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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约瑟夫·吉本拉特先生,中间商兼经纪人,与其同乡相比,没有任何优势或突出的特点。他和他们一样,有着宽厚健硕的身材、平平无奇的商业天赋,还有对金钱的真心实意,外加一个带小花园的小房子,墓园里的一块家族墓地,一份略受启蒙、破绽渐显的虔诚,以及对上帝和当局的适度尊重,和对市民阶级礼仪的盲目屈从。他喝酒不少,但从未醉过。他顺带做些不算无可指摘的买卖,但决不逾越法律的红线。他骂穷人饿死鬼,也骂富人爱显摆。他是市民俱乐部的会员,每周五都会去参加“鹰馆”的九柱球运动,每个烘焙日以及每一盘试吃的前菜和香肠肉汤前,也总能见到他的身影。工作时,他抽便宜的雪茄,只有在饭后和周日,才会点上一根上点档次的。

他的内心,庸俗市侩,原有的那一点点情趣,早已蒙尘,只剩下粗鄙的传统家庭观,以自己的儿子为傲,偶尔对穷人心生一点怜悯。他的智力,绝不超过他与生俱来、界限分明的狡猾和算计。他的阅读范围仅限于报纸,因此,为了满足自己对艺术享受的需求,市民俱乐部一年一度的票友大戏,他必定不会错过,有时候再去看场马戏表演,便已足够。

其实他可以和任何一位邻居换个名字和住所,因为那样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在他的灵魂最深处,对每个能力比他强、条件比他优越的人,他都不会信任,对一切非凡的事物、自由美好的精神世界的东西,他本能地嫉妒,甚至因妒生恨。这一点,他和城里的那些家长并无二致。

关于他,已经聊得差不多了。也许只有功力更深厚的讽刺家,才适合描述他这寡淡无味的人生和毫不自知的悲剧。不过,这个男人,却有一个独生子,他,才是我们要谈的对象。

毫无疑问,汉斯·吉本拉特是个有天赋的少年,关于这一点,你只需看一眼孩群中的他,便能感觉到他的与众不同、夺目耀眼。这个黑森林里的小角落,还从未出过这等人物,迄今为止,从这里,还未曾走出过一位跳脱了狭隘眼界、有远见、有影响力的人。天知道,这位少年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聪颖的额头、优雅的步态,都是从哪儿来的!也许是从他的母亲那儿?她已去世多年,在她生前,人们并没有留意到她有任何特别之处,除了长年病恹恹、郁郁寡欢以外。而他的父亲就更不在考虑之列了。如此说来,便只剩一种可能,那就是真有一道天边来的神秘之光,无巧不巧地落到了这个古老偏僻的小村落。八九个世纪以来,这个小镇也有过很多勤劳能干的人民,却从未出过一位如此杰出的天才。

一位受过现代教育、独具慧眼的观察家,想想那位体弱多病的母亲,再回顾一下这个家族颇为悠远的历史,便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智力过剩是一种开始退化的前兆。幸运的是,这个小镇还从未住过这种人,只有一些比较年轻、机灵的官员和教员,通过杂志的文章对那种“现代人”的存在有些许了解。在这里,就算不知道《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也照样可以生活,照样称得上有教养;这里的婚姻稳固而不失幸福,整个生活都保持着老旧的习惯,牢不可破。在那些衣食无忧、安乐富足的市民当中,有些人在近二十年间,已从手工业者变成了工厂主,他们在官员面前会脱帽行礼,寻求交往的机会,私底下却骂他们是穷鬼、是笔奴。奇怪的是,这些人怀揣的最大抱负,却不过是让他们的儿子也尽可能地上大学、入仕为官。只可惜,这终究只是他们的一场黄粱美梦,因为他们的后辈,多半读个高中都要唉声叹气,一再留级,才能勉强过关。

对于汉斯·吉本拉特的天赋,没有人会有丝毫质疑。老师、校长、邻居、镇上的牧师,还有同学,人人都承认,这个男孩生得一副好头脑,且确有过人之处,因此前途早已确定。因为在施瓦本地区,对于有天赋的孩子来说,除非父母非常富有,否则只有一条狭窄的羊肠小道可走:通过州试考入神学院,再从那儿进入图宾根的教会神学院,毕业后不是站上布道坛,就是走上讲台。每一年,这个地区总有三四十个男孩,走上这条平稳的道路。这些新受完坚信礼的少年,在政府的资助下,拖着因用功过度而瘦削、疲惫的身躯,在人文学科的知识海洋里穿梭,八九年后,开始踏上他们人生的第二阶段,而且往往是更漫长的一个阶段,在这个阶段,他们要开始偿还从政府那儿享受过的好处。

没几个星期就又是“州试”的日子了。在这一年一度的“大祭”上,“国家”将甄选出州里的好苗子。一时间,无论城市还是乡村,许许多多的家庭都在朝着州府——考试举行的地方,叹息、祈祷、祝愿。

汉斯·吉本拉特是由这个小镇选送的唯一考生,预备去参加这场激烈竞争,这真是莫大的荣幸。然而,这样的荣幸,他也绝不是平白无故就获得的。每天,他在学校里的课上到四点,紧接着要到校长那里去上额外的希腊语的课,然后到了六点钟,那位热心的小镇牧师,还要给他复习拉丁文和宗教课。另外,一周还有两次,在晚饭后他还要到数学老师那里去上一小时的辅导课。希腊语的重点,除了不规则动词以外,放在用小品词表达的、各式各样的句子连接方法上;而拉丁文则崇尚简洁明了,尤其还要懂得韵律学上的许多细微精妙之处。数学课的重点则放在复杂的三分律上,这些东西,正如老师经常强调的那样,表面看上去似乎对今后的学习和生活并没有多大用处,但也仅仅只是表面上。实际上,数学课的这些内容是非常重要的,甚至比有些主课还要重要,因为它能培养训练一个人的逻辑能力,是所有清晰、冷静、有效思考的基础。

为了避免出现精神负担过重的情况,以及因关注智力训练而忽略了个人情操以致其枯萎,每天早上在学校上课前一小时,汉斯都可以去听坚信礼的课。在那里,通过提神的朗读和背诵,会有一股清新的宗教生活的气息,从布伦茨的教义问答手册里,沁入那些年轻人的心灵。只可惜,汉斯自己糟蹋了这些让人消除疲劳、令人神清气爽的课,放弃了它给自己带来的恩赐。原来,他偷偷地把写有希腊语和拉丁文单词或习题的纸条,藏在教义问答里,然后几乎整堂课都在研究这些世俗的学科。不过,他的良心还不至于泯灭到毫不为此提心吊胆。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还是会一直惴惴不安,心中免不了会有一丝忐忑。每当校长走近他,或者喊到他的名字时,他都会吓一跳,若是要他回答问题,他更是会额头直冒汗,心跳也因此加速。但是他的回答却往往正确得无可挑剔,发音也准确无误,这一点,校长十分看重。

一天下来,一堂堂课积累下来的作业,要写的、要背的、要复习、要预习的,汉斯可以晚上在家里,在柔和的灯光下完成。班主任认为,在这种安静的、幸福的家庭氛围下写作业,特别能够加深印象,起到促进作用。这样的学习方式,通常每周二和周六只进行到十点,其余几天则要到十一二点,有时候甚至还要更晚。他的父亲对于这种无节制的点灯耗油颇有微词,然而看到儿子这样努力向上,又着实感到自豪和欢喜。在剩下的空闲时间,以及毕竟要占掉我们生命的七分之一的星期天,汉斯则被极力建议读一些学校里没有读过的作家的作品,多多复习语法。

“当然要有节制!有节制!每周去散个一两次步还是很有必要的,而且会有神奇的效果。天气好的时候,还可以带本书到野外走走——你会发现,在户外清新的空气中学习,是一件多么轻松愉快的事。总之,要打起精神来!”

汉斯竭尽所能地打起精神,从现在起,真的把散步的时间也利用起来学习了。于是,他顶着一张熬夜的脸,一双眼圈乌青、疲惫无神的双眼,像是背后有人驱赶着似的,无声地到处晃悠。

“您觉得吉本拉特怎么样?他一定能通过的,对吧?”有一次,班主任这样问校长。

“他会的,一定会的,”校长兴奋地说,“这可是个脑子很灵光的孩子。您只要看看他就知道了,他那样子,简直就是神的化身。”

在最后的一星期,这种神化的感觉更加明显了。这孩子俊俏娇嫩的脸上,一双深邃、不安的眼睛闪烁着忧郁的光芒,漂亮的额头上抽出了几道显示智慧的细纹,原本就很瘦削、细嫩的胳膊和双手垂挂下来,散发出一种疲倦的优雅,令人不由得想起波堤切利的画。

这一天终于到了。明天一早,汉斯就要随父亲去斯图加特参加州试,去展示一下自己究竟配不配踏入神学院那道窄门。方才,他去跟校长辞了行。临走前,这位令人生畏的一校之主一反常态,用十分温和的口吻说:“今天晚上,你不可以再学习了。答应我!明天你要去斯图加特赴考,绝对要保持精力充沛!现在,去散一小时步,然后就早点上床睡觉。年轻人,睡眠得充分。”

出乎意料地,汉斯并没有听到让人害怕的诸多告诫,而是校长充满善意的关怀。于是他松了一口气,走出了校园。教堂的高地上,高大的菩提树在午后炎热的阳光下无精打采地闪烁;集市广场上,两个大喷泉水流潺潺,粼波闪闪;越过一排排参差不齐的屋顶,不远处层层叠叠的、长满蓝黑色枞树的山峦映入眼帘。这一切对男孩而言,仿佛已许久未见,因而显得异常美丽诱人。虽然他有些头疼,但今天他却不用再学习了。

他悠闲地遛过集市广场,经过古老的市政厅,穿过集市小巷,经过刀匠铺,来到老桥边。他在桥上来回逛了一会儿,最后,在宽阔的栏杆上坐了下来。数周,乃至数月之久,他每日从这儿经过四回,却不曾瞥过桥边那哥特式的小教堂一眼,也不曾看一看桥下的河水、水闸,还有旁边的堰闸和磨坊,甚至连浴场的青青草地和满栽垂柳的河岸,都不曾望过一眼。岸边一个又一个的制革场地,鳞次栉比,这一带的河水很深,水面碧绿,静若湖泊,弯弯的柳枝,细细地伸入水里。

这会儿,他突然又想起自己曾经在这儿度过了多少个半天与整日。以前,他经常在这儿游泳、潜水、划船、钓鱼。哦,钓鱼!现在他几乎都不会了,荒废了。而就在去年,他还曾经为了家里因考试不让他去钓鱼而号啕痛哭过。唉,钓鱼!这可是他漫长的学生时代中最美好的事情啊!站在稀疏的柳荫下,听着近处磨坊堰闸的浅唱低吟,河水又深又静!水面的光影犹在嬉戏,长长的鱼竿轻轻地摇曳,在鱼儿咬钩、赶紧去拉线的那一刹那,内心是多么激动啊!当你手里握着一条凉凉的、肥肥的、还在不断挣扎甩尾的鱼儿时,那种喜悦是多么奇特啊!

以前,他钓上过一些肥美的鲤鱼、白鱼和嘴上长须的鲃鱼,也钓到过美味的丁鱥和罕见的、颜色漂亮的小真鱥。他久久地凝视着水面,在望见小河那碧绿的一角时,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一股悲伤的情绪涌上心头,那美好、自由、无拘无束的孩提时的欢乐,竟已如此遥远。他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面包,捏成大大小小的团子,扔进水中,看着它们慢慢地下沉,被鱼儿们吞食。首先游过来的是一些小小的金线鱼和鲫鱼,它们贪婪地把小一点的团子吞了个精光,却还是饥渴地用嘴从各个方向去顶那些大团子。然后,一条大一些的白鱼缓缓地、小心翼翼地靠了过来,它那深色的宽脊背隐隐约约地在水中显露,从容不迫地绕着那些面包团转了几圈,然后那些团子就突然消失于它那张大的圆口之中。缓慢的水流中,升起一股温湿的香气,几片淡淡的云若隐若现地映在碧绿的水面上,磨坊里传出圆锯嘎吱嘎吱的声音,和两边堰闸发出的冰冷低沉的水声交织在一起。男孩想起了不久前那个举行坚信礼的星期天,那天,他突然发觉,自己在身处一片庄严、感人的氛围之中时,心里竟然在默诵一个希腊语的动词。不仅是那一天,最近这段时间,他的思绪常常出现这种混乱的情况,在学校也是,他想的不是眼前的功课,而总是跳到之前已经做过的或是之后要做的功课上。如果考试时也这样,那可就有他好看的了!

他心不在焉地站起身来,犹豫不决,不知该往哪儿去。这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他吓了一跳,只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亲切地问候他:

“你好啊,汉斯,跟我一起走一会儿好吗?”

是鞋匠师傅弗莱格,汉斯以前有时候晚上会去他家玩,但如今已经很久没去过了。汉斯一边跟他走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听这位虔诚的虔诚派教徒说话。弗莱格说到了考试,祝他好运,还给了他一些鼓励,但他说这番话最终的目的是想指出,考试终究只不过是表面的东西,且带有很大的偶然性。就算考不过,也并不丢脸,哪怕成绩最好的人也有名落孙山的可能,万一他真的落了榜,就去想想,上帝对每个人都自有安排,自会指引他们走自己的道路。

面对着这个人,汉斯并不是完全问心无愧。对于他的老成持重和令人感佩的气质,他十分敬仰,然而他也听别人讲过很多关于这一派教友的笑话,听到的时候往往也昧着良心跟着一起笑;此外,他也为自己的胆小怯懦而感到羞耻,因为相当长一段时间以来,他几乎都是忧心忡忡地躲着这位鞋匠,害怕面对他的尖锐问题。自从他成了老师的骄傲,而且自己也有些得意了起来,弗莱格师傅就常常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试图给他泼冷水。如此一来,男孩的心就与这位善意的领路人渐渐疏远了,因为这个年纪的汉斯正处在叛逆期,对任何有伤他自尊的触碰都十分敏感。现在,他正走在这位喋喋不休的人身旁,却全然不知这个人是如何善意地关心着他,为他忧心不已。

走到王冠巷,他们遇到了小镇的牧师。鞋匠冷淡而不失分寸地打了个招呼,便匆匆离去,因为牧师是个新派的人,听说他甚至连“基督复活”都不信。牧师让男孩跟自己一道走。

“怎么样?”他问道,“你应该很高兴吧,终于到了这一天了。”

“是啊,正合我意。”

“嗯,那你可得好好考啊!你知道,我们所有人都对你寄予厚望呢!尤其是拉丁文,我希望你能取得特别优异的成绩。”

“可假如我考不上呢?”汉斯羞赧地说。

“考不上?!”牧师怔住了,“不可能!根本不可能!你真是胡思乱想!”

“我只是说,万一……”

“不会的,汉斯,不会的!你尽管放心!记得替我向你爸爸问好!你要勇敢点哦!”

汉斯目送他离去,然后转身向鞋匠离开的方向望去。他刚刚说什么来着?拉丁文考得好不好并不重要,只要心地善良、敬畏上帝就够了。他倒是说得好。可这儿还有位牧师呢!如果考不上,那可就永远都没脸见他了。

他无精打采地溜回家,走进他那个坍塌的小花园。这里有一间腐烂的、久未使用的花园小屋,他曾在里面搭过一个小木板房,用来养了三年的兔子。去年秋天,兔子被弄走了,说是为了考试,他没有时间再分心了。

这花园,他也很久没来了。那个空荡荡的小木棚看上去摇摇欲坠,围墙角落里的钟乳石堆已经倒塌,木制的小水车也已变形、断裂,静静地躺在水管旁边。他想起自己亲手制作、雕刻这些东西的时刻,想起那时的欢乐,那已是两年前的事了——恍如隔世啊!他拾起小水车,把它反方向弯过来、彻底折断,扔到了篱笆外面。滚吧,这些破烂玩意儿!反正这一切早就结束了,都过去了。这时,他又想起了他的同学奥古斯特。奥古斯特曾经帮他一起做水车、修兔棚,那时候他们常常在这儿一玩就是一整个下午,打弹弓、追猫、搭帐篷、把生胡萝卜当下午的点心吃。可后来两人各奔前程,奥古斯特一年前离开了学校,去当了机械工学徒。自那以后,他只露过两次面。自然,现在连他也不再有空闲时间了。

层层云影匆匆掠过山谷,太阳已经挂到了山边。有那么一瞬间,男孩感觉自己忍不住要瘫倒在地,放声大哭。但他并没有那样做,而是从工具棚里拿出一把短柄斧,用瘦削的胳膊挥舞着它,把兔棚劈成了碎片,木片四处飞溅,钉子被砸得弯弯扭扭,一些还是去年夏天的、已经有点腐烂了的兔食现了出来。他挥舞着斧子,什么都砍,仿佛这样就能把他对兔子的思念、对奥古斯特和所有一切孩提时代的美好眷恋一砍而光。

“嘿,嘿,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父亲从窗口往外喊道,“你在那儿干什么?”

“劈柴。”

他没有再多说话,而是扔下斧头,穿过院子,冲进巷子,然后又沿着河岸往上游跑。在酿酒厂附近,露天停着两只绑在一起的木筏。以前,他常常乘着这样的木筏,沿着河水向下漂流,一漂就是几小时,在炎热的夏日午后,躺在木筏上,听河水拍打着树干,叫人既兴奋,又昏昏欲睡。他跳到那些松散的、漂浮在水面上的树干上,躺在一堆柳条上,试着想象木筏正在河上漂行,时快时慢地经过草地、农田、村庄和阴凉的树林边缘,穿过桥洞和打开的水闸,而他躺在上面,仿佛一切又回到了从前:在卡普夫山割兔草,在河边制革厂的园子里钓鱼,没有头疼,也没有忧虑。

拖着疲惫的身子,他闷闷不乐地回家吃晚饭。父亲对即将到来的斯图加特赴考之行感到无比兴奋,问了他十几次,有没有把要用的书打包装好,有没有准备好要穿的黑色西装,要不要在途中再看看语法,以及他的身体状况如何,等等。汉斯的回答简短而尖锐,他只吃了一点点,很快就道了晚安。

“晚安,汉斯。睡个好觉!明天早上六点我叫你。对了,你没忘记那本百科词典吧?”“没,我没忘。晚安!”

在他的小房间里,他醒着坐了很久,没开灯。这是迄今为止,他因为考试这件事而享受到的最大福祉——拥有一个自己的小房间,在这里,他是主人,没有人打扰他。在这里,他曾在与疲惫、瞌睡和头痛的抗争中,长期埋头于恺撒、色诺芬的作品中,埋头于语法书、字典和数学习题,顽强、坚韧、充满斗志地拼搏,但也常常濒临绝望、几近崩溃。在这里,他也曾感受过一些比他所有失去的孩提时代的欢愉都更有价值的时刻,那几个如梦般的奇妙的时刻——充满骄傲、陶醉和成就感的时刻。在那些时刻里,在幻想和憧憬中,他抛开了学校、考试和一切,进入了一个高层人士的圈子。在那时,他被一种狂妄而又幸福的感觉攫住,仿佛他的确与他那些脸蛋圆圆、性格友善的同学不同,比他们的格局更大,也许有朝一日他能从遥远的高处傲视他们。此刻,他也深吸一口气,仿佛这个小房间里的空气都更自由、更凉爽。他坐到床上,在幻想、期望和预感中,迷迷糊糊地消磨了几小时。渐渐地,白净的眼睑盖上了他那双过度疲劳的大眼睛,又再次打开,眨了眨,又合上了。苍白的脸庞垂到了他憔悴的肩膀上,瘦削的手臂疲惫地伸展出来。他穿着衣服睡着了,睡意像母亲的手,轻柔地抚平了他稚嫩的童心中汹涌的波涛,熨去了他漂亮的额头上的细小皱纹。

这真是闻所未闻!校长竟然亲自到火车站送行,而且是这么一大早。吉本拉特先生身上裹着件黑色礼服,激动、兴奋、自豪的情绪夹杂在一起,使他一刻也站不住,神经质地围着校长和汉斯转来转去,听着车站的站长和所有工作人员一一祝他们旅途愉快,祝他儿子考试顺利。那只小硬皮箱被他一会儿握在左手,一会儿又换到右手。雨伞也是一会儿夹在腋下,一会儿又夹在两个膝盖之间,弄得它掉下地好几次,然后他就得放下箱子去捡伞。他这副样子,人家还以为他是要去美国,而不是买了往返票去斯图加特呢。他儿子外表看起来倒是镇静自若,其实心里却怕得几乎要窒息了。

火车进站停住,人们纷纷上车,校长向他们挥手,父亲点燃一支雪茄,小镇与河流逐渐淹没在下面的山谷之中。这趟旅途对父子俩来说都是件苦差。

到了斯图加特,父亲突然活跃起来,变得开朗、随和、乐于交际又老于世故,完美诠释了小镇人进城来玩几天的兴奋和喜悦。而汉斯却变得更加安静、更加焦虑。刚一看到这座城市的景象,他便深感不安:那些奇怪的面孔、自命不凡地高耸着的楼房、漫长得让人疲惫的道路,还有马车道和街上的喧闹,都使他畏惧、让他痛苦。他们借宿在一个姑妈家。在那儿,陌生的房间、姑妈的和蔼健谈、长时间毫无目的的闲坐,以及父亲唠叨不完的鼓励,这一切把男孩彻底压垮了。他蹲在房间里,陌生和迷失的感觉向他袭来,看着周围这不习惯的环境,看着姑妈和她那城里人家的厕所、豪华的壁纸、精美的座钟、墙上的照片,抑或窗外嘈杂的街道,他感到自己完全被出卖了,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离家出走了一辈子,之前辛苦所学的知识也忘得一干二净。

下午,他想再复习复习希腊语的小品词,但姑妈提议出去散步。有那么一瞬间,汉斯眼前仿佛看见了绿色的草地,耳边似乎听到了森林的低语,于是他愉快地答应了,但他很快便发现,在大城市里,就连散步,也是跟在家乡完全不同的一种乐趣。

他独自一人和姑妈一起出门,因为他爸爸正在城里做客。还在楼梯上的时候,不幸就开始了。他们在二楼遇见了一个看上去很傲慢的胖女人,姑妈对她行了个礼,那女人便立刻开始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起来。这一下就耽搁了超过一刻钟。汉斯站在一旁,靠着楼梯的栏杆,那个女人的小狗在他身边嗅来嗅去,还朝他吠了几声,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她们也在谈论他,因为那个陌生的胖女人一再地用夹鼻眼镜,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然后,刚走上街,姑妈就进了一家店,过了好久才出来。在这段时间,汉斯则羞怯地站在街上,被过路的行人挤到一旁,受街巷顽童的嘲笑。当姑妈从店里出来时,递给了他一块巧克力,他礼貌地道了谢,尽管他并不爱吃。在最近的路口,他们上了马拉的公车,于是便在拥挤的车厢内,在马车不断的叮叮当当声中,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终于来到一条宽阔的林荫道和一大片花园绿地。那里有个喷泉正在喷水,栅栏围起的花圃里,鲜花正绚丽地开放,还有一个小型的人工池塘,里面有金鱼游来游去。散步的人们在一大群散步者中上上下下、来来往往,转着圈圈溜达,看到许许多多张脸、漂亮的各式服装、自行车、轮椅和婴儿车,听到嘈杂的人声,呼吸着热乎乎的、尘土飞扬的空气,最后挨着别人在长凳上坐下。这整段时间,姑妈几乎说个没停。这会儿她叹了口气,亲切地对男孩笑了笑,叫他现在吃巧克力。他不要吃。

“天哪!你该不会是不好意思吧?没事的,只管吃,吃吧!”

于是他掏出那一小块巧克力,拖拖拉拉地撕开锡纸,终于咬下一小口。他压根儿就不喜欢吃巧克力,但又不敢跟姑妈说。正当他还在吮那一小口并准备强咽下去时,姑妈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个熟人,便奔了过去。

“你就坐在这儿,我马上就回来。”

汉斯舒了口气,赶紧趁机把巧克力扔得远远的,扔进了草丛里。然后,他有节奏地晃动着两条腿,盯着那许许多多的人,觉得很不开心。最后,他又开始背起不规则变化动词来,可是却被自己吓个半死,他什么也不记得了!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明天可就是州试了啊!

姑妈回来了,还带来了个消息,据说今年有一百一十八名考生参加州试,但只录取三十六名。听到这里,男孩的心简直跌到了谷底,回家的路上一言不发。到了家,他就开始头疼,什么都不想吃,情绪糟糕透顶,还因此挨了父亲的一顿痛骂,甚至连姑妈也觉得他让人难以忍受。夜晚,他沉浸在连连的噩梦中,梦见自己与其他一百一十七名考生一起坐在考场里,主考官看上去一会儿像家乡的小镇牧师,一会儿又像他姑妈,还在他面前堆了一堆巧克力要他吃。当他含着眼泪强咽的时候,看到其余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穿过一扇小门走了。每个人都吃掉了他们各自的一堆巧克力,可他的那堆却在他眼前越变越大,膨胀到布满了桌子和板凳,好像要把他掩埋在里面,让他窒息。

第二天早上,汉斯喝着咖啡,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钟,生怕考试迟到。而此时此刻,在他的家乡小镇,有很多人正想着他。首先是鞋匠弗莱格,他正在做早餐前的晨祷。全家人连同他的伙计和两个学徒,都围着餐桌站着。今天,鞋匠师傅在平日念的祷文里加了这样的话:“主啊,请您也保佑学生汉斯·吉本拉特吧,他今天参加考试,祈求您赐福于他,并给他力量,让他将来成为一个正直、勇敢的宣扬您圣名的布道者吧!”

虽然小镇牧师没有为他祈祷,但他在早餐时对他的妻子说:“吉本拉特这会儿去考试了。他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的,人们也会注意到他的。如此说来,我辅导过他拉丁文,也没有什么坏处嘛!”

开始上课之前,班主任对学生说:“嗯,现在,斯图加特那里开始州试了,让我们大家一起来祝愿汉斯·吉本拉特一切顺利!虽然他并不需要我们为他祈祷,因为像你们这样的懒虫,他就算双手插在口袋里,你们也不是他的对手。”而这会儿,在场的学生们也几乎人人都在想着那位缺席的同学,尤其是那些打了赌,赌他是录取还是落榜的人。

由于衷心的祝祷和真心的关怀总是很容易就能超越长长的距离,到达遥远的地方发挥作用,所以汉斯也感受到了家乡的亲友对他的惦念。他在父亲的陪同下,心脏怦怦直跳地走进考场,胆战心惊地听从监考人员的指示,像一个犯人走进刑讯室似的,环顾这个坐满了脸色苍白的男孩的大房间。但是当主考教师到达考场,要求大家肃静,并口授拉丁文文体的考题文本时,汉斯松了一口气,因为他发现这试题容易得可笑。他飞快地、几乎是兴高采烈地打了草稿,然后谨慎而从容地誊写到卷子上,写得清清爽爽。他是最先交卷的人之一。虽然后来他走错了回姑妈家的路,在城里酷热的街道上兜兜转转了两小时,但这并没有对他已找回的内心平衡造成多大影响。他甚至很开心能摆脱掉姑妈和父亲一段时间,而且在这陌生、喧闹的州府的街上游荡,让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大胆的冒险家。当他一路打听,终于找到路回到家后,刚进门,就有一连串的问题扑面而来:

“考得怎么样?难不难?你都会做吗?”

“题目很容易,”他得意地说,“这些东西我五年级的时候就会翻译了。”

说着,他狼吞虎咽地吃了饭。

下午他没事。爸爸拖他去走访几个亲戚朋友。在其中一家人家里,他们遇到了一个身穿黑衣、模样腼腆的男孩,他从格平根来,也是为了参加州试。大人们让两个男孩独自待在一块,他们羞赧而好奇地瞧着对方。

“你觉得拉丁文的试题怎么样?很简单,对吧?”汉斯问道。

“超级简单。可往往就是这样,越简单的题目越容易出错,因为你会麻痹大意,而隐藏的陷阱就在这里。”

“你真这么认为吗?”

“当然,那些先生不至于那么蠢。”

汉斯有点吃惊,陷入了沉思。然后他怯生生地问道:“你的考题还在吗?”

另一个男孩拿出他的本子,两人一起逐字逐句地看完了题目。这个格平根来的似乎对拉丁文很是精通,至少用了两次汉斯连听都没听过的语法术语。

“明天考什么?”

“希腊语和写作。”

接着,格平根男孩向汉斯打听他们学校来了几个人。

“没别人,就我一个。”汉斯答道。

“噢,我们格平根来了十二个呢!其中有三个特别聪明,大家都指望他们能名列前茅。去年的第一名也是格平根人。万一考不上,你打算去上高中吗?”

这事以前还从未讨论过呢。

“我不知道……不,我想不会的。”

“是吗?我是无论如何都要上大学的,如果这回考不上,妈妈就会让我去乌尔姆。”

汉斯深受震动。那十二个格平根考生,包括三个绝顶聪明的在内,也让汉斯感到害怕,因为如果自己考不上,就真的没脸见人了。

回到家里,他坐下来,又把以mi开头的希腊语动词从头到尾复习了一遍。拉丁文他一点也不怕,这方面他很有信心,但是希腊语就不同了。他喜欢希腊语,甚至可谓着迷,但仅限于阅读。特别是色诺芬的文章,写得那么优美、生动、清新自然,念起来明快、悦耳而又铿锵有力,且思路敏捷、无拘无束,还很容易理解。然而,一旦涉及语法,或者要从德语翻译到希腊语,汉斯就像走进了迷宫,被相互矛盾的语法规则和词形变换弄得晕头转向,跟当初第一堂课面对这门完全陌生的语言、连字母都不会念时一样胆怯。

第二天,真的是先考希腊语,接着再考德语写作。希腊语的考题相当长,也不容易,德语写作的题目则很棘手,而且容易被误解。从十点钟开始,考场大厅里变得又闷又热。汉斯没有好写的钢笔,等他把希腊语试卷誊好的时候,已经写坏了两张纸。考作文的时候,他被邻座的考生害得身陷困境,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竟然递给他一张纸条,并用肘部戳他,催促他回答纸条上的问题。要知道,考试的时候和邻座交谈是严格禁止的,一经发现,必将取消资格。汉斯吓得直哆嗦,颤抖地在纸条上写道:“别烦我!”然后背对提问的人。天气是那样的闷热,就连那个顽强地巡视考场、一刻没有停歇的老师,也好几次掏出手帕来擦脸。汉斯穿着他那厚厚的西装礼服,汗流浃背,头也疼起来,最终很是沮丧地交了卷,感觉里面全是错误,这次考试恐怕是要完蛋了。

吃饭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对所有的问题都只耸耸肩,脸上一副像是犯了罪的表情。姑妈安慰了他,可父亲却心烦意乱,情绪激动。饭后他把儿子带到隔壁房间,试图再问个究竟。

“考得不好。”汉斯说。

“你为什么没仔细点啊?你不会集中点注意力吗?见鬼!”

汉斯一声不吭,当父亲开始责骂他时,他满脸通红地说:“你又不懂希腊语!”

最糟糕的是,两点钟他还得去参加口试,这是他最害怕的。走在酷热的街上,他觉得非常不舒服,难受、害怕、眩晕折磨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十分钟的时间,他坐在一张绿色的大桌子前,面对着三位男考官,翻译了几个拉丁文的句子,回答了他们提出的问题。然后又一个十分钟,他坐在另外三位先生面前,翻译了希腊语,又被问了一遍那些问题。最后,他被问到一个不规则动词的过去时态,但他答不上来。

“您可以走了,走右边那个门。”

他走过去,刚到门口还没出去时,他突然想起了那个过去时。他站住了。

“您走吧,”考官大声对他说,“走呀!怎么,难道您哪里不舒服?”

“不是,只是那个过去时我现在想起来了。”

他朝房间里喊出了那个词,只见其中一位考官笑了,他红着脸赶紧冲了出去。出来之后,他试着回想那些问题和他的回答,可是脑子乱成一团麻。眼前反复浮现的只有那张绿色的大桌子,三位上了年纪、板着面孔、穿着礼服的先生,那本打开的书和他自己那只放在书上的颤抖的手。上帝啊!他都答了些什么啊!

当他走在街上时,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来这儿好几周,再也离不开了。家里的花园、深蓝色的枞树山、河边的垂钓场,这些情景眼下之于他,显得那么遥远,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事。噢!要是今天就能回家就好了!继续待在这儿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考试反正是砸了。

为了躲开父亲的唠叨,他买了一个奶油面包,在这个受打击的下午,一直在街上四处乱晃,晃了一整个下午。当他终于回到家时,家里人都在为他担心不已,因为他看上去筋疲力尽、凄凄惨惨。于是他们给他喝了一碗蛋汤,便让他上床休息了。明天还有数学和宗教考试,考完就可以回家了。

第二天上午一切顺利。汉斯觉得这真是种挖苦讽刺,今天这么顺利,昨天主课的考运却糟透了。反正都一样,现在他只求快点走,回家去!

“考完了,现在我们可以回家了。”他对姑妈说。

他父亲今天还想再待一天,想去康斯塔特,去那儿的疗养公园喝咖啡。可汉斯苦苦哀求,父亲只好答应让他今天就一个人先回家。他被送上火车,接过车票,从姑妈那儿得到一个吻和一些吃的,然后就精疲力竭、意识涣散地乘着火车,穿过绿色的丘陵地带,向家乡驶去。直到窗外出现了深蓝色的枞树山,男孩才有了些许喜悦和如释重负的感觉。他期待着见到他的老女仆安娜、他的小房间、校长、熟悉的低矮教室和一切的一切。

幸好在车站没有遇到什么好奇的熟人,他可以拎着他的小箱子低调地赶回家了。

“斯图加特好玩吗?”老安娜问道。

“好玩?你大概以为考试是件好玩的事吧?我只高兴现在终于回到家了。爸爸明天才回来。”

他喝了一钵鲜牛奶,收下挂在窗前的泳裤,跑了出去,但不是去人人都去的浴场草坪。

他出了城,走向城外很远的“天平”处,那儿的水很深,缓缓地穿过高高的灌木丛向下流淌。他脱下衣服,先用手、再用脚去触探凉凉的河水,不禁打了个寒战,然后便纵身一跃跳入水中。他在和缓的水里逆流而上,感觉近几日的汗水和恐惧都随着水流逐渐退去。当他瘦弱的身体被清凉的河水环抱之时,他的心也被美丽的家乡占据,充满了喜悦。他加速往前游一会儿,歇一会儿,又继续游,感觉被一种舒适的凉意和疲乏包裹着。于是他又仰卧在水上顺流漂下去,听晚蝇围成金黄色的圈圈嗡嗡地浅吟低唱,看小小的燕子飞快地掠过傍晚被落山的夕阳映红的天空。当他重新穿上衣服,恍恍惚惚地往家荡去时,整个山谷已被暗影笼罩。

他经过商人萨克曼的花园,想起自己还很小的时候,曾经跟其他几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起,在这儿偷过李子。然后又到了基希纳的木工场,那里到处堆放着白色的枞树木料,以前他常在那下面找到用来钓鱼的蚯蚓。他还经过了督察盖斯勒的小屋,两年前在滑冰时,他曾热切地想向盖斯勒的女儿献殷勤,她是镇上最俏丽、最优雅的女同学,跟他同年。当初有一段时间,没有任何一件事比跟她说上两句话或者握一次手更叫他向往了。但这个愿望终究没有实现,因为他实在太害羞了。自那以后,她被送进了一所寄宿学校,而他几乎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了。现在,这些儿时的往事又像是从遥远的地方向他涌过来,画面如此清晰、分明,还带着一股怪异的、充满了预示色彩的气息,这股气息比从那以后到现在所经历的所有的一切都要浓烈。那时候,他傍晚坐在纳少德家门前削土豆、听莉泽讲故事;周日一大清早便高卷裤管,偷偷跑去下堰闸那儿捉蟹、摸鱼,哪怕事后穿着一身湿透的周日礼服挨父亲一顿打。那时候有过那么多谜一样的奇特的人和事,如今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去想过了!那个歪脖子的鞋匠施特罗迈耶,大家都知道他毒死了自己老婆的事,还有那个冒险家“贝克先生”,手拿棍棒、背着行囊,踏遍了整个城区,人人都叫他“先生”,因为他以前是个有钱人,有过四匹马连同一辆马车。这些人,除了名字以外,汉斯对他们一无所知,他隐隐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这个狭小的凡俗世界,却又没有别的充满生机、值得体味的东西来填补这个空缺。

由于第二天还是放假,他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尽情享受着他的自由。中午他去车站接父亲,父亲还沉浸在斯图加特之行的欢愉中。

“如果你考上了,可以跟我提点要求,”父亲兴致勃勃地说,“你考虑一下!”

“不,不,”男孩叹着气说,“我肯定考不上。”

“笨蛋,你怎么回事!你还是想想要什么吧,趁我现在还没反悔。”

“我想假期里再去钓钓鱼,可以吗?”

“好,考上了你就可以去。”

第二天是星期天,外面雷雨交加。汉斯在他的小房间里坐了好几小时,一边看书,一边沉思。他再次把在斯图加特参加考试的情景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遍又一遍,却总是得出同样的结论:这回他真是倒了大霉,没救了,本来他是可以考得好得多的。现在,录取是怎么都不可能了。那该死的头疼病啊!他越发担心害怕起来,在强烈的不安的驱使下,他最终走到了父亲那里。

“爸爸!”

“嗯,你想要什么?”

“想问一下,关于愿望,我想还是不去钓鱼了吧。”

“嗯?怎么又想不去了?”

“因为……噢,我是想问问,我能不能……”

“说吧,吞吞吐吐的做什么?到底是什么?”

“如果我考不上,我能不能去上高中?”

吉本拉特先生一开始没吭声。

后来,他爆发了:“什么?高中?你要上高中?谁给你出的这主意?”

“没人,我只不过这样想想罢了。”

内心巨大的恐惧早已写在他脸上,可父亲却没看见。

“去,去,”父亲不耐烦地大笑着说,“你这是过度紧张。上高中!你大概以为我是商业局长吧。”

他猛烈地挥手,坚决拒绝,汉斯只好放弃,失望地走了出去。

“这孩子!”父亲恼火的抱怨从背后传来,“居然有这种事!他现在竟然想去上高中!你可别自讨苦吃!”

汉斯在窗台上坐了半小时,凝视着刚擦过的木地板,脑海里飘过各种设想:若是神学院和高中都进不了,以后上不了大学会怎么样?他就会被送到一家奶酪店去当学徒,或是到某间办公室去做办事员,然后他就会一辈子做一个他自己瞧不起的、绝对不想做的平庸可怜的俗人。想着想着,他越来越痛苦、愤怒,那张英俊、聪明的学生脸蛋逐渐扭曲成一副鬼脸,他怒气冲冲地跳了起来,啐了口唾沫,随手抓起一旁的拉丁文文选,使出全身力气将书砸向最近的墙壁,然后便跑了出去,冲进雨里。

星期一一早他又去上学了。

“怎么样?”校长边和他握手边问道,“我还以为你昨天就会到我这儿来。考试怎么样?”

汉斯低下了头。

“嗯?怎么了?考得不好吗?”

“唔,我想是的。”

“要有点耐心!”老先生安慰他道,“估计今天上午就会有斯图加特来的消息的。”

这个上午真是长得可怕,直到中午也没有消息传来。午饭的时候,汉斯因为内心的痛苦几乎咽不下饭。

下午,当他两点钟走进教室时,班主任已经在了。

“汉斯·吉本拉特。”他大声喊道。

汉斯走上前去。老师向他伸出手来。

“祝贺你,吉本拉特,你以第二名的成绩被录取了!”

教室里顿时一片肃静。门开了,校长走了进来。

“我来祝贺你。现在你有什么话要说?”

男孩惊喜交加,整个人都僵住了。

“嗯,你什么都不说吗?”

“早知道是这样的话,”他脱口而出,“我也完全可以考个第一嘛。”

“好,回去吧,”校长说,“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爸爸。现在你不必再来上学了,反正一星期以后也就放假了。”

男孩晕晕乎乎地走到街上,看见挺立着的菩提树和阳光照耀下的集市广场,一切一如往昔,然而又显得比平时更加美丽、更有意义、更为欢愉。他考上了!而且还是第二名!当最初的那阵喜悦的浪潮过去之后,他心中充满了热切的感激。现在他不用再避开牧师了!现在他可以升学了!现在他不必再担心要去奶酪店打工,或是去坐办公室了。

而且,现在他可以再去钓鱼了!当他回到家时,父亲正站在门口。

“什么事?”父亲漫不经心地问。

“没什么大事,他们放我回家了而已。”

“什么?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是神学院的学生了。”

“呵,天哪!你考上了?”

汉斯点了点头。

“考得好吗?”

“我是第二名。”

这一点老伙计压根儿没想到。他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只一味地拍打着儿子的肩膀,一边笑,一边摇头。然后他张开口,想要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仍然只是摇着头。

“好家伙!”他终于喊了出来。接着又喊了一遍:“好家伙!”

汉斯冲进屋里,径直奔上楼,跑到空荡荡的阁楼里,用力拉开一个壁橱,在里面翻箱倒柜,把各式各样的盒子、线团和软木都翻了出来。这是他钓鱼的家伙。现在,他首先得削出一根好的钓鱼竿。他跑下楼去找父亲。

“爸爸,把你的小折刀借我用用。”

“做什么?”

“我得削根竿子,去钓鱼。”

爸爸把手伸进口袋掏了掏。

“喏,”他满面春风,慷慨地说,“给你两马克,自己去买一把吧。但是不要去汉弗里德那里买,去那边的刀铺买。”

汉斯欢呼雀跃地向刀铺奔去。刀铺的老板问起他考试的事,听到了他的好消息,给他找了一把特别好的刀。在河的下游,布吕尔桥下,长着很多又好又细的赤杨和榛树。他在那儿挑了好久,终于削出一根完美无瑕、坚韧而有弹性的鱼竿,抓着它赶忙跑回家去。

他满脸通红,眼睛里闪着炯炯的光,兴奋地做起渔具来,对他来说,这样的活儿就跟钓鱼本身一样叫他喜爱。一整个下午和傍晚,他都坐在那里忙个不停。他把白色、棕色和绿色的线分出来,极为细心地加以检查、修整,还把一些旧的结和乱成一团的地方一一解了开来,把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软木和羽毛管都试了一遍,或是重新再削了一些。为了加重鱼线,使之容易下沉,他还把小铅块敲成不同重量的球状,并在上面凿了洞,穿在线上。然后是鱼钩,这个他还有少量存货。他把其中一部分扎在四股的黑色缝纫线上,一部分接到一截羊肠弦上,还有一部分扎在马鬃线上。夜晚将近时,所有的事都做完了。汉斯现在很确定,接下来漫长的七周假期他都不会无聊了,因为他可以带着他的钓鱼竿,独自一人在河边待上一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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