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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锦衣玉食的生活

方格子

艾芸的生活是被一本旧杂志改变的。在这之前,艾芸的生活像一条曲线,挂在西堤路左邻右舍的嘴上,说艾芸以前多么积极向上,走路挺起胸来精神很好,看到别人搓麻将,常常是目不斜视,万不得已被发英叫住了说话,也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对发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做人要是日日窝在一堆打麻将,还不如种在西堤路上的马褂木,马褂木好歹还能派上用场,人没有了意志就是废物了。说是那样说,但是艾芸的日子也不见得有多少好转,到第二年春天,艾芸也还没有好一点的苗头显示出来,工作没有,家里照样没有添置一样家什,当然也没有添进一个男主人。而艾芸自己吧,整个人像一只被掐了头的苍蝇,旋来旋去没有目标。

但是现在,艾芸的生活要改变了,她对隔壁的发英说,发英,我以后要忙起来了。你不知道,对于做人这件事,我有了新目标。发英于是有点惋惜,说,艾艾,我一直想发展你为老年活动室的成员,看你多么聪明,打麻将也一定是好手,上家打出三张牌,你基本就能明白他想做清还是做混,甚至上家想做几个台头也是八九不离十的。发英握住艾芸的手,接着说,你有一双长财的手。说是那样说,发英私底下觉得艾芸既然有了比打麻将还要好的事,那就应该替她高兴。

杂志真的旧了,在废纸堆里,作为废品被卖到了造纸厂。艾芸自那天在丈夫曹木那里下了岗,光景一直不好,过了半年,工艺美术公司被城东砖瓦厂买了去,艾芸在家等了两个月的通知,终于像一片黄了的菜叶,被掰下,丢了。艾芸原先做的是屏风画,握了十多年的画笔,但是现在屏风不太流行了,这门手艺要自谋生路就有了难度。艾芸那时还是喜欢穿风衣,是画室的工作服,和艺术有点沾亲带故,但是,跑了人才市场,又跑了八九个公司,还到家政公司做了两个半小时的钟点工,终于败下阵来,碰到发英,总说,今天要去应聘。今天要去应聘。聘来聘去终归还是走不出西堤路。后来还是发英热心肠了一回,托麻将朋友在江南一家造纸厂找到一份工。

那天艾芸坐在废纸堆上,心里装满了对发英的感激,多么好的工作啊,只要低下头,把废纸里面的塑料薄膜拣掉就是了。艾芸第一天上班,工作了12个小时,当天回家时,感觉有点腰肌劳损的倾向,忽然间想起自己的儿子,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又想起自己那么钟情的丈夫也离开了她,落得这样一双画屏风的纤手去做粗活。艾芸想流流泪伤心一下,但是,很快到家了。

家还是像个家的,吃饭有饭桌,睡觉有棉床。只是少了儿子吃剩的半碗饭,又少了曹木那只裂了一条缝的酒杯,饭桌就大了两三倍。夜里睡觉棉床上没有一个男中音打打呼噜,棕棚床宽得要命,像广场。真是没有办法的事。艾芸想,三十二点五平米的家,太空了,像个防空洞。

拣美废的日子不很漫长,艾芸在拣美废中练就了眼疾手快的本领,工资还是能够维持自己的生活的,但是,有一天早上醒来,艾芸觉得右手的五个手指头莫名其妙红肿起来,像一串刚从水里捞上来的胡萝卜,舍不得花钱,忍着熬着终于越来越粗壮,发英看见了,劝艾芸去医院。医生查来查去,说出了很多医学术语,艾芸听不懂,艾芸说,医生,我脑子笨,你能不能说明白些。医生的话简单扼要,说,住院,观察。艾芸说,我要上班的,你配点药给我就行了。医生说,那怎么行,你这手不住院怕是保不住的。艾芸说,医生,大概,大概要多少钱。医生推了一下眼镜,说,那是药房的事,我不管的,但是,应该不要很多,也就两千多块吧。艾芸听到那个数额,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也就是说,艾芸在厂里上了四个月班,拣美废挣的钱刚够住一次医院。艾芸拉起发英走出医院,到药店,自作主张地配了一盒消炎片,虽然算起来比医院便宜了两千多,只要三十二块,但艾芸翻翻皮夹还是不够。发英有点看不过去,叹口气,掏出私房钱来帮艾芸把药费付了。又说,可能是废纸出了什么问题,我看你就不要去做了。艾芸把头转开去,眼睛红了两次,到底还是舍不得握过画笔的手,说,不去了,不去了。继而又说,发英,我的日子过不下去了。

现在,艾芸的生活已经出现了根本性的变化。旧杂志上的字是繁体的,而且竖着印,夹杂在一堆美国来的废纸里,让艾芸有兴趣翻一翻的是,它居然是中文的,艾芸那天弯着腰翻看了一下,这一看,就看出了名堂,旧杂志上说,人是有轮回的,从生命形成那天起,就注定了要过完三生,如果没有什么变故,三生里的生活是重复的,也就是说,今生艾芸嫁了曹木,或者前世或者来生还一定是曹木的妻子。另外,三生之中,是互有信息相通的,旧杂志还举了个例子,说,有时,你会对某个场景感觉特别熟悉,你根本没到过那个地方,但是,你却觉得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物同样的事件在哪里发生过了,事实上那就是你前世的经历。

艾芸很快被旧杂志里的文字吸引住了,她低着头,良好的视力使她对模糊的字迹看得一是一,二是二。看得入了神,艾芸恍然大悟,是这样啊,原来我前一生是和曹木过的,难怪曹木那天离开时说,我和你过厌倦了。艾芸下班时想把那本旧杂志带回家,因为艾芸是小工,小工在厂里被称为民工,民工进厂是有规定的,空手来空手去,厂里还在醒目的墙上用大红油漆刷了一条标语:干干净净上班,清清白白回家。特别是美国废纸来到这个厂以后,老板更是出台了很多条条和框框,以说明“美废”的昂贵,还说那里面有多少的东西是我们国家没有的,这样,关于美国废纸的规定也同时出台,一条更比一条细,其中一条说,如发现员工偷盗美废行为,按该物品八成新的价格赔偿,还必须是美金。当时艾芸看了那一条,心想,啊呀妈呀,这美金上哪儿找去。艾芸看了看旧杂志,上面的金额模糊不清,依稀可辨的只是几个数字,艾芸到底不敢冒这个险。但是用心记住了旧杂志上那些关键的段落,比如旧杂志说,人生下来是有贵贱之分的,那些不断强调甚至妄想人人平等的人都是贱民,另外,艾芸发现旧杂志上一句特别的话,说:有个平民曾经以为活着是卑贱的。他不能像玫瑰一样绽放,也不能像亚里士多德一样受人敬重,但是死了却可以像玫瑰一样凋零,像亚里士多德一样停止呼吸。这种观点只是贫贱之辈的自圆其说,事实上,人的死去也是有讲究的,你活了一辈子总是感到衣着不光鲜,没钱添置新鞋,立即可以想见你上辈子死的时候穿得太差,甚至是光着脚板赴了黄泉。艾芸想,“亚里士多德”这个名字像在哪里听到过,一定很能干吧。估计有很多钱。

真正改变艾芸生活的是那句话,旧杂志最后一段是那样写的:如果你锦衣玉食地死去,下辈子就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这段话对于艾芸来说,是一盏灯,“啪”一下点亮了。

艾芸很快辞去了造纸厂的工作,她忽然觉得自己生活有了新的目标。她想起母亲死去的时候,邻居张奶奶帮母亲穿上很好的衣服,那时艾芸才十二岁,十二岁的她想过一个问题,她想,穿得再光鲜也是要葬到地下,然后腐烂,倒是可惜了那新衣服。现在想来,那都是有道理的。

那天,艾芸来到发英家,对发英说,发英,你要准备一套好一点的衣服放着,等将来穿。发英说,好一点的衣服我要是买得起哪里还肯放着等到将来,我早穿上身了。艾芸想对发英说说有关怎么死的事,但转念一想,发英每日的生活还是有内容的,早上开了店门,把一堆耕田耙地用的农具排列开来,虽然现在买农具的人越来越少,但是发英不想放弃这个行当,发英在乡下时种过田,对农具有感情,而发英对农具的感情再一次验证了“失去的是最美好的”这一真理,发英原来在家种田耕地,日子是青菜、萝卜、豇豆、茄,加上秋天的几串红辣椒,算得上红火。但是,前年,有家大的化工厂从县城搬到了乡下,那是一家大型的企业,国家扶持着,像是王牌一样,把发英家的田和地都征用了,当时发英寻死觅活想不通,但不管怎么闹腾,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把自己的土地让出来,换成钞票,村里叫补偿金。发英一家也不例外。据说,村里还在补偿金里拿出一部分钱,帮征了地的农民买上养老金。艾芸说,发英,你还在想念那些田地吧。发英说,我夜里做梦都在地场田畈。艾芸又说,现在还有多少农民要铁耙锄头啊。发英说,总还是有的吧。

尽管生意的清淡叫发英也常常要感叹自己命里少了富贵,但一家三口围在一起吃饭还是像个家的,艾芸估计发英一定不肯那么早就放弃这种看起来安逸的生活。这样,艾芸就打定主意不对发英说死的时候穿什么衣服。

不多久,整条西堤路的人都知道艾芸现在有新目标了,虽然艾芸的目标是什么大家都懵里懵懂,但终归不用每天出门就是找口吃的了,另外,艾芸也不像曹木刚刚离开的那段时间,像个鬼一样,见谁都是仇人相见的样子。现在,离了曹木的艾芸到底恢复过来了。

确定了目标的艾芸整个人都精神起来,这是一个伟大的目标,只有她一个人知道:锦衣玉食地死去。艾芸想,活着的人里面,怕是没有几个能想得到的吧。她来到镇上最好的那家裁缝店,老裁缝拿出很多布样来,艾芸都不甚满意,主要的缺点在布料上,艾芸觉得既然是锦衣,那就得考究一点,再怎么样也得是织锦缎的吧,虽然现在有钱的人对织锦缎已经持否定态度,但艾芸还是向往,想着穿在身上,又让殡葬工人描了眉点了红唇,会不会有锦上添花的效果。艾芸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她对老裁缝说,要一套合身的寿衣。为了能让老裁缝看得明白,艾芸拿起铅笔,在纸上刷刷几笔,就把一件衣样勾勒出来了。艾芸接着说,半高的领子,领口处微微斜下,形成一个弧度,衣身不能太肥也不可太瘦,刚够到里面穿一件贴身的丝绵内衣(说到这里,艾芸心里不由得冷了一下,想起自己大约要在冬季死去,觉得有点凄凉)。

选定柠檬黄的那一块。上面绣满大朵的牡丹花,花应该是开着的吧。腰身处切了片,下摆再放出三分,这样的衣服以前艾芸是向往过的,但是她没有钱买,就算买了似乎也没个时间那样隆重地穿上。裁缝一一记下了,到了最后,问一句,哪天要?艾芸愣了一下,说,到我活够的那一天。

事实上艾芸是有过一段很安逸的生活的,那时,她和曹木在工艺美术公司上班,艾芸画屏风,曹木把屏风装到车上,然后运到各地,日子是平淡的,用艾芸的话说起来是清汤寡水的意思,但是后来好像出了一点事,按西堤路的左邻右舍说起来是算不上什么的,男人的骨子里都有猫的习性,偷点荤腥只要不跑人还是可以原谅的。那一天艾芸回娘家,才到半路就有人打电话来叫艾芸快回家,说是你家正在“现场直播”,“现场直播”是西堤路的专利,一说这个词都明白了是男女勾搭成奸的意思。艾芸自认为是超脱的,对大事小事有时都能看做没事,她想还是不要回家,不看见也就过去了,但是她的心忽地痛一下:曹木那么健壮的身子骨到底压在了谁的身上。这样一想,艾芸就有点火急火燎,赶快叫了出租车赶回来,曹木那时已经完工,刚好把一个女子送出门外。女子是很好看的那种,腰身扭一扭,是男人都要被扭晕的。艾芸和她打了个照面,那女子的细腰和肥臀一直消失在艾芸的视线里。艾芸冲进房间,问曹木,是不是在这张床上,曹木犹豫片刻,又停顿片刻,说,艾艾,我熬不住了,你每个晚上都不肯给我。

婚是离了,大家也都为艾芸叫屈,觉得这个曹木原来是个花花肠子。艾芸忽然想起自己的种种不是来,记忆里,好像每次曹木要亲热亲热的时候,她总要说些重大的问题。比如有一次,曹木软硬兼施了三个多小时,艾芸像是有了感觉,两个人都已经宽衣解带了,忽听艾芸说起,工艺公司筹建厂房时她和曹木出了四十块钱,原来说好要分红,过去十五年了,也只拿到四十元,那个经理,造了房子还买了车子,后来还调到工业局去了。那天工艺公司六十多人去市政府说理,看见经理坐在车里,艾芸和同事想问个明白,但是公安很快把他们的手反剪了。艾芸说到这里,伸出手臂要给曹木看看,说,手上还有一个乌青块。曹木一看两看,哪里还有情调,便作罢。还有一次,曹木都要进入最后三十秒了,艾芸又说,曹木,商业城的那些摊主像吃了火药,那么凶,上次看好一件衣服,要五十元,我说十八块钞票卖不卖,我身边只有二十元了,留下两元儿子要吃棒冰。她们几个骂我,又一副要打我的样子,我走也走不掉,还好发英在旁边拉了我逃,要是慢一点,我怕是要被打一顿了。另外,艾芸也会在关键时刻说到儿子,说儿子快发育了,要找点营养给他,总吃番薯粥、干菜拌饭,身子怕要拔不高。

而曹木可不是那样想,曹木劝艾芸说,艾艾,穿衣吃饭不过是求得个温饱,床上的事那才是享乐,并不是什么都要钱,你看,上帝还是晓得我们的苦处的,没有钱也能亲热。艾芸听着觉得曹木窝囊,以后每次曹木要亲热时,艾芸总要推开他火热热的身子。后来曹木和那个小女子睡了以后,曾经对艾芸说,艾艾,你就给给我,我要熬死的。也就是说,曹木的肥水外流是因为艾芸的不肯,要是艾芸能肯一次,曹木是会悬崖勒马的。

但是艾芸这边却好像变了一个人,记得艾芸以前是离不了曹木的,每到晚上,只要她的身子骨一挨着曹木,整个人都活起来了,那张脸呀,粉红粉红,桃花一样。叫曹木想不明白的是,整日里为生计皱眉的艾芸,好像身上的某个器官也下了岗,床上的事对她来说,是忍无可忍和痛苦不堪,难得有回把房事,艾芸那眉头就像被扭了一把,整个耸起来,欲哭无泪的样子。曹木想,艾芸连自己最喜欢的这一口都戒了,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又有什么意思。

需要说明的是,不久,工艺美术公司被春江棉纺织厂买断,曹木被卖得晕头转向,又因为驾驶员剩余,也回了家。只是曹木比艾芸好一点,曹木拿到了八千元安抚金。

现在,因为有了那本旧杂志,所有的一切都要改变了,艾芸想起杂志里说,人是要重复三辈子的,所以,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和曹木说一下将来穿什么衣服死比较好一点。趁个晴天,艾芸找到了曹木的屋子。

艾芸首先注意的是曹木的床,没想到,那居然是一张单人床,也就一米宽,衣服乱乱地在床上堆着,锅碗瓢盆之类的全都挤挨在一个角落。这样一个逼仄的家。艾芸看着有点心酸起来,但看曹木,却是从容的幸福。

儿子上学去了,曹木问艾芸什么事,艾芸说,有本书上说……艾芸还没有讲完,曹木就打断了艾芸的话,说,艾艾,我有女人了。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么满足,我不看书的。艾芸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说,什么女人。曹木说,我找了个女人过过日子,我也就那点要求,我想过了,人的一生有那么多的事,我哪能都做得了,我只想着过得去日子,想做的时候有个女人睡在身边就是了。

艾芸终于没有把她在旧杂志上看来的生活对曹木说。但是,她在心底还是很不屑的,她想,曹木也就这点出息,夜夜有个女人睡着,想什么时候吃荤就什么时候吃,就那么一点事啊,看他那个熊样,以为日子就只是这点甜。但是,艾芸忽然也想,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呢,好像为了要过得像个日子,连最基本的男女之欢也丢弃了。这样一来,艾芸就觉得曹木到底还是在过好的日子。

艾芸从曹木家里回来没多久,找了另一份工作,那是一座教堂,艾芸的工作就是每天把教堂里的木头凳子都擦干净,等着那些虔诚的信徒前来,艾芸感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了。有一次,那个唱诗班的领唱对艾芸说,你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气质,和上帝接近。然后,领唱就拉着艾芸走到厢房里,那里有很多书:《新约全书》、《旧约全书》、老版的《圣经故事》、新编的《该隐杀弟》。艾芸有点眼花缭乱,她对领唱说,你们的心里一定很干净。领唱说,你也一样。艾芸摇摇头,说,你不知道,我整天想的就是怎么样让自己活得好一点。我想穿漂亮的衣服,我想吃美味的食品,但是,这些我都没有。我前夫又找了个女人,我儿子十二岁了还跟他们一个房间。艾芸说到这里,才觉得自己的话太多了,才意识到这是在教堂,于是停了话。领唱说,上帝不会怪罪的,只要你诚心忏悔。艾芸说,忏悔什么。又想,我也只是想让自己过得好一点而已。

后来艾芸就不想留在教堂工作,她已经从老裁缝那里把衣服取来了,又到“江南布鞋”买回来绣花鞋,那是一双十分精巧的鞋子,艾芸的脚在里面舒适无比。领唱说,愿上帝保佑你。艾芸想,快了,快了,我马上就要去见上帝了。

那一个晚上,艾芸躺在床上开始回忆往事,她迷糊记得有篇课文说,一个人的人生是这样过的,当他回首往事时,没有因为虚度年华而后悔。具体记不得了,艾芸开始梳理自己的年华,好像自己以前有过很多梦想的,比如,她想象过春夏秋冬四个季节,每一个季节都能为儿子添一套衣服,自己和曹木也要换换行头,西堤路的人都知道,三分相貌七分装扮,曹木是有七分相貌的,但是,总是穿了那套运输服,一辈子都在路上运输一样,永远也闲不了。

艾芸翻来覆去想着一些鸡毛蒜皮的事,黑暗里,蚊子像是多起来了,秋天都那么深了,蚊子还蓬勃着,电大约不会来了,西堤路算是城乡结合部吧,停电停水的事总是那么平常,艾芸有点沮丧,觉得自己多少年来,真是一事无成,现在连个家也不完整。她忽地想起了曹木,想曹木往日的那点需求,想曹木厚重的身子,想曹木野里野气的呼吸。艾芸细想起来觉得真的对不起曹木,幸好曹木也是个积极为自己创造好生活的人,马不停蹄地找了个女人。这个晚上,艾芸就特别想和曹木说说什么,她一忍再忍,终于拨通了电话。

电话是一个女人接的,艾芸马上想到了曹木说的夜夜躺在他身边的女人,女人的声音有点含糊,像睡着了,又好像没有睡着,艾芸还发现女人的声音有点颤动,也就几秒钟,艾芸意识到了什么,她想把电话挂掉,但是,曹木说话了,曹木说,艾艾,你看看几点了。艾芸突然没好气地说,几点了?都几点了,你还在吃荤哪。曹木说,这也不行啊。

艾芸突然之间流出了眼泪,她轻轻说,曹木,我冷。又说,曹木,我的日子走到头了。曹木在电话里说,艾艾,你在说什么。

艾芸说我想你,我想儿子。然后很快挂了电话。

有点晚了。艾芸起来。她打开衣橱,把那套寿衣捧在手里。艾芸想起了自己一路走来的日子,东奔西走的竟然没有一套好的衣服,结婚那天穿的衣服是最好的,但毕竟是旧了点,颜色褪尽,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艾芸付给老裁缝工钱时是有点心疼的,但是想想,既然这辈子什么盼头都没有了,就盼着来生好了。既然一定要过完三生,我还有什么可选择的。现在,唯一能让自己做主的,就是穿上柠檬色的绣着大朵牡丹花的衣裳,穿上月牙口软底绣花鞋,找个地方,把自己的命结束掉,然后等着投胎转世。

艾芸穿上衣服,从大衣柜的镜子里看了看自己,这一看,艾芸就有了全新的感觉,衣身大小合身先不提,光是镶在胸前的珠子,就够昂贵的,那还是艾芸向张奶奶和发英还有曹木借了三千二百二十元终于买下来的。后来她把珠子拿给发英看,发英说,艾艾,你这个人也虚荣起来了,像我,戴不起就不戴,干吗还买个假的来戴。艾芸想发英是知道我这辈子都买不起的,也是,到现在还没有把发英她们的钱还上,但艾芸想起自己下辈子的富贵,便又释然了。她想,下辈子我是能把发英和张奶奶的钱还上的。

穿在身上,艾芸觉出衣服的妥帖,她还从没穿过那么昂贵的衣服,她舍不得用手摸,因为她的手太粗,还没入冬,五个指头就裂开来了。她在镜子前面站着,虽然没有电,在烛光的映衬下,艾芸觉得自己像极了电视里的皇后,高贵,端庄,衣食无忧,艾芸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长得这么好看,也是细腰肥臀的一个美人胚子。

为了能够让自己死得体面一点,艾芸想了很多方法,最后她决定去富春江边,那是一条美丽的江,江水常年安静着,绿缎一样,水底的鱼环肥燕瘦,生活很美好的样子。艾芸知道每到春天,江岸上桃红柳绿,有木头的凳子,有钱有闲的人都能到那里坐一坐。跳江不太好,舍不得这套衣服,加上绣花鞋,她下了多少决心才舍得买啊。但总能找到死的方法吧。艾芸这时想到了父母,早早地赴了黄泉,自己不到二十岁就成了孤儿。双眼忽然模糊起来。穿得那么锦绣,那么豪华,又上了妆,怕是父母见了也是认不出来了。

艾芸洗了身子,又把脸洗净了,她平时很少用化妆品,主要是用不起,发英有一次给过她一瓶增白霜,但是艾芸用了就过敏,医生劝艾芸不要使用劣质的护肤品,为此,艾芸曾想过要赚点钱买瓶好的增白霜用用,再买瓶给发英。现在,艾芸把增白霜往脸上擦,细细的,连脖子也不漏下,这样一来,灯下的艾芸显得很粉嫩的样子,她对自己很满意。艾芸看看时间,已经四点半了,离天亮还有一点时间,艾芸想,天亮前,别人都睡了,只有我醒着要去死,这样就能避免被人救活过来,救活过来的日子是很痛苦的,西堤路上有好几个人不想活了,但却怎么也死不了:摸电线的被一棍子敲开;跳水的被捞起,横架在牛背上吐水;喝药的被灌肠,滑溜溜的肥皂水一勺一勺往嘴里倒;那个割腕的,因为流血过多,输了血,出院也就两个月,手臂上腿上长出了浓浓的毛发,估计输的是男人的血,那男人的雄性激素特别旺盛。那些热心肠的人都说,为什么要死啊,没有理由死的。艾芸一下子想起来那么多死不了的人,心有余悸。艾芸想想自己是没有理由去死,但好像也找不到活着的理由。

不过,活着的理由不是没有,要是曹木和儿子能回到自己身边,那么,日子还是能品出甜来的,就算自己脱去这身衣服,也是情愿的。只是曹木身边已经睡了一个女人。但艾芸固执地想,我算是曹木的原配,只要我回到曹木那里,那女人是怎么也睡不安心的,加上儿子,总归会帮衬妈妈。要不,现在就去,到曹木的屋里去,到曹木的床上去。

艾芸临出门前,又照照镜子,笑了笑,穿着那么好的衣服,会不会把曹木吓一跳呢,试试看总可以的吧。

艾芸带上门出来,天黑着,像有细细的雨丝,桂花快谢了,街上冷冷清清的,路灯不亮,有序用电有序到路灯也要黑,估计明天晚上才能亮起来。曹木现在的家在桂花西路,西堤路往东去三里路就到。走着虽然要累一点,但还是走得到的,艾芸想,如果曹木同意,要先存点钱买辆自行车,就算旧的也行,总比走路要强一点吧。艾芸的思绪忽地飘远了,也就在这个瞬间,一辆车从暗处突然拐出来,先把艾芸放倒了,又用左侧的两个轮子在艾芸身上碾了一遍。

接下来的过程显得特别烦琐,西堤路坡下搭了一个棚子,低低矮矮的,棚顶用麦草秆盖起来,因为下了雨,里面乱糟糟,像一间放大了的牛栏。艾芸被放在一块木板上,大约是沿袭了西堤路老底子的做派,不得好死的人是不能在家落殓的。曹木来了,儿子也来了,发英趴在艾芸身上哭得死去活来,说,我是叫你不要想那么多,有几板麻将搓搓就算了,大鱼大肉和干菜拌饭还不都是一个样,撑饱一个肚皮。那个领唱也来了,那是一个干净的妇女,她的沉着和安静使在场的人羞愧。不一会儿,艾芸的衣服被迅速扒下,因为上面血迹斑斑,被甩到墙脚,衣服上的珠子散落开来,张奶奶抢过去捡起一颗来看,又扔出门外,忙到水龙头下冲手。绣花鞋也被脱下,丢在角落里,有个小女孩走过去,好奇地拎起来看,即刻被她母亲打落在地。很多人走过来走过去,那绣花鞋被一次次踩在脚下,看上去像两堆被美化了的狗屎。而那身曾经穿在艾芸身上的衣服,被很多沾了污泥的鞋子在上面踩过,像一块新近启用的抹布。发英又大哭起来,说艾艾就这一套好衣服了,你们让她带走吧,让她带走吧。但是那个领唱说,那衣服太脏了,换身干净的,也对得住去了的人。艾芸被换上了灰衣灰裤,那是临时请了裁缝做的,因为没有量身,整套衣服显得宽大无比,加之被洗净了脸,素衣素面的样子,活像个出家经年的尼姑。艾芸终于被装进棺材,那是隔壁张奶奶的棺木,今年刚刷了铜粉,外表金碧辉煌,很是气派。张奶奶说,我这口老屋,倒叫她先用了。有点心痛的口气,大家盯着张奶奶看,逼着张奶奶忙添一句:也好,也好。

发英还在哭,曹木和儿子哭过几回又因为杂事被打断了几次,现在,又接着哭起来,断断续续的哭声,在微雨的夜里,像更漏一样,一下一下,软弱,无助,渐渐地,变得很轻,轻到听不见。

(《天涯》200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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