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天气，比之人心还要捉摸不定。
前一刻还是艳阳高照，知了躲在树叶枝梢间，生生不息地叫唤不停。下一刻天色却又突然暗了下来，几片灰沉厚重的乌云仿似凭空冒了出来，遮住了高悬的白日，天地顺暗，闷闷的雷声响起，顷刻间，一场大雨便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佟佳言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仿似睡着了一样。
这一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雨声渐小，到最后，只剩零星几点屋檐落雨的滴水声了。
知了的叫声渐渐复起，一声高过一声，从疏到密，越来越响，在这雨后的空澄里显得愈加清晰，吵人。
隔着紫檀木雕花海棠刺绣屏风，传来外面两个小丫鬟的小声交谈。
“又开始了，这些知了，真的好吵。”
“没办法，别庄的后面就是山，现在又正值夏季，就算有心想赶也是赶不尽的。”
“白日里也就算了，这到了晚上，知了歇了又有蛙叫，吵得我都睡不好，更别说小姐了。唉，也不知老太太什么时候才会气消，接了咱们小姐回去。”
“回去做什么？我倒觉得在庄子里住着也挺好，比在家里自由多了。若是在家里，别说像这样出去山上玩了，寻常咱们连二门都出不去，天天过得跟坐大牢似的。”
“嘘！你疯啦！怎么什么话都敢随便说。”一个小丫鬟赶忙捂住另一个小丫鬟的嘴，眼睛朝四下看了看，“小心叫赵妈妈听见扇你的嘴巴子！”
“赵妈妈不是不在这呢嘛。”另一个小丫鬟在听到赵妈妈扇嘴巴子几个字后也露出一点害怕来，“她在我就不说了，你可千万别告诉她。”
“知道啦，我又不傻。”
“你也小点儿声！仔细别吵醒了小姐。”
外面的交谈声骤然一停，紧接着屏风后面一左一右地露出两颗黑乎乎的脑袋来。
佟佳言缓缓睁开了眼睛。
“青桔。”
“小姐醒了？”
站在屏风左边穿着绿色衣裙的丫鬟闻言表情一愣，赶紧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扶我起来。”
佟佳言抬起手臂，青桔忙凑上前，一手托着她的手臂，一手扶着她的后背让她坐起身。
另一个同样穿着打扮但是脸蛋略微圆润些的丫鬟也赶紧走了过来，手脚迅速地在她身后垫了个天青色绣着莲叶荷花的大迎枕。
“水。”
才不过说了一个字，佟佳言就微微蹙眉。
大约是躺在床上睡了太久的缘故，她的嗓子十分干涩，说话难受，发出来的声音也有点沙哑。
青桔忙倒了水过来，喂着她喝下。
带着暖意的水流润过咽喉，嗓子口的那股干燥感方才好受了一些。
青桔将喝空了的茶盅递给另一个丫鬟绿芜，绿芜又将空茶盅放回到靠北墙放置的长条矮几上。
佟佳言看了眼青桔，随口问道：“赵妈妈呢？”
赵妈妈是她的奶妈妈，是她的生母大纪氏在世时花了大钱从***府里给她千挑万选买来的。
大纪氏生她之时是难产，她听人说起过她出生那日的情形。
一盆盆的血水跟不要钱似的从产房里头往外端。大纪氏痛了一天一夜，最后连吊命的参片都吃上了，才终于费力地把她生出来，说是九死一生都不算为过。
大纪氏在看到她平安出生之后，就失力地晕了过去，产后的身体状况更是一落千丈，日日夜夜躺在床上，全靠汤药吊着命，根本无甚精力去照料她。
大纪氏自己奶水不足，佟佳言又嗷嗷待哺，不得已，她便只好花了大价钱从外面的***府挑了奶妈妈回来喂养她。
因着这份自小到大的奶水情，佟佳言素来不曾反驳过赵妈妈的话，清风苑里大大小小的丫鬟婆子更是无一不畏惧赵妈妈的威信。
渐渐的，赵妈妈便成了她院子里的隐形掌事人。
直到她出事……
“赵妈妈去厨房了，今儿早上庄子上的牛管事送来了两个大西瓜，在厨房冰着。赵妈妈醒来听说后，就说她过去看看。”
在床上躺久了，浑身都有一股无力感。脑海中残存的睡意尚未消散干净，佟佳言此刻看人看物都还有些模糊。
她闭了闭眼，再重新睁开，看见的是青桔因为愤慨而微微泛红的面庞。
“什么去厨房看看呀，依我看她根本就是跑去厨房自己偷吃的！”
青桔性子直，说话做事从来不会拐弯抹角，尤其是在佟佳言面前，向来都是有什么就说什么。特别是对她最亲信的赵妈妈，青桔不止一次地在她面前提到过赵妈妈的不是。
从前她偏听偏信赵妈妈，便觉得青桔这是故意在她面前搬弄赵妈妈的是非。
赵妈妈生气地要她将青桔赶出佟府时，她也差一点就同意了。
最后是青桔跑到她面前，跪在地上咚咚咚磕头，说她答应过大纪氏，要一辈子待在她的身边照顾她，哪里也不去，除非她死。
她见她额头都磕得流了血，又听到她提及自己的生母大纪氏，心中不禁又犹豫起来。可又因为顾忌赵妈妈感受，怕她不高兴，便只好取了个折中的办法，罚了青桔降为清风院里的三等小丫鬟，再没机会近她身伺候。
可是最后，等到佟家要卖女求荣的时候，佟家三房家破人亡，赵妈妈却能提前得了罗姨娘的恩准去往佟家的别庄养老。
而她求生无路，被锁厢房，是青桔趁夜偷了钥匙开门，带她逃了出去。
也是青桔，在佟家将要追上来的时候，冒着被打被杀的巨大风险硬要和她换了衣裳，分开行动。
想到这里，佟佳言心中顿时一痛，脑袋一沉，如同被人用重锤一敲，疼得她忍不住皱紧眉头，面露痛苦之色，猛地揪紧了心口的衣裳。
“小姐？！”青桔首先注意到她的不对劲，声音紧张地问道，“您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差？”
不怪她担心，佟佳言此刻的脸色煞白一片，因着久病未愈，已经起了干皮的嘴唇也毫无血色，额上更是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披散垂落在脸颊边的长发也被汗水打湿，黏在了白的透明的脸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