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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会议”这个词在大多数的词典里,总是刚好排在“坦白”这个词的前头[31],这绝非偶然。总在开会,总在坦白。然而,这并不是一年一度的党代会的目的。与会者不是到这儿来为自己过去犯下的错误道歉的,不是双膝跪地的悔罪者,而是鼓吹多多犯错的狂热分子。不过,对那些沉湎于受大风侵袭的海滨暖房、拥挤的酒吧和温度过热的旅馆中更加狂热的人来说,会议(通常情况下是个专有名词)已变了模样。英国民众已经不再认真地听与会者说的每一个字了,世界各国的媒体从业人员如今也不再蜂拥而至了。记者们来得越来越少,也变得越来越理性。如果说以前是一口盛满了各种阴谋诡计的沸沸腾腾的大锅,而现在锅没了,换成了一个小的电水壶,想开就开想关就关。真变得不值钱了,在这个缺少了工会和大企业资助的贫困党汇集的美丽新世界里,开会这事真的变得不值钱了。

甚至有一项规则——党代会不记过。过去常指在党代会期间做的那些有失检点的事不记入个人履历中,醉酒、乱搞男女关系、说粗俗的蠢话这些事都不算进去,媒体也很少曝光这些丑事,毕竟大多数的媒体都是拍党的马屁的。或许是20多年前发生在布里顿大酒店的那起爆炸案改变了这一切。半夜被吵醒,发现一半的内阁成员正在你的卧室门外来回乱转,或者当着摄影机的面把你从瓦砾之中拖出来,还会被问上一句:“你旁边有别的人吗,哈里?”这种事真是扫兴透了。就这样,会开得越来越短,也开得越来越没意思。这就是党代会不记过的规则。

当然了,党代会变成一场领导人选拔赛和对无辜者的大屠杀这种情况除外。

会还没有开就显露出了一种不祥的预兆。与会者在一场秋天的暴风雨的侵袭下到了托基[32],各种各样的垃圾从法国顺着英吉利海峡漂了过来。总部酒店前头的草坪上,一棵伫立了几十年的高大的苏格兰红松从根部折断,杰克和蒂娜刚刚从沃尔沃汽车上下来,树就横躺在了车子上。“压扁啦”,《每日记录》轻蔑地吼道,尽管其最初的想法是说个“不见啦”就得了。

多姆和金妮早到一天,毕竟,多姆身为党主席得把一些事情安排好,有一些事做得不到位还得重新做。他们刚走进套房,就看到了一大束鲜花,是杰克和蒂娜送来的,色彩鲜艳的塑料纸上还有几句问候的话。一张小纸条上的内容表明,杰克想沾沾他的光。不是每次开会杰克都能占据最好的讲话位置。

屋子里温度过高,又太闷;金妮赶紧把窗户打开,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这时一位酒店工作人员拎进来一桶冰块,里头插着一瓶上好的香槟。“黑泽尔·巴沙姆向两位表示问候,”工作人员传话道,“她祝您举办的第一届党代会取得圆满成功。”

“哈,第一个向咱们行贿的。”金妮快活地说道。黑泽尔·巴沙姆是内务部长,刚刚宣布她竞选领导人的意愿。“猜猜下一个会是谁?”

他们刚等了一会儿,就听到了敲门声,扭头一看,埃德·古德瑟普正在门口站着,脸红红的。他是教育部发言人,又是一位参选者。埃德是个大块头,为人直率,越发稀疏的头发朝各个方向分散开来。

“是来抱怨你的讲话位置的吧,埃德?”金妮问,“都是我的错。我太蠢了。”

“不是,不是,是……”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越过门槛,把门关上,“我能和你说点私事吗?”

“当然可以了,埃德。”多姆回答道。

他向前走了几步,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呃,金妮,你能回避一下吗?这是男人之间的事。”

她微微一笑,说了句:“我去把箱子打开。”就进了卧室。

“我需要你的建议和帮助,多姆,”古德瑟普很笨拙地坐在椅子扶手上,虚张声势地开口说道,“我的身体一直都有点儿笨拙。几年前,《名人录》的人第一次找到我,说想把我收录进去……呃,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给你一张表格,问些愚蠢的问题,比方说你是在哪儿出生的,都有哪些爱好……”他迟疑了一会儿接着说,“上的是哪所学校。都是一些该死的废话,不过你还得把这个游戏玩下去,你知道怎么玩。”一串汗珠从他的发际线渗了出来,尽管他现在正坐在一扇窗户旁边,“这么说吧,我很快就把表格填完了。大部分是我的秘书填的,我也没怎么检查。”他的眼神躲躲闪闪,说明他在撒谎。“好像表格填的我是从牛津大学毕业的,成绩还很不错。”

一阵沉默。

“你是从牛津大学毕业的吗?”

“我的确在牛津上过。不过我其实上的是一所工艺专科学校,不是在牛津大学。我学的是商业。”他想大笑,“我是自学的。一直在自学,并且以此为傲。我不是富人家的子弟。”

“你刚才说你学的是商业,埃德。拿到学位了吗?”

“我早就等不及接受外部世界的挑战了,一贯如此,因此……没拿到学位,但我拿了一个很不错的毕业文凭。”他的目光落在了那瓶香槟上,那个表情只有昏倒在沙漠中的人才会有,但多姆一动没动。

“印刷上的错误?”

“没错。”

“还有呢?”

“倒霉的是,咱们的竞选部门发现了这一点。那家伙不是叫埃德·史密斯,就是叫奈德·史密斯,反正就是这类名字。他把我叫过去,问了我很多愚蠢的问题。”

“威胁你?”

“确切地说,不是这么回事。不过如果你能说句话,我会感激不尽的。把为人处世的道理跟那家伙说说,让他把这件事忘了,逼迫他一下,或者给他个小官当当。至于怎么做,你看着办。我就把这件事交给你了,不过不要让媒体知道。这时候咱们可不能分心,你说对吗?”

“这事是够倒霉的,对教育部发言人来说尤为如此。”

“我会永远对你表示感激的,多姆。永远。真的!”

“我相信你。”

古德瑟普猛地站起来,就好像屁股底下装着弹簧。“多姆,你知道吗,这次领导人选举大会对我十分有利。我知道自己就像一个没有太大获胜机会的选手,就像一个独自行事的汉子。不过,我跟你说,这事只有咱俩知道,我又获得了几个人的支持。”

“恭喜你。”

“哦,我知道你这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多姆,没什么经验,不过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会竭力帮助你的。我就这么走了?不表示表示?”

哈,又是一个诱惑。多姆一直在等着。“就像你刚才说的,不用表示了,走吧,埃德。”

古德瑟普的样子有些尴尬,他抓住多姆的一只手,使劲儿握了握。“我很喜欢跟你这样的人打交道,”他咕哝了一句,转身朝门口走去。然后,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把身体又转了过来,“不会因为这事把我开了吧?”

“不会的,埃德。你干得不错。”

古德瑟普出去随手把门关上时,朝多姆笑了笑,这是他头一次笑得这么真诚。他的脚步声慢慢消失在了走廊里,这时金妮从卧室里走了出来。显而易见,她听到了每一个字。

“该死的傻瓜,”多姆不屑地说道,“还以为自己这次能逃掉呢。”

“男人总是这么蠢。”

多姆心想以后还会有很多这样的事。或许到那时候他就不会再自掘坟墓了,“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迁就他,照他说的做。这样比较合适。”

“放过他?原谅他?”

“就看在上帝的分上,放他一马。”

“这样一来他就没事了,不会被曝光了。”

金妮花了些时间,把鲜花整理了一下,这才回答,“我觉得这么谨慎的事,古德瑟普先生是做不来的,总有一天他会自己说漏嘴的。”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们的酒店套房变成了一个露天市场,好像全世界有一半的人都在敲他们的房门,在身后留下了一些礼物或是雄心壮志。各种各样的脸过去了,有笑的,有皱眉头的,有因为敬畏一脸茫然的,有燃烧着热情的。他们都进来找多姆尼克。他分发智慧的时候,金妮则分发香槟,把窗户开到合适的位置,确保酒既不会变热,又不会变得过冷。她总是不声不响的,需要的时候就带着一张热情的笑脸过来了,并且做起事来非常利索。她知道如何款待别人,知道身为女主人应该具备哪些能力。这些年,她作为高官妻子,经常款待别人,她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人们忧心忡忡地来,带着笑容离去,都说金妮和多姆是一个很好的组合。

然而,有些人非要成为这个组合的一部分,想把多姆占为己有。党内高级成员、代理人、媒体部高级成员、研究员、顾问,甚至连一位广告从业人员也有这个想法。这些人都留下了礼物。金妮对每个人都报以微笑,热情招待他们。在这些到处乱跑的“生意人”当中,有一个给金妮留下了特殊印象,因为这人完全忽视了她的存在。他叫阿尔奇·布莱克斯通,苏格兰人,是党内媒体部的高官,眼眉极黑,气度不凡。凹陷的脸颊表明,他这辈子都在和酗酒作战。然而,当金妮将一杯香槟递到他跟前时,他手一挥,拒绝了,连头也没抬,更不要提说什么谢谢了。哈,罪人来忏悔了,金妮猜测。他也来搞政治了。多姆以前对她说过,阿尔奇·布莱克斯通在大学时是一位非常活跃的马克思主义者,如今早就抛弃了信仰,可身上仍残留着很多斯大林时期的老毛病。此人对党忠诚,难以取悦,不过一直在孜孜不倦地为党服务,立场就像可怜的老科林·彭里斯的动脉一样僵化。

阿尔奇好像无处不在,无人不识,无事不知。没有什么事能逃过他的眼睛。第二天,多姆正准备去会议厅主席台宣布会议事项,发现阿尔奇正在客厅里晃荡。发言稿已经写好了,也演练过了,并且提前做了宣传,大家都很期待。气氛越来越紧张,大家也越来越兴奋。这是多姆第一次面对这么多的忠诚党员发表正式演讲,他开始紧张了。他的眼睛闪着亮光,手在颤抖,刚才又喝了太多的咖啡,整个人已经被他脑子里的某个世界包裹住了,这个世界提前一个小时将他扔到了正在等着他的成功或者可鄙的失败时刻的面前。阿尔奇看出了这些迹象,想跟他闲聊一会儿,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但多姆根本没心思听。话说了一半,多姆就打断了他。

“阿尔奇,你能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吗?求你了。”多姆说。

阿尔奇阴沉着脸瞪了金妮一眼,然后很不情愿地走了。

“我的小盒子在你那儿吗,金妮?”多姆问。她在小手提包里摸了摸,掏出一个装满香粉的银光闪闪的小盒子。“我始终用不惯这些东西。”他看着小镜子里的自己,一边在脸上胡乱搽粉一边抱怨。

“还是让我来吧。”说着她把化妆盒拿了过来。突然,他俩的身体挨近了。

她用粉轻轻地涂抹着他脸上已经开始出现的小坑,他抓住她的手,让她停了下来,“你还爱我吗,金妮?”

“现在不是干这个的时候。”

“我觉得现在正合适。这件事比其他任何事情都重要。你还爱我吗,金妮?”

她后退一步,上下打量着他,“这种话你以前就问过,还记得吗?效果并不太好。”

“可是……咱们就不能再试一次吗?我想试试。”

“也许能吧。”她谨慎地回答。

“什么时候?”

“我的心不再痛的时候。”

墙那边的会议厅里,随着最后一拨人的就座,嗡嗡声越来越大,大家都在期待着。

“我真的很对不起你,金妮。我愿竭尽全力,如果能够挽救我们的婚姻,我甘愿放弃这一切。我可以改变,你是知道的。”

她看到他因为悔恨变得通红的脸,眼里闪着恐惧的光。还有,她第一次发现他的头上有了白发。这是一个特殊的时刻,让她想到时间永在流逝,不会等待任何人。

“谢谢你,”她回答,“不过,改变的应该是我。”

一位助理朝他们走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朝他们晃了晃。

“你一直都是个傻瓜,多姆,我也是这样。我本该想到有些事会发生的。每个人都对我这么说过。你是个男人,不完美,还有些毛病,我们都知道,男人从山洞里爬出来的那一刻就注定有这些毛病。因此,我生自己的气,把我们那愚蠢而枯燥的婚姻生活描绘得那么美好。我本该懂得更多、更加成熟。我太蠢了,不是一般的蠢。因此,改变的应该是我。”

“改变?”

“换个角度去看问题。”

“比方说?”

“这是一个关于方法和结果的问题。方法没有变,多姆,你仍是我的丈夫,只是结果发生了变化。”

“怎么说?”

“很简单。你们男人可能会把它称为‘别来烦我’。”

“什么?”

“‘别来烦我’。占据某个位置,让整个世界滚蛋,他妈的什么都不在乎,不依靠任何人。”

“包括我在内?”

“独立不是现在最热的话题吗?”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了。

“不过,你用不着担心。这只会让我们之间的关系更紧密,多姆。你想成为首相。这是你此生中最重要的事,这也是我的愿望。我很希望你能成功,因此我决定,咱们合力将这事做成。挽救你的事业的同时挽救我们的婚姻,就像克林顿夫妇那样。”

“你想从政?”

“不,我有两个孩子。我想把他们照顾得好好的,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她动情地重复了一遍,“这就是我说的‘别来烦我’的意思。”

“可他们也是我的孩子,金妮。”

“当然了。”

“我永远都不会让他们失望的。”他激动地说。

“那你就打算让我失望,多姆?”

“你还想惩罚我,是吗?”

“惩罚你?我想让你成为首相。我想这不算是惩罚吧。”

阿尔奇和其他人都在门口等着护送他们入场。

“你到底想要什么,金妮?”

她又开始给他脸上搽粉。“我想让你——过去——把手伸到他们的内裤里头——让他们好好快活快活。这事你能做,对吗?”

“上帝啊,你真是变了。”

“这个,”她搽最后一下的时候说,“可是咱们早说好了的。”

这场演讲如媒体此后报道的那样获得了一个小小的成功。既包括了对逝者功绩的赞颂,又有着对新任者的激励。有人说,他的演讲风格和肯尼迪的演讲风格有些像,尽管后者的演讲风格早就被扔进垃圾堆了。正如金妮预测的那样,那些忠诚的人深受触动,反响热烈。

然后,多姆趁热打铁,由阿尔奇领着,接受了好几家电视台的采访,金妮就忙自己的事去了,也就是泡个热水澡。坐在聚光灯下,一待就是一个多小时,始终面带笑容,连最芬芳艳丽的花都会枯萎,她早就迫不及待地想抓住属于自己的一点儿时间了。她返回酒店时,周围一片寂静。先前如潮水般涌入他们套房的那些人不见了,此时此刻,她要尽情享受这种突如其来的自由感。她的衣服很不舒服,黏糊糊的,去卧室的路上,她不耐烦地把它们扒了下来。她拧开热水阀门,站在喷头底下,直到把最近这几个小时的每一丝污痕冲洗干净。

她用毛巾擦着头发返回了客厅,想把散落在地的衣服捡起来。她哼着最喜欢的一首歌曲,突然觉得屋里有人。

有个人正在盯着她。一张年轻、黝黑的脸。亚洲人,男性,一双黑色的圆眼睛。金妮被吓得失声尖叫,但片刻过后就慢慢平静了下来,因为她发现,眼前这个年轻人比她还要惊恐。

他穿着不凡,西装革履,不像是坏人。他的手里原本拿着一份文件,这时已散落在了地上。然后,她认出了这张脸,这是她在过去的几个小时内见过的几百张脸中的一张,是个助理。

“我……敲门……门开着……”他喘着气说,身体扭过去,指着门说,但眼睛仍在盯着她的身体。他的下巴低垂着,突然他的膝盖一弯,就好像要晕倒似的。

然后,他夺门而出,留下了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她衣服上的文件。

金妮返回卧室,锁上门,坐在床上,床边有盒巧克力,又是别人送的一个小礼物。她掰了一块,放进嘴里,躺在枕头上。刚才的那一幕说明,金妮正在失去对她的生活的控制,并且这种不受自己掌控的事以后会越来越多。她好像没处躲,没处藏,在家里、床上,甚至是在洗澡的时候,她都无处躲藏。抱怨是没有用的,这是游戏的一部分。继续走下去吧。只要这个游戏值得玩就行。她又把一块巧克力放进了嘴里。

如果说她正在失去对她的生活的控制,那么她的心里还是留有一些安慰的,因为今天晚上阿尔奇要带多姆去《晚间新闻》接受采访。阿尔奇真是个怪人,还没有直接和她说过话,或许是因为太害羞了、太专注了,要么就是因为天生就是个粗鲁、让人讨厌的家伙。她有一种感觉:总有一天他俩会大吵一架。不过,她倒是很需要他掌控多姆的这种方式。

一位尽职尽责的妻子应该待在酒店看《晚间新闻》的采访节目,但她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尽职尽责,因此便出门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清醒一下脑子,振作一下精神。

酒店和会场周围已经拉起了一条警戒线,但里面挤满了人,有些她可能认识,有些可能会不依不饶地要和她讲话。她想一个人静静,便穿过警戒线,在托基的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会儿。她从古老的港口周围那些拥挤的小餐馆和酒吧门前走过,朝着月亮升起的地方走去。港口周围的喧闹声渐渐小了,只留下了一点儿模糊不清的回响从水面上传过来。她走上一条小路,小路前面是一片空地,空地前面就是托基修道院,黑暗的轮廓隐约可见,或许对一个女人来说,一个人走夜路不太明智,但那里的孤寂吸引着她继续朝前走。

一声尖叫从前面传过来,接着又是一阵乱糟糟的声音,她这才开始想自己是不是犯了个错误,不该到这种地方来的。有人正朝着她这边跑过来,好像还有人在后面追。她朝周围看看,除了几棵稀稀拉拉的树,再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她朝其中的一棵树跑过去,这时黑暗中隐现出一个黑影,因为跑得太快,脚步有些不太稳,撞到了她。

是撞见她从浴室出来的那个小伙子,还是一样惊恐的目光。他呼呼喘着粗气,看样子累得不轻,她伸出一只胳膊,把他扶住了。他喘得太厉害,说不出话来,黑暗中追他的那几个人越来越近。她听到他们边追边喊。他们来势汹汹,给对方鼓劲儿,各种各样的污言秽语从嘴里喷出来,什么“该死的小同性恋”“那个令人作呕的巴基斯坦小变态”。小伙子在她的怀里好像越来越支撑不住,眼里露着恐惧的光。她没时间问他或者和他讨论讨论当前的形势了,只是想起了父亲曾对她说过的一件事:有一次她父亲和几个军官喝醉了,发现有两个新兵正在一块儿胡搞,他们便用打火机把这两个新兵的体毛烧着,然后用大靴子猛踩他们的身体灭火。说起这件事来,他们还挺骄傲的。她颤抖着身体拉着这个小伙子朝一棵树走去,追他的那几个人过来了,想藏已经来不及了,她便用两只胳膊将他抱住,开始吻他。

追他的那个人放慢了脚步,朝黑暗中偷窥,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便狂笑几声,转身离开了。

小伙子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让他定了定神,这才开口说话:“我想你应该给咱俩每人买杯酒。”

他们在港口旁的一家酒吧里坐下来,酒吧装修得很有塑料感,里头有一台自动点唱机,他买了两杯酒,头低着,盯着桌子说道:

“我叫鲍比·可汗。”

“好像你我的路注定要交会,可汗先生。我想你知道我是谁。”

“下午那事真不好意思。我对这一切深感抱歉。”

“你触犯了我。一个女人,一丝不挂的时候被男人看到了,被吓得失声尖叫,这种事可不怎么好。不过我觉得你并不是那种男人。”她的声音轻柔,语调中透着某种温和,他受到了鼓励,把头抬了起来,第一次直面她。

“谢谢你,”他小声说,她看到他的嘴唇已经分开了,“好像每次见面我都会让你大惊失色。”

她摇摇头。“不完全是。当你看到我从浴室出来的时候,你的眼里有某种东西,呃,应该说是缺少某种东西,和我预想的不大一样。我想那是女人的一种直觉。”

“我……我不经常出去鬼混的,”他结结巴巴地说,想把心头的担子卸掉,“只是……对一个远离家乡的穆斯林同性恋者来说,有时候这种事让人无法忍受……”

“你还没结婚,对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的眼里闪着愤怒的光。“我不是伪君子,艾治太太。可一旦我的家人发现的话……”他的头又一次垂了下去。

“总有一天他们会发现的,很可能已经猜到了,就像我一样。”

“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我母亲会蒙羞而死的。还有,我的父亲会杀了我的。是的,会杀了我!他以前是米布尔附近一个村子里的裁缝,到英国来的时候穷困潦倒,也把那些古老的信仰和偏见带过来了。他为人高傲,白手起家,把生意做大了,给党捐了不少钱,但在很多方面仍是克什米尔村子里的那个老汉。这就是他对我期望这么高的原因。他想让我当首相,当第一位亚裔首相!”他自嘲地哈哈一笑,“他想让我接管这个世界,可他连我的世界都不了解。”

“他对你期望这么高,这能算是他的错吗?”

“他是为自己考虑!他想当着朋友们的面吹嘘他那了不起的儿子,开创一个朝代,除了——”

“开创朝代这种事对逆道而行的人来说是一种痛苦的折磨。”

“就是嘛。”他猛喝了几口酒,暖乎乎的,白色的,令人作呕的。他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喝酒。然后,他的脸沉了下去,不说话了。

她再次开口时,将声音放得很低,却仍然没能掩盖住心中的羞愧,“我也让我的父亲失望了。”

“你?”

“我父亲没有儿子,便把我当儿子养,要我爬他爬过的那些山,像他一样有名气,确保他的名字永远不被忘记,可他只有我。”

“即便如此,他也会为你感到十分骄傲的。”

“这话听起来很顺耳,却很荒唐。我们已有很多年不说话了。”

“太令人伤心了。不过在某些方面我还是很羡慕你的,最起码你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不过,对女人来说,有时候这种生活并不是那么好过,鲍比。”她说着他的名字,语调中透着无限的哀愁,让他一时间忘掉了自己的忧伤。然后,她将自己从那个不慎滑入的充满无尽烦恼的世界中拽了回来,隔着脏兮兮的桌子注视着他。

“你在党内做什么工作?”

“研究员。”

“研究什么?”

“什么都研究。他们把我从这个部门踢到那个部门,就好像我身患重病似的。”

“是因为肤色吗?”

“是因为钱。他们知道我父亲花钱给我买了这份工作。他们对这件事愤恨不平,把我称作‘咖喱王’。”他又喝了些酒,想把嘴里的苦味儿冲下去,“艾治太太,有件事你想听吗?我对这个党的了解比你在黑夜中可能会碰到的其他任何人对它的了解都要多。”

“还有在我的浴室里。当然了,我丈夫除外。”

他第一次咧开嘴笑了。他的笑是有感染力的,自动点唱机里传出的声音闹哄哄的,很刺耳,这时她本能地做出了一个决定,她还发现自己挺喜欢这个决定的。

“咱们做朋友吧,鲍比。”

“为什么?”

“哦,理由很多。我觉得我挺需要你这么个人的,还因为你欠我的,还因为我喜欢你。我们有很多共同之处,都是这场游戏之外的人。我们就像两只蝴蝶,被抓进了同一个网里。”

“朋友?那你想去看电影或者做点儿别的什么事吗?”

她哈哈大笑起来。“人家说政党就是一个盛满了毒液的池塘,我觉得你可以帮助我游到对岸去。”

“你不是有丈夫吗?”

“你还有父亲呢。我想让你在工作之余给我一些帮助。作为朋友,我想和你分享——”

“分享什么?”

“这么说吧,首先你要把你知道的关于阿尔奇·布莱克斯通的一切告诉我,还有那个叫朱莉娅·萨默斯的姑娘。送我回酒店吧,路上跟我说说这些事。”

他注视着她,不知道自己落入了什么样的圈套,不过总比在海滨被人家暴揍一顿要强。

“好的。”

他们站起来,椅子被丢在了光秃秃的地板上。

“还有件事,艾治太太。”

“叫我弗吉尼亚,金妮也行。天啊,咱们都是朋友了。记住啦。”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金妮。这是一场盛会,很吸引人,不过我还发现了一件同样吸引我的东西。我觉得你很想知道:你有一个美妙的身体。”

“哦,谢谢你,鲍比。这种话你都说了,那咱俩就是好朋友了。”

党代会就是个池塘,里头既有旋涡,又有浪,什么样的东西扔进去都能洗干净。第二天早晨,“池塘”里的“水”就涌进了金妮的套房里。她刚从卧室出来,就发现客厅里挤满了人,有坐椅子的,有坐窗台的,有蹲在地上的,凡是能坐的地方都有人坐了,阿尔奇是他们的头儿。她打算去楼下餐厅吃点东西。当她走下长长的楼梯经过前台时,发现闹哄哄的。有个男人,年纪30岁左右,身穿昂贵却皱皱巴巴的意大利西装,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能看得出来,他很不高兴。他想要个大房间,面向海的,但这样的房间已经订完了,他又不想等。他不是一个有很大耐性的人。听口音是从大西洋中部来的,金妮怀疑他是故意用这种口音说话。她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吵了。他想引起人家的注意。突然,他转过身去,暂时放过了前台的服务员,对着金妮笑道。

“你好,艾治太太。”

“对不起,我们以前见过吗?”

“没有,不过我知道你是谁。这是我的工作。”他伸出一只手,“麦克斯·摩根,《今日记录》的主编。”哈,原来是那份日报。头版总刊登夸赞英国美德的文章,里面却尽是浪荡女人和被免职牧师的故事。争议很大,却很赚钱。

“那篇关于科林葬礼的龌龊文章就是你们刊登的吧?”

“是的,那是个错误,”他承认了,“读者对他没兴趣,管他是死是活呢。那天的发行量掉了5万份。”

“作为科林的朋友,我觉得你们这么做是对他的一种大不敬。”

“你当然会这么觉得了。我才不管你怎么想呢。”

他的粗鲁让她受不了了。

“作为多姆的妻子,我希望你能好好跟我说话。”

“为什么?你不认识我。我又不是你的朋友。”

“我觉得和编辑做朋友肯定很难。”

“像你丈夫那样的人多了去了,都排着长队在我的门口等着要工作呢。”

“你是想侮辱我吗,摩根先生?”

“我是记者,能有多大的本事呢。”话虽这么说,却透着一种不可抑制的热情和自我解嘲,金妮尽管很生气,却忍不住笑了。

“现如今我可不知道记者的本事有多大呢。”

“跟我一块儿吃顿午饭不就知道了。”

“我觉得这个主意不怎么好,摩根先生。人家会以为我被你收买了呢。”

“那就AA制,这样总行了吧。明天我在莫比·尼克餐馆等你。一家海鲜馆,就在街角,12点半,你看行吗?顺便说一句,你的新发型挺漂亮的。”

然后,他看到有个人从大厅那头走了过去,便跟了上去。

“粗野的杂种。”她咕哝道,和他一起吃饭,兴味不亚于接受一次巴氏检测[33]。不过,当她出去找葡萄柚的时候,才想起他注意到她换了新发型这件事。她是在托尼—盖伊[34]那儿做的。多姆却什么也没说,根本没发现她换了新发型,他的事情太多了。

第二天,都快到中午了,她又在镜子里打量了一下自己,这才决定赴约。话说回来,她这么做又有什么损失呢?又不会给多姆带来什么麻烦。她刚打定主意就开始担心。她真是个傻瓜,他请她出去吃饭,她却跟人家AA制。这又是一笔意料之外的花费,干编辑的吃顿饭肯定不便宜。不过,说不定只会点个对虾沙拉。酒钱他出。

其实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她故意晚到了15分钟,发现莫比·尼克餐馆除了鱼和炸薯条不卖别的。钱是不用担心了,可她觉得就吃这些东西是不是太对不住自己了。他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手机贴着耳朵,正和别人打电话,她朝他走过去的时候,他冲她一笑,却没有把电话放下。他又听了一分来钟,这才简单地说了一句:“不行。”然后挂断了电话。

“该死的律师,”他解释说,也是表示歉意,“餐我已经点好了。我知道你很忙,随便吃点算了。深炸[35]。”

“你想得可真周到。”

“我?不,”他摇了摇头说,“我也赶时间。”

他是故意刺激她,看准对方的反应,然后占据主动地位。他觉得这一切就是个游戏。她决定按照她的规则玩下去。

“摩根先生,你是喜欢别人恨你,还是早就习惯被人家恨了?”

“我也会向你的丈夫和他所在的党问同样的问题。”

“你做什么都这么不严肃吗?有没有什么让你严肃对待的事?”

“让我想想。阿森纳俱乐部的季票,还有我的玛莎拉蒂。”他扒拉着手指数着,“就这么多了。”

“我总觉得你这个人没有任何的判断力。”

“可你还是来陪我吃午饭了。”

她知道自己斗不过他。她还太嫩,要学的东西还很多。突然,他的语气软了下去。

“来吧,艾治太太,让我们尽情享受这一刻。我只是开个玩笑。我的时间很充裕,希望你也如此。”

“看看吧。”她第一次得着机会细细打量他。她看出来了,他的衣服这么皱巴是有意为之的,想让人家觉得他是个普通人。但他的眼睛闪亮,皮肤光滑,一口整齐漂亮的白牙,一看就知道是花了不菲的价格修整的,她猜他小时候受的是贵族化的教育,丝质衬衫下面藏着的是一个有着凹凸不平强壮肌肉的身体。他极有可能在健身房里花费的时间要比在酒吧里泡的时间长。他的头上连一丁点儿的头皮屑也看不到,这一点和大多数的编辑很不一样。

“别误会,”他说,“我对政客没什么好印象,这是职业使然,但我这种态度里面没有掺杂任何个人的好恶成分。你也得承认,多数时候政客们总把我烦得要死。”

“既然你不喜欢这些人,那你干吗还到这儿来?”

“这个嘛,过来看看,听听,看谁拿着酒店的毛巾溜了,四处扔些香槟酒,看看那帮家伙作何反应。”

“你是来捣乱的?”

“没这个必要。”

“那就是搞事来了。”

“一个男人,欺骗了他的妻子,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这一点你赞同吗?”

“除非这个男人是你的老板。”

“哎哟。你还护着他。想要工作的时候跟我说一声,艾治太太。”

她摇摇头。“我有工作,谢谢你。你为什么要请我吃午饭,摩根先生?给我工作这事除外。”

“我想有三个原因。第一,我饿了。第二,这不是正进行领导人大选嘛,我想请你吃些薯条,看能不能弄点内幕出来。”

“那些人可都是圣人。”

“圣人?让圣人感到不安的是得时刻准备为了信仰而死。”

她忍不住大笑起来。“摩根先生,我觉得你要是想要内幕的话,应该去找阿尔奇·布莱克斯通那样的人。他比我知道的多得多。”

“那当然啦。不过他只会给我他想给我的东西。这家伙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难对付的,是个死硬派。”摩根的语调表明他说的是认真的,“想当初老科林被捉奸在床,裤子还没来得及提上,正是阿尔奇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公众说,科林是为了英国累死的。纯粹是他妈的瞎扯淡。”

酒到了。摩根仔细看着酒瓶,吹了声口哨:“我的天,这可是好酒,花了不少钱。这酒的名字只有我那个最尊贵的员工才能拼得出来。”然后他注意到她的身体缩了一下,“艾治太太,这酒钱你一定让我来付,我好长时间都没为别人破费了。”

“这酒钱可是从你上司口袋里出的。”她提醒了他一句。

“我觉得吧,艾治太太,我得留意你了。”他的眼睛里闪着一丝亮光,那是一种极具男性气概的光,满含欲望。有男人欣赏自己,金妮觉得很满足,同时这种感觉又让她觉得吃惊。眼前的这个男人很有意思,言语粗鲁,一点儿自高自大的架子也没有,浑身上下流淌着睾丸酮,身体上富有极大的进攻性。

“聊聊政治怎么样,艾治太太?”这时候两块又大又厚的鱼肉用盘子端了上来。

“哦,我对政治了解不多,摩根先生,我只知道你的政治观有问题,因为你在鼎力支持这个愚蠢可笑的政府。”

“这个政府的窟窿比我老爸那个圆靶上的窟窿还要多。”他挥舞了一下叉子说。

“可你还是支持它。”

“这会儿是支持的。”

“你会改变吗?”

“也许吧。这要取决于很多的事情,比方说这次谁当选了。我指的是杰克·桑德斯,可他……”

“太老了?”

“我觉得他太闷了。听杰克说话就像坐在前排听一场关于鲜花摆放的演讲一样。还有蒂娜,这个女人很有意思,”他咯咯地笑了笑接着说,“和黑泽尔·巴沙姆不一样,她给你一种感觉:随时都会扑到你的身上,生生拔下你的几颗牙齿。知道吗,我给她算过,在不用我提示的情况下,她能一口气说23分钟。23分钟,23分钟!这么长的时间,都能把犰狳搞蛋痛了。还有老古德瑟普——他妈的,你和他说话时可得加着十二分的小心。和他谈论政治哲学就像穿着凉鞋穿过农场院子一样危险,永远不知道下一步会碰到什么东西。还有谁呢?”

“还有查理·马特豪斯。”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忧愁的神色。

“你是说查理·雷德沃斯·史丹利·马特豪斯吗?现在的报纸头条上都见不着他了,知道为什么吗?名字太他妈长了,而且这人血统不纯。”

“雷恩·梅登。”

他的眼珠骨碌了一下,就好像再过一会儿他就要离开这个星球一样。

“当然了,还有弗雷迪·帕斯卡尔。”

“太法国,很可能还太犹太了。英国人在紧要关头可以让一个苏格兰人或者威尔士人上台,却不肯让一个面色红润的外国佬上台。”

“我想咱们等着看结果就是了。”

“但我不会等的。我不会等,我会主动出手,创造结果。干我们这行,你得扮演上帝的角色,呼风唤雨,把闪电和巨雷招来,重新创造这个世界。想想看谁会成为下一届领导人,再瞧瞧能不能从谁的肚子里弄出点料来。”

她不知道他是否在笑话她。

“听说你丈夫昨天说得不错,演讲很精彩。值得注意的一个人。”

“我同意。”

“政治这种事可不怎么好玩儿。心要狠,有时还要堕落一下。”

“听上去怎么跟做严母有点儿类似。”

“我不知道。我已离婚了。离婚的时候我们还没有孩子,真是谢天谢地。”

“那你就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

他举举手,做出一个好笑的投降姿势。“好啦,扯平啦。不过,如果你觉得我错过了什么的话,请随时给我打电话,好吗?用我。”

“用你?”

“当然啦。这是游戏嘛。政客对我们撒谎,我们也不和他们说实话。大家都在相互利用,但你……”他的身体朝后一仰,仔细打量着她,“我想你不是这个游戏的一部分。我觉得你太有棱角,就像犁一样。如果你需要我的帮助,我将乐意为你效劳。”

“谢谢你,摩根先生。这就是你请我吃饭的第三个原因吗?”

“也不全是。今天上午我看到你下楼梯了,我觉得你是个浪货。不会拒绝我的。”他的脸上再次露出了那种大男孩式的表情,他耸耸肩膀,就好像是要道歉似的,“该死,我今天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啊。”

她拼命忍着,可还是笑出了声。

“摩根先生——”

“叫我麦克斯。我不能对一个叫我摩根先生的女人提过分要求。你可以抽我嘴巴,可以朝我扔烂豌豆,可以把酒倒在我的身上,不过看在上帝的分上请叫我麦克斯。”

“麦克斯,我宁可陪一只公山羊睡觉也不愿和你睡。”

“可笑,”他咬了一口鱼肉说,“在我的新闻编辑室里头,一半的姑娘都是这么说的。”他一边吃东西一边心有所思地说,“感谢上帝,还有另一半的姑娘不是这么说的。”

她看阿尔奇·布莱克斯通看得很准,这家伙够麻烦的。她正在酒店的宽阔楼梯上走着,准备回房间,看到他正在平台上等她。

“听说你和麦克斯·摩根一块儿吃午饭了。”他粗鲁地说。

“监视我?”

“算不上监视,当时你正靠窗坐着。”

“下回我会记着选个烟熏火燎的僻静位置。”她想从他身边过去,却被他挡住了去路。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艾治太太?跟那样的一个报纸编辑见面,事先也没通知我一声。”

“对不起,阿尔奇,我觉得和别人吃个午饭不用得到你的允许吧?”

“这种事要登报的。别犯傻。”

“要不要我叫人把账单给你送来?”她的态度变得粗鲁了,言语间透着讽刺。

“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艾治太太。你不知道那帮狗娘养的会怎么笑话你。他想干什么?你跟他说什么了?”

“他想请我吃午饭,我跟他说我想吃烤鱼。”

听了这话,他那副德行简直酸透了,“我能给你提个建议吗?”他结结巴巴地说,“为了不让你丈夫和党蒙羞,在你和陌生人见面之前,我想给你一点儿指导。那帮家伙个个凶得像鲨鱼,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不是来玩儿的。”

“那好。这下就没事了。很高兴你没有误解我,艾治太太。”她本想大发脾气,可他在说话的时候,脸上的细纹好像和他脑袋后面的壁纸融在一块儿了,这让他变得不那么有攻击性了,瞧上去还有些可怜巴巴的。这不过是大战之前的一次小冲突罢了。

“需要我的时候,请随时给我打电话,白天晚上都行。”

她想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让他叫她金妮,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就他来说,叫她艾治太太也没什么不妥的。她想起了父亲的一句古老格言:永远不要离你的敌人太近。

黑泽尔·巴沙姆搞政治有几个不利的条件。她是女人,这一点会拉后腿,更糟的是,她的想法太多。一个人想法太多,要想穿过威斯敏斯特的污水沟也就没那么容易了。想得多会影响睡眠,还会分心,让你防不了从背后射过来的暗箭,但巴沙姆太太完全不顾及现实,执意和每个人分享她的想法。她身材娇小,这一点在电视上不太显得出来,但人多的时候,她给你的感觉就像一只小猎犬,随时都会朝你的脚踝扑过去。另外,她的样子让你觉得她这个人心怀不善,这并不是说晚上开党代会的时候有很多人是心怀善意的。

党代会对与会者常常有着一种非同一般的影响。白天,那帮人不停地宣讲各自的政治观,夸夸其谈,个个自命不凡,可等太阳一落山,开会的时候,他们的身体就像变形了一样。他们放松下来了,喝酒,肾上腺素加速分泌,个个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开始大吹特吹。是的,党代会不记过。等到了早上,一切就都忘了,晚上干的那些龌龊事也不需要忏悔。

黑泽尔·巴沙姆不是个伪善分子,这一点和其他政客们不一样。她从不摆出一副卫道士的样子,宣扬道德至上和家庭价值观那一套。《卫报》上有篇文章把她比作博尔吉亚[36],她觉得这是对她的表扬,还把这篇文章贴在了她的个人主页上。对政治家来说,有名气总比默默无闻要好。但她在政治上就没这么宽容了。她强硬、心狠,想当领导人。她本来是要说家庭关系这一块,可在开党代会的第一天,她就把这个题目扔到了一旁,发表了一番深入而广博的演说。大多数女人天生就不是当演讲家的料,她们是有演说激情的,可到了最后,激情变成了一阵阵的尖叫,让那些好挖苦的男性记者用辛辣的笔触把她们写了个不亦乐乎。但黑泽尔演说时把握得很好,她的每句话都能说到点子上,先攻击一下罪犯,再谴责一下大众媒体和政府,这才开始骂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搞不清楚她是真骂这些人,还是骂造成这种状况的政府)、爱国主义的自由观和外国人。末了她会说几句陈词滥调,赞美英国人民的勇敢、英国的自由、闭路电视和你我心目中的大英帝国。一句话,她很可能会成为党代会上的宠儿。

大伙儿纷纷站起来鼓掌欢呼,她的额头上微微渗出些汗,她给人的感觉原本就是一个斗士形象,这下让她的这个形象更丰满鲜明了。接着,大伙儿都报以过分的赞誉,采访数不尽数,让她在此刻的魅力大涨。傍晚快过去了,夜晚来临之时,她因为太过兴奋,夸下海口,保证给每个房间都安上监控系统。她说得太过了。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还没有吃晚饭。她从人群中挤过去,每走一步都有人向她表示祝贺,兴奋感在她的身体里荡漾,她的血液热乎乎的,她喜欢这种感觉。最后她在党总部酒店的一间酒吧找了个角落坐下,新闻部的一位主管递给她一杯丘吉尔爵士生前最爱喝的香槟,这酒凉透了,她倒很喜欢,忙乱了一整天,这一刻她才真的感觉到了放松。

小说有个缺点——无法真真正正地把生活中的各种愚蠢言行描述出来。人们在做事的时候往往是没头脑的,考虑的不是如何让自己最受益,总是做一些毫无道理、愚蠢至极的事,尤其是在晚上过去之后、白天到来之际,走在街上,让阳光一照或者自己的蠢行出现在早报的头版头条上时,这才发现自己有多蠢。也许是傲慢让你忘了自己是谁,你觉得自己在摄像机前、聚光灯下花了这么多时间,又是摄像,又是拍照,就和别人不一样了,就比别人高级了。你之所以这么想,只是因为还没经验,还太嫩。每次想起政治,就像一出悬疑戏,却不能任你为所欲为,不能搞过激的事,要中庸,还要用温和的手段时,就感觉自己有一种失败感。但现实中的政治更残酷。政治只是为少数几个人服务的,别的人都是棋子。

又要了一杯酒,喝了,黑泽尔觉得蠢透了,那个新闻部的主管说送她回去,她就同意了,还让人家进了自己的房间。不过丈夫不在身边,自己的肾上腺素又在疯狂地分泌,性的冲动让她无法自持,干就干吧。她的身体出了汗,又紧张又兴奋,一种成就感让她晕乎乎的,话说回来,在这种场合下,发生这种事再正常不过了,根本不算什么。

党代会不记过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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