手电筒,“我们到部队食堂去吃饭,漫漫长夜呢。饿吗?”

“饿,我只是不想打扰你。”堂吉诃德说。

微弱的光线下,巴拉克看到,靠着拱形地下储水池墙壁的突出壁架不超过三英寸宽,壁架下面就是黑色的水,手电筒照在水面上只反射出一些散淡的光影。他用没伤胳膊的手紧紧抓住阴冷粗糙的墙壁,左手费力地抱着手电筒,侧身潜行,前面一个小女孩顺着壁架像只大老鼠般疾走,给他们带路。巴拉克后面是堂吉诃德,同样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朝前侧着身子行走。“再慢点,夏娜!”巴拉克的声音在拱道和水面之间隆隆回响。下面的水又深又冷,塞缪尔先生的这个孙女夏娜事先跟他们说过。

“B'seder(好的)。”夏娜尖声回答。

巴拉克在童子军小队里的时候,就对这些迷宫般的地下通道有过多次探险,但他从不记得自己来过这个巨大的地下储水池。旧城下面的地面是一种与古代历史和古代战争有关的蜂巢结构,因此能判断出的是,这个地下通道可以回溯到哈斯摩尼王朝时代,甚至可以回到大卫时代,巴拉克暗想。但这些水应该是新近引来的,因为在城市被包围之前,水利工程师们灌满了耶路撒冷所有的储水池,有些储水池之前还从来没用过。他摇摇晃晃顺着壁架往前,踏上通道底部一块凸出来的大石头,如释重负地喘着粗气。“有意思。”他后面的堂吉诃德说。

低矮的拱道内散发出泥土味、墓穴味和发霉腐烂的气味,穿过这条拱道后,女孩带着他们来到一处半塌的墙壁前。她钻过这道墙上的洞,巴拉克跟着钻时把上衣刮破了,紧接着是一道厚重的木头栅栏,上面沾满了板结的泥土和蜘蛛网,栅栏间隙很窄,女孩和堂吉诃德很快钻过去了,又是巴拉克,扭曲着身子费了老大劲才好不容易钻过去。随后,他们又爬过一段满是碎瓦砾的断裂台阶,最后出现在硝烟弥漫的清凉夜里。周围到处是残骸和垃圾,轻武器“乒乒乓乓”地不断在四面响起,随处可见燃烧的耀眼大火。巴拉克俩人跟着小女孩穿过弯曲的街道,来到一处空荡荡的水泥地下室,里面糊满了煤烟污渍,很冷,一个胡子拉碴的年轻士兵穿着破毛衣坐在那儿,就着煤油灯的光亮在拼贴一张地图。“我不知道莫提在哪儿,可能在医院里吧,问问隔壁。”他看着巴拉克说,黑眼圈围绕的眼睛里透露出焦虑和不安。

隔壁地下室里点着蜡烛,一群青少年在水泥地上围坐成一圈,往马口铁罐里塞黄色的塑胶炸药。巴拉克过去也有机会制作这种手榴弹,硝化甘油炸药发酸的味道一下子唤醒了他少年时代的记忆……

……夏日里的晚上,在萨姆·帕斯特纳克的基布兹(以色列的集体社区)——米什马尔·哈马卡,一个堆着干草的仓房里,一群少年借着烛光制造手榴弹“石榴”,这种时候,外边总会有一个小姑娘在篱笆边踱步,瞭望英军士兵。这种环境往往很吓人也很令人兴奋!萨姆经常会开一些吓人的炸弹爆炸之类的玩笑,于是那位严肃的年轻看守主管就会发怒,严厉训斥他:“这些石榴没什么好笑的,帕斯特纳克,它们的目的就是炸死阿拉伯人,这是严肃的工作!”萨姆在基布兹属于独来独往的人,周围大多数孩子是波兰过来的,只有他一个是在捷克长大的。那位看守主管也不喜欢他,因为他进入了特拉维夫一家“资产阶级”的学校里上学,这也许是他在那个夏天带巴拉克到基布兹的原因,那时他们就已经是非常要好的伙伴了……

“Shoshana,Shoshana,Shoshana!”外面的小姑娘大声唱起来,这首流行的华尔兹舞曲一响起,大家就赶快把所有材料全部藏进干草堆里,英军士兵来了后就会发现孩子们围在仓房外面的篝火前,有的在吃东西,有的在唱歌,有的在和着六角手风琴跳舞……

巴拉克问一位留着蓬乱山羊胡子的小伙子,似乎他负责这个手榴弹小队:“莫提在哪儿?”

“我最后一次听说他在胡瓦会堂。”

夏娜和堂吉诃德站在地下室外面,看炮弹不断划过烟雾弥漫的天空,留下一道道拖影并发出尖啸声。“胡瓦会堂?好的。”夏娜说。她带他们穿过扎眼的硝烟,走到一座宏伟的犹太大会堂前,里面一大群虔诚而精神萎靡的人挤在一起,母亲们在尽力哄逗啼哭的婴儿,留有耳边鬓发的蓄须男人们坐在地上,朝前俯下身看《圣经》,一群男人在烛光中以古老的诵经声调吟诵赞美诗。幽暗中,人人脸色苍白,有的恐惧,有的冷漠。巴拉克让夏娜和堂吉诃德留在外面,他自己走进去。一颗炮弹在附近爆炸,震得这座巨大的建筑微微颤抖,黑暗处有人哭叫起来。

门口一位年轻士兵告诉巴拉克,莫提正在会堂附设的学堂里开政务委员会会议,就是那个阅览室。

“这些人在这儿干什么?”

“哦,在炮轰开始时他们就挤进来了。很愚蠢,房顶上来一次密实轰炸就可以全部炸死他们,他们回到自己的地下室中本来应该更安全,可是他们不,都涌到这儿来了。”

几个年长的百姓从阅览室里走出来,巴拉克走进去。阅览室内摆满了大量的《塔木德经》经卷,莫提·平库斯独自坐在一张长桌子边上,手捧着头,长满短硬胡须的脸上表情绝望、迟钝。当他抬头看到巴拉克时,表情一下子活泛过来,惊讶地问:“兹夫·巴拉克!上帝啊,是突破敌人防线了吗?部队在哪儿?”

巴拉克告诉这位满身尘土的指挥官他是怎么来的,以及来这儿的原因。米奇·马库斯让莫提·平库斯很是兴奋,他说:“真的,是一名美国人?西点军校毕业的上校?转机真是很大!我只希望上帝不要来得太迟。”

“莫提,你一直没有回复耶路撒冷指挥部发出的紧急讯息。为什么不回复?”

“不要跟我说那些畜生!那些下流坯!”平库斯重重地擂着桌子,牙咬得嘎吱嘎吱响,“骗子!懦夫!假承诺,什么也不兑现!”他的胳膊戳着一面墙壁,“离这里就几百码远,兹夫——就在锡安门外边!帕尔马赫坐在那儿,什么也不干!锡安山上平安无事!我们在这里浴血奋战阻止屠杀,而且我们也是十万犹太人中的一分子啊,耶路撒冷指挥部甚至都不能派一个排来增援我们!我们的孩子在医院里面都堆满了,容纳不下了,医生们把士兵放进隔壁一个犹太会堂里去,糟糕透了!兹夫,在这些窄巷里,二十五个新兵就能顶得上一个营的战斗力,但是如果援兵一直不来,我们最终也会顶不住的。”

“嗯,你还剩下多少士兵?”

“我现在确定不了,没法搞清士兵们的数量,伤员们陆续返回他们自己的哨位。实际可作战的士兵,哈格纳加上伊尔贡,大概一共有六十个吧,包括女兵。所有人都筋疲力尽了,但仍然……”

巴拉克知道这里的守卫战士很少,但这个数字还是让他大吃了一惊:“六十个?抵御阿拉伯军团?”

“是的,兹夫,这些阿拉伯人一旦占领了一条街,即使是军团的正规军人,也没有一点纪律。我们呢,就重新集结,建立新的机枪阵地,有时候我们甚至还能进行反攻。每一条街都要让他们付出惨重的代价。”

“你能坚守到明天晚上吗?”

平库斯手朝上一挥:“谁知道?水和食物,没问题。弹药还剩下一些。大炮,兹夫,炮轰把这些可怜的老百姓折磨疯了,他们惊慌失措,四处乱窜,制造麻烦,贿赂,囤积,乞求照顾……”

“是不是有很多投降言论?”

“言论?你看到刚开完的那个会了吧?他们准备组织白旗与红十字会接洽!他们投票决定这样做的!但我否决了它,我他妈的必须要硬下心来。我不想杀犹太人,但如果我要继续在这儿防守下去的话,我不得不杀。这些haredim(虔奉宗教的人)有的很好,一直都在积极帮助我们;而另外一些人……”平库斯长叹一声站起来,摇着头,“你认识科比·卡茨吗?我们一起长大的。优秀士兵中的优秀士兵,他刚刚被打死了。”

“我认识他,莫提,我很难过。”

“我必须……”平库斯声音哽咽起来,“去他的哨位。走。”

巴拉克让夏娜先回那个地下室指挥部去,他和堂吉诃德、平库斯到了一条巷子里,那里有十二三名年轻士兵,个个军装破烂,蹲在一个由家具和碎石堆积成的路障后面。从路障后看出去,巴拉克认出,前面就是他和塞缪尔先生在节日里跳舞的那个小犹太会堂。“我们知道打死科比那个狙击手的藏身位置。”一名穿着英军丢弃的训练服、蹲在一堆罐头盒手榴弹旁边的士兵说,“我们原计划穿过这里,按规定我们应该先扫清这块防区内所有威胁的,但科比还是像往常那样第一个先冲出去,结果上面那个狗娘养的就开枪了,我们只好把他背回来。”士兵指着那个小会堂的屋顶,继续说,“那边太远了,手榴弹够不着。我们一直在扔。这条小巷子弯曲……”

平库斯和巴拉克俩人还在抬头看那座犹太会堂屋顶时,两个罐头盒手榴弹就从后面越过他们头顶扔了出去,一个落在街上,另一个砸到一堵墙上,在爆炸声中炸出两团火光。

“怎么回事?”巴拉克叫嚷着转过身,看见堂吉诃德正抓起第三个罐头盒手榴弹扔出去,罐头盒高高地一圈圈翻转着,在火红的空中看得极为明显,最后准确地落在那座会堂的屋顶并炸出一声巨响,一挺机枪随之翻滚跌落下来,坠到大街上。“炸中他了!炸中他了!”士兵们大声喊叫。

那名穿英军训练服的士兵瞪眼看堂吉诃德:“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约西。”

士兵拍拍他的背,转身对其余的士兵大喊:“跟我冲!”他顺着墙壁飞快朝前跑,一队人跟在后面,与此同时,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女孩把手榴弹都装进一只麻袋中。“我来拿吧。”堂吉诃德说着把麻袋背起来。

“那千万要背好,一旦掉下来就全炸了。”女孩说。

“堂吉诃德,你干什么去?回来!”巴拉克大喊。

堂吉诃德转身朝他挥挥手,咧嘴一笑,跟那个女孩一起顺小巷跑出去,逐渐隐没在硝烟弥漫的夜色中。

平库斯说:“那孩子是干什么的?你的信号兵?要让他回来吗?”

“哎,他好像很想去打仗。”巴拉克耸耸肩,摇了摇头,“算了,随他去吧。”

“好吧。我要回地下室里去了。”

“莫提,我得走了。我必须要在晚上向那位美国上校汇报。听着,要有信心!明晚的这个时候,阿拉伯军团将会忙得不可开交,他们会吓得不知所措的。”

平库斯看了他一眼,显然很难相信这些话:“也许吧。不管怎么说,你看到了我们的孩子们是如何战斗的。至于那些百姓,兹夫,我会尽最大努力控制住他们。”

“再坚持一天,莫提。”巴拉克用没受伤的胳膊搂住平库斯的肩膀,重重地拥抱了他一下,“二十四小时。”

“我保证不了任何事情,我只能尽我最大力量。”

站在地下室指挥部外面的夜幕中,夏娜问巴拉克:“那个皮包骨戴眼镜的大傻瓜哪儿去了?”

“他和那些士兵跑出去参加战斗了。”

女孩说:“一个比我想象中还要傻的大傻瓜。”她蹦蹦跳跳地朝前跑去,巴拉克匆忙在后面跟上。

当曙光穿过空荡荡的窗口照进巴拉克卧室里时,他起了床,一晚上他都是和衣而睡的。娜哈玛如果看见公寓里这个场景的话,一定会大发脾气的,他想。满地都是破碎的玻璃和吹进来的垃圾,垃圾上面还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灰泥。没有电,没有自来水,没有煤气,还要时时充满恐惧。不过,他们家已经足够幸运了,在街对面,一栋楼整堵墙都被炸飞了,破碎的家具有的散落在下面的人行道上,有的从炸毁的房间里半悬出来。

巴拉克一晚上几乎没睡着,被围困犹太区里燃烧的景象一直在心头萦绕,还有堂吉诃德的安危也让他忧虑,大炮的轰鸣声时不时在他快要睡着时把他惊醒。堂吉诃德昨晚怎样?还活着吗?一个逃亡的波兰孩子身上竟有那般的战斗精神!本—古里安对这些塞浦路斯移民的安排绝对是正确的,他们要踏上这块土地为了他们的国家而战斗。

忽然间,一阵急促有力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打开门,是那位两千年来的第一位犹太人将军。米奇·马库斯光着头大步走进来,仍旧穿那身皱巴巴的黄卡其布衬衫和短裤,胳膊下夹一张卷起来的地图:“嘿,会议安排了吗?”

“安排了,长官,七点三十分,哈格纳指挥部。”

“很好。飞行也不错,两个座位的飞机,就像一次跳蚤跳一样(fleahop)!”马库斯推掉桌子上裹着灰尘的玻璃碴子,把地图在上面摊开来,“我看你这里也受到炸弹轰炸了,整个耶路撒冷都被破坏得很严重,兹夫,从空中看这个城市你会觉得心碎的。据说,雅丁表扬了你深入犹太区的侦察,我也表扬你,干得不错!现在看看这个,说出你的想法。”

巴拉克研究那幅地图后,从直觉上就感觉这个计划根本行不通。这是一个教科书式的战术,要包围整个旧城,需要大量的兵力,而且要冒极大的伤亡风险。他应该选择从锡安门进攻,那里到犹太区仅仅一百码左右,而不是这种直接的硬碰硬。

“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长官。”已到这个阶段了,再说出他内心真实的想法不可能改进这个计划,更不用说推翻它了。

“很好。那条旁道,我已经让本—古里安改变了看法,兹夫,他正在制订具体计划。你强调过的那两个山头上的村庄,七旅也已经夺回来了,现在正在上面构筑工事呢,准备再次攻打拉特伦。事情真的有起色。”

他们出来走到大街上。阳光下,马库斯在一处木栅栏前停下脚步,栅栏上胡乱贴着布告,一层压一层。他说:“自打我十三岁成年礼起,我就几乎不记得希伯来文,太让人沮丧了。告诉我这上面都说了些什么?”

巴拉克先从一张描着黑边的哈格纳上周阵亡士兵名单开始念起,然后是它旁边一张军政府首长宣称要减少粮食与水配给量的公告,上面还用大大的吓人字眼和很多惊叹号提出警告,要对那些囤积居奇和牟取暴利者严惩不贷。其余的都是一些政党的公告,或是一些政党指责其他政党采取的政策是类似懦弱的和自杀式的。另外,还有一张室内音乐会的通知,是一个叫“市文化紧急情况委员会”的单位发出的。

马库斯对最后一张布告咧嘴笑笑:“真是令人耳目一新,文化,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有它,呃?这整个一锅菜炖牛肉非常地以色列,不是吗?大多是带着超多红辣椒的政治。”

“在我们的政治中,我们不能品尝别的任何东西。”

巴拉克的吉普后面停着一辆沾满泥污的指挥车,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仅有这两辆汽车。他们俩上了那辆指挥车。马库斯说:“我们先去大卫王饭店,看看在那儿能不能搜罗出点白兰地酒来?”

“大卫王?它早关门了,长官,它后来改成英军司令部了。”

“我知道,但是还有些基本人员在。要‘停车加油’,我整晚都没睡觉。”

饭店前厅空空荡荡,家具都用被单盖住。巴拉克设法找到了一个侍者,侍者只穿着衬衣,皱起眉头给马库斯端了杯白兰地酒,给巴拉克一杯半温的咖啡。他俩就坐在台阶上喝完了。耶路撒冷旧城的城墙上浓烟滚滚翻腾而上,轻武器开火发出的短促响声回响在山涧对面。

“天哪,耶路撒冷如此美丽,还要遭受这么一个该死的包围。”马库斯说。

“从史前时代以来,从西拿基立[16]时代以来就是这么美丽。我永远也不会离开这儿。”巴拉克说。

“那里那个犹太区。”马库斯用酒杯指向远方一处冒着浓烟的地方,“就是犹太人的阿拉莫。你听说过阿拉莫吧?”

“得克萨斯州,那个前哨基地所有人都阵亡了。”巴拉克说。

“对。在西点军校的时候,我们经常争论那次抵抗究竟是英雄主义还是愚蠢行为。阿拉莫从军事角度来讲是无法防御的,犹太区跟它的道理一样,但本—古里安以国家的名义要我们死守,没办法。我们走吧。”

耶路撒冷指挥部的作战室里聚集了各个部队的参谋,巴拉克把马库斯的进攻计划对照地图逐条翻译给他们听,他们边听边互相瞥视、咳嗽,不断地挪动身子。一名头发花白的军官用结结巴巴的英语说,哈格纳实际上一直在建议进行这样的行动,但其他部队一直迟迟不动。一名帕尔马赫旅长用飞快的希伯来语驳斥他的说法,而另一位伊尔贡军官也大声指责哈格纳,会议乱成一团。一名女兵跑进来,递给那名哈格纳军官一份手抄的希伯来文急件,哈格纳军官大声给众人念,他的声音几度哽住,全体人员都拉长脸,静静地听。马库斯转头看巴拉克,让他翻译。“犹太区的人正在投降。”巴拉克说。

“谁签署的这份急件?上面还说什么了?”马库斯沉着地问。

巴拉克拿过急件逐字逐句翻译给他听。原来,这是莫提·平库斯的报告。他在无奈之下做出批准,一个平民代表团已于今天早晨向红十字会提出请求,希望其告知阿拉伯人他们开出的条件。耶路撒冷指挥部一直迟迟不肯救援,最后要求空降弹药的提议也没有回音。“不放下武器没有一个人能离开。该代表团将在上午九点三十分举着白旗离开犹太区,于锡安门与红十字会和阿拉伯人会面。”

马库斯扫了一眼手表说:“这就是十五分钟以后的事了。”他烦躁地朝地图挥了下手,宣布道,“犹太区的救援行动取消。”

一名矮壮的帕尔马赫军官说:“我的哨位在锡安山,上校。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在那儿观察。”

“好吧。”马库斯说。

一群军官和平民站在一座修道院的房顶上,神情沮丧地看着山下的投降代表团。代表团成员用两根竿子撑起一张脏兮兮的白床单,从犹太区出来,朝锡安门走去。赫尔曼·罗卜站在巴拉克旁边,嘴里喃喃有词地念叨:“我站在高山上,看着埃齐昂的人们惨遭屠戮,今天我看到了。”

阿拉伯士兵从锡安门的阴影处走出来带领那支代表团,直到他们走出人们的视线,房顶上聚集的人们才四散开去,像参加葬礼一样,没有笑容,也没人言语。马库斯和巴拉克埋头沿着凿开的石阶往下走,马库斯说:“好啦,够了。兹夫,这意味着我们可能马上要跟停火令赛跑了,这样拉特伦和那条路就是至关重要的事。我要飞回特拉维夫,你留在这里做我和耶路撒冷指挥部的联络官。和我一起开车去机场。”

一路上,巴拉克根本集中不起精神听马库斯讲关于保卫耶路撒冷的指令。犹太区陷落了!平库斯和昨晚所有那些形容憔悴的年轻士兵,他们都被敌人俘虏了,现在即使阿拉伯人没有将他们枪毙、割断他们的喉咙,在埃齐昂举起白旗投降之后他们也一样算是结束生命了。那个既可怜又荒谬的堂吉诃德,之所以和他们一道被俘是因为自己,是自己把他带到那儿又把他留在那儿的,当时自己若稍稍考虑得仔细点,也不会出现这样的悲剧呀。

指挥车返回巴拉克的住处,停在他的吉普后面。自从那块领土宣告投降以后,他就一直有种要崩溃的感觉。一些明智的犹太复国领导人已经表示不承认那份宣告。美国国务卿马歇尔将军还严重警告本—古里安不要不顾一切冒进。难道犹太人在经历了纳粹大屠杀之后,最终又要跟着本—古里安走到自我毁灭的错路上去吗?

吉普车的后座上,不知何时爬进去一个士兵,浑身泥垢,脸上带着擦伤和血污,口袋中露出一小截手电筒,正蜷起身子在睡觉。这种事情并不少见,经常有,但当巴拉克过去把那小子推醒时,他惊愕得目瞪口呆。这个人,正是堂吉诃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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