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
先师羡季先生平生著述极富,而东坡稼轩两《词说》具有很浓厚的独创特色与重要的代表意义。我是先生写作《词说》之前后尝预闻首尾并且首先得见稿本的二三门弟子中的一个,又曾承先生欣然首肯,许我为《词说》撰一序言。此愿久存怀抱,固然种种人事沧桑,未遑早就,但事关赏析之深微,义涉文章之精要,言说至难,落笔匪易,也是一个原因。今日回首前情,四十年往,先生墓门迢递,小生学殖荒芜,此刻敷楮搦管,不觉百端交集。其不能成文,盖已自知矣。
先生一身兼为诗人、词人、戏曲家、文家、书家、文艺鉴赏家、哲人、学者,—尤其出色当行,为他人所难与伦比的,又是一位传道授业、最善于讲堂说“法”的“教授”艺术大师。凡是听过先生的讲课的,很少不是惊叹倾倒,欢喜服膺,而且永难忘掉的。我常想,能集如许诸家众长于一身的,在那许多同时先后的名家巨擘中,也不易多觏;倘由先生这样的讲授大师撰写艺林赏析的文章著作,大约可以说是世间最能予人以教益、启沃、享受、回味的宝贵“精神营养品”了,—因为先生在世时,方便使用的录音、录像之机都还不似如今这样人人可有,以致先生的笑貌音容、欬唾珠玉,随风散尽,未能留下一丝痕迹,所以仍须就先生的遗文残简而求其绝人之丰采、不朽之精神。循此义而言,《苏辛词说》就不妨看作是先生的讲授艺术的自家撰为文字的一种“正而生变”的表现形式,弥足珍贵。
先生一生致力最多的是长短句的研究与创作,“苦水词人”是大家对先生的衷心敬慕的称号;但先生自言:“我实是一个‘杂家’。”旧的社会,使先生这样的人为了衣食生计而奔波不停,心力交瘁,他将自己的小书斋取名为“倦驼庵”,也许可以使我们从中体会一些“境界”—那负重致远的千里明驼,加上了一个倦字为之形容,这是何等的“历史语言”啊!由于时代的原因,先生于无书不读之间,也颇曾留意佛学典籍与禅宗语录。凡是真正知道先生的,都不会承认他的思想中受有佛家的消极影响。正好相反,先生常举的,却是“透网金鳞”,是“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其精神是奋斗不息、精进无止的。他阅读佛经禅录的结果,是从另一个方面丰富了他的文学体验,加深了他的艺术修养。他写《词说》,行文参用语录之体,自然与此不无关系。但采此文体,并非是为了“标新立异”或文人习气喜欢掉弄笔墨。今日读者对于这些事情,已然比较陌生得多了,便也需要稍稍解释一下了。
说采语录体而行文是否是为图一个“标新立异”,自然是从晚近的眼光标准来讲话的。语录语录,原本就是指唐代的“不通于文”的僧徒直录其师辈的口语而言,正是当时最普通的俗语白话的记录。到得宋代,理学家们也喜采此体,盛行于时,于是“语录”竟也变成了一种“文体”之名了。为什么语录盛行呢?说它在讲学传道上具有其优越性,大概是不算大错吧。那么羡季先生讲说宋词而参采语录之体,其非无故,便已晓然。还应当看到,先生的《词说》,也并非就是一味模仿唐沙门、宋诸子,而是取其所长,更加创造—也就是一种大大艺术化了的“语录文体”。这些事物,今天的读者恐怕会感到十分新奇,甚至觉得“阴阳怪气”,其妙莫名了。假如是这样,就会妨碍他很好地领会先生的苦心匠意,那将是一大损失和憾事。故此不惜辞费,先就此一义,略加申解。
然而,上述云云,又不可只当作一个“文体问题”来理会。这并非是一个单纯的形式体裁的事情。它的实质是一个如何表达思想感情、道理见解的艺术问题。盖禅宗—语录的艺术大师们的流派—是中原华夏之高僧大德将西土原始佛法大大加以民族化了的一门极其独特的学问,它对我们的文学艺术,产生了极其巨大深远的影响。不理解这一层关系,那中国文艺全史就是不好讲的了。写意画的兴起和发展,诗歌理论和创作中的神韵、境界的探索和捕捉,都和禅宗精神有千丝万缕的牵连。禅家论学,讲究破除一切形式的障碍阻阂,而“直指本源”。它的意思是必须最直捷了当地把握事物的最本质的精神,而不要为任何陈言俗见(传统的、久惯的、习以为然的“定了型”的观念见解)所缚所蔽。因此禅宗最反对烧香念佛、繁文缛节、形式表面,而极端强调对任何权威都不可迷信,不惜呵佛骂祖,打倒偶像(将木佛劈了作柴烧!),反对缀脚跟、拾牙慧,具有空前的勇敢大胆、自具心眼、创造精进的新精神。不理解这个十分重要的一面,一听见说是禅宗属于“佛法”,便一古脑儿用一个什么标签了事,那也会对我们的百世千年的民族文化精神的真面全貌造成理解上的许多失误。读先生的《词说》,更要细心体味他行文说理的独特的词语和方式,以及采用禅家“话头”“公案”的深刻而热切的存心用意,才不致于像《水浒传》里的黑旋风李逵,听了罗真人的一席话言,全不晓得他“说些甚底”。那岂不有负先生的一片热情,满怀期望。
我国文艺传统上,对作家作品的品评赏析,本亦有我们自己的独特的方式,这又完全是中华民族的,而不应也不能是与西方的一模一样;加上禅家说法传道的尤为独特的方式,就成为了一种濬发灵源、溉沃智府的高超的艺术和学问。其最主要的精神是诱导启示,使学人能够自寻蹊径、独辟门庭,而最忌硬套死搬、灌食填鸭、人云亦云、照猫画虎。以是之故,先生的《词说》里是找不见什么时代、家世、生平、典故、训诂……这些“笺注性”的死知识的—这些都不难从工具书上查他一个梗概。先生所说的,全是以一位诗人的细心敏感,去做一位学者的知人论世,而在这样的相得益彰的基础上,极扼要地、极精彩地抉示出了文学艺术的原由体性,评骘了名家巨匠的得失高低,—而这一切,只为供与学人参考借镜,促其精思深会,而迥异乎“唯我最正确最高明”“天下之美尽在于斯”的那种自居自炫和人莫予毒的心理态度。
先生的讲说之法,绝不陈米糟糠、油盐酱醋、流水开账,以为“美备”;也绝不同于较短量长、有意翻案,以耸动世人耳目为能事;他只是指头一月,颊上三毫,将那最要害、最吃紧的关节脉络,予以提撕,加之勾勒,使作者与讲者的精神意度,识解胸襟,都一一呈现于目前,跃然于纸上,—一切都是活的。他不像那些钝汉,专门将活龙打作死蛇来弄。须知,凡属文学艺术,当其成功出色,无不是虎卧龙跳、鸢飞鱼跃样的具有生命的东西,而不善讲授的,却把作死东西来看待,只讲一串作者何年生、何年卒、何处人氏、何等官职,以至释字义、注故实、分段落、标重点……如此等等,总之是一大堆死的“知识”而已,究其实际,于学子的智府灵源,何所裨益?又何怪他们手倦抛书,当堂昏睡乎?—然而,正是习惯于那种引睏的讲说之法的,总以为那才是天经地义,乍一见先生的《词说》,无论文体语调,还是方法方式,都会使他吃惊不小;“离经叛道”“野狐参禅”“左道旁门”,以及其他疑辞贬语,也许就不免啧啧之言了。比如,有人看了《词说》,会诧异诘问:为何不见一句是讲思想性与艺术性?他却不能懂得:先生字字句句,都在讲那真正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只不过这一切都是中华民族的文艺概念、美学观点,并且也是中华的表现法讲说法,而非照搬舶来之界说与词句罢了。当然,讲我们中华民族的文艺特色,除却人们常用的思想性与艺术性而外,是否就没有了别的可讲—或者讲了别的就是“错误”的了?这正是一个问题。读《词说》而引起认真严肃地思考的学人,定会想上一想,并试行研寻解答这些课题。对这一点我是深信而不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