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走在幽静的街巷里,时而听到树冠上的布谷鸟洪亮且凄凉的叫声,心中的不祥之感愈发变得强烈,渐渐地,由心向外喷发的恐惧使身体如“活见鬼”般地战栗。
知道现在已无法阻止“活见鬼”了,要不跟父亲如实讲述,连夜举家躲避?
回到家里,父亲还躺在炕上不停地咳嗽着。俺准备跟父亲如实交代,可看着眼前的情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父母亲都走不动了,何况已无处可奔。唉,听天由命吧。只后悔自己做事过于鲁莽,在这个处处充满凶险的世界里,不能有丝毫疏忽,否则就会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躺在炕上俺怎么也睡不着,时不时以上茅房为由,走到街上探听消息,可小镇依然如常。直到次日,镇上也未出现大的动静。正当为之松一口气的时候,明礼急急忙忙从外面闯进来,大喊道:“出事了,出大事了!”
听到明礼的叫喊,俺差点儿瘫到炕上,知道大祸即将来临。俺连滚带爬地跑到院中,抓着明礼的胳膊哆嗦着问:“出啥事了,明礼?”
明礼弯着腰,双手拄着膝盖使劲喘了一会儿气,才说:“‘活见鬼’……‘活见鬼’死了!”
“死……死了,咋死的?”尽管不是土匪过来灭门,可俺悬着的心还是没能落下来,因为这依然是个爆炸性的消息。
“被人捅死的。”
“捅死的,用啥捅……捅死的?”
“听说是被人用大锥子捅到心脏了。”明礼说着,转而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当然,他是非常希望“活见鬼”死的,如此晚上出去就不用再害怕了。
“街上的人们都乱了套,说是白日卒马上就要打过来。”明礼又说。
“‘活见鬼’在哪个蔫儿死的?”俺问。
“惠馨烟馆东面。”
“惠馨烟馆东面?”俺吃了一惊,“谁杀的?”
“那谁知道……”
恍惚间感觉,“活见鬼”是俺杀的。这时俺突然迷糊了:自己昨晚到底捅没捅他?
俺仔细寻思了一会儿,觉得没有捅。那到底这是咋回事,难道有鬼神相助?难道昨晚有人跟踪自己,他这是在帮俺还是在害俺呢?不过,“活见鬼”这么一死,俺家逃过一劫,而古堂镇将会被白日卒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几年前,白日卒所属的一百多人曾是张宗昌一部,民国十七年(1928年),被北伐军打散,前后无援,就在古堂镇西一百多里的九公山落草。经过几年的苦心经营,现已发展至千人,为害一方:绑票勒索,明火执仗;聚财敛钱,敲骨吸髓;烧杀奸淫,甚于禽兽。白日卒的口头禅是:“只要锅底下不结蜘蛛网,就得拿钱交给养。”哪村哪庄若无力上交或稍有迟缓,就破围屠村,一律诛戮。然而,白匪从未来过古堂镇,全镇仿佛沾了“活见鬼”的光。
自从“活见鬼”被杀后,古堂镇便笼罩着一层紧张恐慌之气,除了不懂事的娃娃外,每个人的脸上都多了些不安。大刀会则如临大敌,加派人手,日夜在城内城外巡逻站岗。
果然,两天后的上午,白日卒带着六七百人将古堂镇团团包围,声称让张成功交出凶手,同时索要一万元的安葬费。
面对强敌,张成功左右为难,一来谁杀的“活见鬼”他也不清楚,到哪找个凶手?再者,土匪要是硬攻,古堂镇应该不堪一击。镇上的二十多个警察,多数只有手枪,威力不大。大刀会员倒不少,五百号人,可武器跟土匪的没法比,能冒烟的土枪、鸟铳加起来只有五十来条,多数会员用的是大刀、长矛、弓箭。而土匪就不一样了,几乎人人有枪,听说城外还支起两门大炮,叫嚷着要镇长两个时辰必须答复,不然就要攻城拔寨。
城内的老百姓惊惶失措,纷纷躲入家中。很多大刀会员却显出了“英雄本色”,他们个个袒胸露臂,嚷嚷着要冲出去和土匪一决高下。
大刀会员有如此胆量,缘于大刀会的理念。
由于战乱不断,盗匪猖獗,百姓深受其害,大刀会、红枪会、黑旗会等群众武装便在山东、河北一带非常流行,几乎每村每庄都有。古堂镇的大刀会由名门望族张家发起,口号是“抗击匪盗、保家为乡”。其他村庄的大刀会、黑旗会等,主要修炼的是金钟罩,在练习时,往往要举行“请神附体”“吞符念咒”等仪式,听说练习好了,可以刀枪不入。张成功不信这个,让镇上的大刀会员只习一些刀术、枪(红缨枪)术和硬气功。而张成贵信,偷偷请人传授会员念咒吞符和排砖、排刀、排枪排炮之功。因此,面对土匪的枪炮,很多大刀会员笑逐颜开,强烈要求一试身手,却被张成功拒绝了。
眼看离土匪规定的时间越来越近,张成功依然没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派出一个谈判代表和两个说客,都无功而返。张成功也知道,“活见鬼”死了,想靠嘴皮子把白日卒劝退是不可能的,只好硬着头皮组织全镇青壮年到城墙上御敌。
俺提着一把三尺多长的鬼头刀站在五福门附近的城墙上向外眺望,只见距城一里远的地方,有一堆一堆的人,不过,他们的姿势很不对劲,仔细一瞧,竟然都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他们身边,悠悠荡荡升起几十道青烟。乍一看,感觉不像来攻城的,倒像野营的。可俺深知,就是这群乌合之众,一动起手来,可是如狼似虎。
“白日卒,白日卒,名字起得真好。他娘的,可这个恶棍白天咋不死呢,就能祸害老百姓。”
“不急,他早晚得应验,哈哈,他爹的脑袋可能让驴给踢了,起这样的好名字!”
……
身边的张继田、郭松银和张清云等人嘻嘻哈哈地聊着天。他们这么一说,俺也觉得白日卒这个名字非常古怪。
规定的时间刚过,白日卒果然信守诺言。
轰……轰……
伴随着隆隆的炮声,尖锐、刺耳的啸从头顶飞过,很快听到两声巨响,镇内一东一西腾起两道灰色的冲天烟柱。
“张团长让咱们去帮着灭火,快走!”
一个大刀会员喊了几嗓子,俺们十多个人提刀向着起火处奔去。
站在城墙上远远望去,西边的烟柱让俺心头一惊:不会是张叔的家吧?
俺们下了城墙,脚下加劲来到着火点,果真是张怀文的家。只见南屋的火正着得猛烈,院墙被炸出个大豁口,张胜男捂着右胳膊坐在院中,胳膊上嘀嘀嗒嗒地淌着鲜红的液体,张怀文和张友让正组织乡亲灭火。俺们也加入了灭火队伍。不多时,凶猛的火势被扑灭,众人也个个变成了灶王爷。同寿堂药店的解文慧大夫也来了,为张胜男止了血并包扎好伤口。
“这些天杀的土匪,以后不得好死!”张友让愤愤地骂道。
“这年头,将就着过吧,有啥办法。”张怀文蔫蔫地说。
“张先生,俺听说驻青岛的日本海军陆战队这两天准备过来,说是要保护镇上的日侨。”张继田对张怀文说。
“啥,又要过来?”张怀文吃了一惊。
“他们以前来过?”张继田问。
“来,以前经常来,不光是陆战队,多数是普通日军,还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张怀文脸上露出绝望的神情,“清云应该听说过吧?”
“嗯,听说过,听俺爷爷讲,日本人可不是东西了。”张清云点着头说,他爷爷曾在诸城县当过县参议。
日军入侵青岛的事,俺以前也经常听老人提起。
民国三年(1914年)秋,日军第十八师团的两万多人,强行在中立区的龙口登陆,正式侵入山东。至九月七日,日军完成了在龙口地区的集结,而后长驱直入,十日到平度,十二日抵即墨,十三日达胶县。日军名义上对德作战,却把进攻矛头指向中国。
九月二十三日,英军西库斯联队也在崂山湾登陆,与日军协同会攻青岛,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时在中国境内的一场战役。当时德国在青岛的驻军有五千余人,军舰十七艘;日本则投入兵力二点九万人,加上千余名英军,共有三万余人。日英联军从陆海两面完成包围后,十月三十一日,对青岛德军发起全面总攻,避开海岸炮兵阵地,步步围逼。十一月四日,德军苦心经营的防御体系遭到严重破坏。七日,德皇下令德军向日英联军投降。十日,德军正式投降,十八师团神尾光臣师团长宣布实行军管。至此,德国在青岛的殖民统治和在山东的一切权益便被日本抢夺。
“日本那才不是东西哩,到处烧杀奸淫、为所欲为。”张怀文脸色铁青,瞪着眼睛说,“那年九月,四百多个日军侵入胶县。这些日军还算‘文明’,他们抢东西也给钱,不过,给的钱等于没给。比如抢走一只鸡,才给两个铜钱;一头牛只给京钱两千文;他们发售军票,强迫居民使用,兑换军需物品。这还算好的啦,在平度、即墨、黄县那边,日军就更不是东西了,夺取电报局,占据衙署,到了农村,强占民房,将老幼尽行逐出,搜捕鸡鸭猪牛煮着吃,吃不了的带走。门窗卸下来当柴火烧,捉住驴骡骑着走;抓住男人当苦工,妇女则被逼着伺候他们,还进行侮辱。乡亲们稍有迟疑,轻则遭到殴打,重则被枪杀……你说他们还有人味吗?”
在俺的印象里,张怀文穿戴整洁、举止端庄、态度温和、言语文雅,很少骂人。今天全然换了一副面孔。
“日军再敢来,咱就让他有来无回!”张继田捶胸顿足道。
“唉,咱现在打不过人家。”张怀文叹了口气说,“你们还年轻,要好好努力,争取实现国富民强,将来不受外人欺辱。现在要是日军真的过来,乡亲们又要遭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