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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女神

王蒙

在我年轻的时候,认为最美好的地方是陆地上波光摇曳、喁喁软语的湖泊。而全世界最美丽的湖水当然只能是北海公园太液池:金鳌玉、琼岛春阴、藏式白塔、永安与陟山石桥、蓬莱、瀛洲、方丈仙山、漪澜堂、五爪树、流苏树、小小游船,如诗如画,如“让我们荡起双桨”、“看我们的辫子迎风摆”,如——不仅是如,它就是我少年时代观止醉止的天堂。我那时候想的是北京为什么好?因为北京有北海公园。

那时候北海远没有太多的游客,特别是老年游客,那时候除了国民党谁都不老,或许是等不到老就死光了。而现在到处都是老人,首先是我自己,我已经真的有点老啦。现在一进公园成百上千的老人在那里玩我们这儿独有的太极柔力球,曲曲弯弯,黏黏糊糊,样子似网球也像羽毛球,我们的老人玩起来得心应手,绕指缠身,小德或者小威,李宗伟或者林丹,见到这样的游戏说不准会晕倒在地。

从前我很年轻,见到的到处都是年轻。北海属于青年。我们在北海公园组织团日,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团员们合唱“年轻人,火热的心”、“听吧,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穿好军装,拿起武器”,朗诵艾青、马雅可夫斯基、闻捷,还有土耳其革命作家希克梅特与智利诗人聂鲁达、巴西诗人亚玛多,后来才知道了苏联的特瓦尔陀夫斯基与叶甫图申科。

八年后出现了另一个长大了、受到锻炼了的王某。度过了约与“七七事变”到二战结束同样长时间,我与新疆乌鲁木齐—伊犁公路上迎面呼啸而来的三台海子—赛里木湖撞了个正着。后来我计算了好久,才确知赛里木湖面积大约是北海太液池面积的一万倍。我追求在我的小说新作里对于二者水域之比宣示一个精准的说法。我的生活、狠心、视野与承受包容能力以万倍规模扩充。一九六五年四月迎面驶来的赛里木湖使到新疆刚刚一年的王某蓦地一惊,大喜过望,为新的辽阔天地而自傲,为新的困难提供的新可能而欢呼。海拔两千多米,人烟稀少,见得着的只有两三户哈萨克牧民毡房和个把护林人的俄罗斯式刷漆木屋。在满山的云杉林与挡雪挡畜栅栏下面,一个蓝得使人落泪、大得使人尥蹦、静得使人朦胧、空得使人羽化而登仙至少是鱼化而入水的高山咸水大湖,它正在改变王某的生活与世界观,改变当时习惯于羞羞答答地自谦为城市“小”资产阶级的一个叽叽喳喳的甜里带酸的鸟儿,改变斯人的神经末梢感觉与梦。

然后许多的并不像王写到诗里去的“日子”的日子过去了,王已经不再吸烟,王写作发表了许多字儿与许多篇页,王羞愧万分地无地自容地拥有了一串头衔,也引起了一些闲言碎语,王三十七年前已被高级领导称为“老作家”。但那个时候王的浓密的头发当中一根白的也没有。后来该匆匆的当然匆匆,该迟迟的依然迟迟。后来王比较正常地过日子了,一九九六年盛夏初秋,出访德国马克思出生地特里尔并在大学讲演后,访奥地利维也纳参加论坛前,来瑞士联邦,途中小憩,到了日内瓦湖边。

日内瓦湖在法国和本地这边叫作莱芒湖。它的面积二百二十平方公里,约是赛里木湖一半,它四面是阿尔卑斯山系丘陵。来自德国莱茵河,去向法国,海拔三百七十二米,面积是新疆赛里木湖六分之一,但是它的一千米还多的水深是赛里木湖水深的十多倍。最主要的,它是欧洲瑞、法、德三国的湖,它周边一系列美丽精致的小镇,它水面上是黑色白色的天鹅与它们的孩子灰不溜秋的丑小鸭。它尤其是著名的国际大都市日内瓦的湖,日内瓦有联合国的二十几个机构在此,还有一战后国际联盟用过的万国宫,一九五四年初登世界舞台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总理周恩来与莫洛托夫、杜勒斯、艾登、范文同、南日……在这里举行了日内瓦会议,总理宴请过卓别林。在另侧的湖畔,有爱因斯坦、埃德加·斯诺的故居与好几个卓别林雕像。这里还云集了最好的手表品牌劳力士、IWC能工巧匠,化妆品蒂芳妮、巴黎恋人、尚天猫香水与瑞士莲巧克力的气味与湖水的清凉微腥气息。它是人、湖、欧洲、地球故事的大满贯。

而赛里木湖是天湖天和,是抓到手里就排列好了的“清一色”与“一条龙”。是雪山与枞树林、野苹果与哈熊,它是中国新疆北部的一条主要国家公路的湖。上世纪末它才引进了鳟鱼。最近,它的旅游活动才发动与发达起来了。开发赛里木湖的说法使一些关心环境的人忧心忡忡。

那是一个迷人的下午,美好得让你昏昏欲睡。早晨我与妻沉浸在“她是瑞士?”“她是诺富特伯尔尼展览会酒店?”的把摸不定的微醺里。

好像在一次倒凤颠鸾的酣畅以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吃完了半生不熟的煎蛋和冷牛奶泡干果与果干以后,我们晕晕乎乎到了瑞士首都伯尔尼附近天崩地裂的“响泉”。那断然的山势,愤然的流水,凛然的浪涛、雷霆,毅然的出击与威严宣告……我们禁不住需要寻求一个答案:它是不是中立却绝不温柔?加上它的世界驰名的军刀,它很阳刚。它为法皇路易十六提供的雇佣军卫队,全部尽职战死。

午饭后到达洛桑。是不是一座懒洋洋的城市?呵,今天星期六,著名的奥林匹克博物馆静谧悄悄,锁闭严严。有雕塑,它们健康、青春、竞技、狂飙而且性感,而洛桑市民却是轻柔的与无声的。几个少年在博物馆前玩蹦床与滑轮。他们像青蛙、像鸟、像猿,像奏鸣曲与回旋曲。城市是太静了。我们那里从来没有这样安静的城市咸们生活在一个吵吵闹闹的地方。我意识到美妙得意的欧洲之旅前自己忘记了与那位热心干练的世界公民作家大姐取得联系。本来,洛桑是韩素音女士常住的地方,她的永久通讯地址是在洛桑。她不止一次受到周恩来总理的接见,直到周总理去了,一切变了,她对故国的祝福不变。

这样我们就提早告别寂寂洛桑,到达著名的日内瓦,它的名称充满了历史,到这里以后我又想起了随总理来参加那次旷日持久的会谈的张闻天、王稼祥、李克农还有法国后来换来的戴高乐派富尔与美国代团长史密斯。我在这里的日程多出了一个多小时空闲。难得浮生半日,而且是闲在神话般的日内瓦。晚饭后在这里,有一项官方庆祝演出要参加,现在正好也只能在日内瓦湖边闲逛。我们将有足够的虚静,无主题地享受城市与湖的端庄清秀。

我在游人大长椅上缓缓坐下。我在湖西南面看着对岸方方正正、大大方方的六层楼房,还有纷纷国旗、市旗、州旗。他们很喜欢自己的正方形红地白十字架国旗。与旗一样多的是游艇、快艇与帆船。还有那夸张的直射云天一百四十米的人造喷泉。因大压力而直喷上去的钢筋式水柱似乎分开了几个节点,似乎是你顶着我、我顶着他地接力攀登。而当水从最高处坠落下来的时候,被湖面的风吹成一角狭长的扇面,与钢筋形成一个三角形斜塔。距湖不远的另一把游客椅上坐着一位身穿灰色短外衣的老妇人,她的衣服与背影使我觉得雅致与亲切。她面对湖水,只是在脸部转动的时候,时而让我看到她的左半或者右半个脸庞。她的清秀与文静,我是说素养,令我惊叹。她右手拿着一个淡黄色飞盘,想起来就把飞盘旋转抛掷出去,一条哈士奇——西伯利亚雪橇犬,飞跃追跟,不等飞盘落下,跃起从空中叼盘飞奔归来。抛起的物品,从升高到下降,有一刹那是停留在空中的。我觉得有趣。犬很潇洒,人很老到,湖很安宁,动作若实若虚,盘子若圆若扁,两次抛出时间相隔或急迫或徐缓,旋转若均匀若突然颠簸打破,飞行路线或直或曲,飞行速度快快慢慢,狗嘴若凶猛若轻松适意,一切都是不固定也不准确的。我陶醉在盘子飞行所形成的线条里。我等待着每一次抛出与每一次反转,我始终非早即迟,非快即慢,不是等得发急就是没有等到集中起注意力来已经被飞盘甩过去了,乃至忘记了本来要的是看什么。

后来我自己也不理解为什么我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灰衣妇人与她的飞盘与雪橇犬而不是被称为世界奇观的高高的喷泉上。差不多一个小时。温暖的阳光照得我发困发呆。我坚信幸福使人呆困或者是呆困给人幸福。到达瑞士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没有好好地听响泉,没有好好地吃热狗,没有好好看青年男女的蹦床翻腾,没有好好看山水与世界著名都市。我没有想清楚为什么这里是确凿的日内瓦而绝对不会是平壤或者张家口,其实平壤的大同江面也有更热闹的会唱歌跳舞的一组喷泉。我只是看着灰色套装、女人、一条同样身材上佳的好狗,湖水对我这个远道而来的中国客人给予安慰的催眠。

隐约中我戴上了罗马帝国恺撒大帝军团的帽盔,金属的反光令我晕眩。我已经无法判断是不是继续披挂上了恺撒军团的铠甲。我是不是要睡着了呢?我是不是瞬间深沉堕入了梦乡,六十岁以后我已经有了瞬间入梦的福气,新疆农民告诉我,老马就是这样睡的,进入梦乡,几秒钟后回到现实。出国旅行,对于我最重要的就是睡眠,年过六十,你想不清是不是旅行是为了好好睡眠,或者是睡眠好是为了旅行。我必须承认到达苏黎世或者巴黎、因斯布鲁克或者西西里,我首要地重视的不是参观谈话而是睡眠。游客不会缺少饮食与见闻、趣味与抱怨,我们也日益不缺少美元与瑞士法郎,还有与西方朋友的意识形态切磋。我们缺觉。我爱睡眠,我更爱半睡半醒,出入于睡眠与清醒间的那两个大厅的过道与抻拉门,一分钟往返五十次。我要溶化,我要溶化,就在这儿,我溶化了。

我一下子矮了下来。我一下子膨胀了老大老高,我在干什么,我在飞翔,我在升起,我在寻找,我在迎接。我如龙如蛇如电。我接到了,我抓住了,不,是我咬住了一枚淡黄色的,也许是淡绿淡紫或者淡红色的飞盘,过渡着转移着舞蹈着挥洒着消散着。我欢蹦乱跳地跑到了主人腿边,我成功得像一缕飞马脖子上的鬃毛,我快乐得像一组肥皂泡,我幸福得像森林与湖畔会说话的风,我流畅得像怀素和尚的狂草运笔,像乐队指挥上下翻腾而且点点戳戳的木棒,我自由得像小提琴曲音符,我强烈得像少年男女的拥抱与出入。真好笑,我做了一个多么古怪的梦,我坚信我是少有的小说人,你做一个这样的梦试试,如男,如女,如神,如狗,如龙蛇鱼兔,如云烟水雾。现在的号称作家的中外人士当中,有谁有能力获得一个类似的文学主体?我的特点是梦里保持着虚构的清醒与思维,而在清醒的主体意识中随时可以跳进梦的河流与星空,哪怕深渊。

那么有希望回到二十年前的蝴蝶躯壳里。二十来年过去了,我找到了雨点般多的故事,像德国民歌《洛丽塔》中唱的。然后我醒了过来,我想我也许没有成功。这时有几名瑞士人打着“藏独”、“雪山狮子”旗吵吵闹闹,大呼小叫,从身旁走过。他们并不是藏族人,他们也不太像瑞士本地人,他们是为了抗议晚间的集会而来到这边的。我莫名其妙地站立了起来,看到灰衣、飞盘与狗,正在离去。我看到了它们的主人,那个个子不高的女子的脸孔,她有一张东方女人的脸,她的眼窝不像多数欧洲人那样深邃与拉长。她眼睛不大,但左右两只眼拉开了一点距离,她双目的布局舒展、开阔而且英武,她的目光却是谦和与内敛的。她的下巴微带嘲弄地稍稍翘起,她的身材无与伦比。她走过我轻盈如云朵,没等我回过神来她已经走远,但是我确信,她走过我时飞快地看了我一眼。而且,她认得我。

我相信,如遭电光石火,心头一闪,没有任何理由地,因此是绝对地,没有根据即无厘头地,因此是五条件与不需要举证地相信:她就是你。

前提是这篇作品中的我当真是“我”的一半多,而“她”是“你”的一多半。所以我愿意称这部作品是非虚构(non-fiction)小说,说不定我们的同胞宁愿将它视作报告文学。不在意文学的人更在意文体。

非虚构,也就是说六十年前我的体重五十三公斤,每天读诗和写诗,大段背诵契诃夫戏剧《樱桃园》中塔尼娅与《万尼亚舅舅》中万尼亚的台词,读巴尔扎克《人间喜剧》动辄失魂落魄到深夜,仍然不明白他老人家为什么将“悲剧”命名“喜剧”。用五角钱一张炭质唱片听柴可夫斯基与司美塔那的时候关闭所有电灯,并为此受到党组织生活会议上的批评帮助。后来沉迷于文学写作,疯疯傻傻,造成了作为干部如今被鬼迷心窍地称为仕途的彻底负面影响。然后我体会了许多大作家的内心焦灼,连担任过夏伯阳的政委的富尔曼诺夫也在日记上说,他写夏伯阳的书快要完成时,自己可能成功而誉满全球的念头令他发疯。我不明白这样的“一本书主义”议论怎么可能不受到粉碎性批判。他们的回忆录令我潸然泪下……很快我的一篇作品引起轰动,远在牛气冲天的自我期待之前。

一九五七年春,两个月前我在最辉煌的文学刊物上读到了半个世纪后日内瓦湖边突然想念起来的你的小说。你写得熟练大气、举重若轻、得心应手,优雅然而不免——说不清为什么,我觉察到了你心灵上的一点似乎可以叫作高处不胜寒的憔悴。你写一个假日,写假日休息与个人家庭生活的被剥夺,写本来可以不剥夺的人的一点小小的愿望的任意失落,写一对夫妻和另一对小夫妻。另一对小夫妻好像是此对夫妻身后的影子,这影子逐渐缩小和黯淡。你显然很熟悉高大上生活,高大上机关单位,高大上口号与道理,还有高大上冲浪中的渺小悲欢,如一艘巨轮边的巨浪中跌跌撞撞的小鱼。你文气浩然,信手拈来,胸有成竹,琳琅满目。你的小说人物渺小卑微,亲切如烧饼油条、女人发卡手绢、买烤白薯找回的零钱。喜欢它们却又为之鼻酸。

我也喜欢你的另一篇小说与你对于朗诵诗的见解,五十多年前你已经反对与抨击那种嗷嗷地叫喊的千篇一律、装腔作势朗诵腔调。而后,这种腔调延伸发展,甚至在我出席七十余年前上过的小学母校秋季始业开学典礼的时候,我从小学生的讲话中,不仅听到了陈词滥调的大人腔八股腔,也听到了嗷嗷叫的朗诵调。

而后过了差不多一年,我的一九五六年秋天发表,其实是春天写就的习作一石激起千层浪,突然引起了惊喜、注意与如临大敌的恐怖。习惯中出现了不习惯,于是有人惊喜莫名,无法习惯那些绝对不应习惯的冒头,于是痛感作者“作”大发了,其灭亡不可避免,自身予以保持距离地声讨、落井下石以获保全乃题中必有之义。突然,峰回路转,东风浩荡,云过天青,转危为安,声如洪钟,歌如潮涌,旗如篝火,合唱齐唱法国号双簧管铙钹齐鸣地共颂“双百”时代隆重降临。

党的机关报纸用一个版刊登了为本人习作与编辑问题召集的座谈会上的全部发言。小小的王某名字出现在大号字副标题里。发言谦虚谨慎善良,不愧是一名小老地下党员和久受教育栽培的青年工作干部,庶几能背诵毛主席《反对自由主义》与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多数段落。第二天我就收到了你的信,那时候人民的邮政服务是多么细腻而且高效啊。我曾把人民的邮递员错误地称为旧社会习用的“邮差”,立即受到了编辑部的帮助改正。历史篇章每一页都在从头开始。

这里要说的是字迹,那时候还不会用“书法”这个双字词,我甚至莫名其妙地疏离“书法”云云,我觉得书法是对于创造力、求新意识、生命力的残酷消磨。我相信的是汉字加专制主义将被民主与拼音文字取代的“进步”观念,这是吕叔湘教授所主张的。我最同情的是被乃父折磨写小楷的贾宝玉。但是你的信封与信笺上的字迹立刻使我爱不释手,如醉如痴,一时间亲切、秀丽、文雅、高傲、自信、清丽、英杰、老练、行云、流水、春花、秋叶、春雨、冬雪、飞燕……各种美名美称美感纷至沓来,我怔在了那里。

你是行书。没有方格却方方正正整齐准确如写在格子里。偶尔突破一下格子束缚,仍然维护着规矩与如皇家近卫军的行伍。它是出格与人格的天然结合。你维护着每一个字的形状,然后充分发挥每个字的方与不方、平衡与不平衡,明显的方块形状与搞不成形状的参差与异态和失态,法度与恣肆。你的笔画与结构雄浑有力,我相信你的手力握千斤,我相信你写字的时候脸上流露着笑容,同时嘴角透露了几分自觉得天独厚的得意。你时而抹出几笔比较粗壮的强健的捺,丰满滋润,而收笔状振奋人心,如骑士“皮靴”,威武温柔典雅。有时也有粗壮的一横。与其说是粗壮不如说是饱满,或者是强悍的温热还有多情多思的赶紧哦。冷与热,方与圆,柔与刚,捆绑与舒畅自由,不逊与平平常常,随随便便与一丝不苟,都流露——不,洋溢出来了。

我为你的并非书法作品的书法所折服,我为你的绝非炫耀的毛笔字的绽放而兴奋,我拿着你的书信快乐地在房间里转圈,我向前走,向后退,向左转又提起了一个脚尖,我觉得自己已经被邀参加北京饭店要不就是克里姆林宫的舞会。我轻轻地旱地拔葱跳了一下……多米骚、米骚多,我得到了这样一封信,有这样的书写润泽我指点我抚摸我与敲击我,写了什么已经是不重要的了。形式会不会有时候超过了内容呢?因为它是有意味的形式。我那时不懂美学原理,然而那时候我为了美愿意献出生命,我的捅娄子的作品,追求的仍然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孩子气的美的梦想。我沉迷于李商隐与王尔德、安徒生与汤显祖、普希金与保尔·艾吕雅不是偶然。

那时候你三十七岁,我二十二岁零七个月。

你的生活可以说是前紧后松。十七岁结婚与革命。十八岁到达延安,研究鲁迅,写作文学。而后步入领导的高层,从事文秘。三十二岁离开了火热的高层文秘岗位。三十四岁彻底回到家庭,三十六岁又发表了一些作品。二十七岁仍然英姿勃发。然后,你以一去不返的不存在的方式静静地,仍然是热烈地存在着。你永远的三十二至三十七岁。你的写信成为你的真正的清雅与执着。你的孩子郎郎对我说,他可能将来给我一封你写的书信。可以吗?

烈烈:我无法把要说的话全写在纸上。

我希望你能感到我与我们对你的始终如一的亲切与关怀。

去年冬与今年春,我曾一再打听轰轰的地址,我想能给远离故乡的少年人一点帮助,哪怕只是精神上的也好,但是未蒙答复。

无论如何,要健康地活着,努力学习,不要被回忆所窒息。

作一个真正刚强的人是不容易得很,但也是可能的。你年纪轻,希望你能像春天一样——它从不将泥泞苦寒的过去(冬)留在自己美丽的土地上,而却使处处开遍了鲜花。

匆匆,语不从心,祝

健康、进步

署名

娘娘与二姑全祝福你。

五月十号

感谢你的儿子给我提供了这封一九八五年信的照片。你的习惯是状语后边应该用“地”的地方仍然用“的”,而“年轻”,你的习惯是写为“年青”。我年轻时候也是这样的,那时候团员一开会就唱“年青人,火热的心”,不是年“轻”人,正字是有一个发展过程的。

这是一封在二〇一六年只能算作是三十一年前的信。收信人是你的侄子,一个侄子叫“轰轰”,一个侄子叫“烈烈”,颇为不俗,有趣也有气势,还有时代特点。那是一个气势夺人的时代。我还看到了你的其他信件,看多了,我感觉到你的字迹如风过草地、鸟飞松林,如浮雕挂毯、湖面涟漪,如花坛芳菲、星光灿烂。也许更恰当的比喻是拉赫曼尼罗夫的《练声曲》,用大提琴演奏起来,从容与平静中包含了那么多情感的挣扎,你挣扎得那样高雅与尊贵。我摇头、点头、拭目与轻轻地叹息。我欣赏而且沉醉,温润而且满足。

至于你给王某俺写的信,是一九五七年,是上面这封信再上溯二十八年所写,也是在计划实现全面小康、消除贫困的二〇二〇年的六十三年前的一封信。那封信应该是在我当时所在单位上级机关的文书档案里,一九五八年前一年的政治运动扫尾中,它应该是被上缴了的吧。你的信让我看见了一张纸上的虚拟太液池,那里的水波要多整齐就有多整齐,要多随意就有多随意,要多美丽就有多自然地美丽。

给我的信大致如下:

王蒙同志:

从报上看到你的发言记录,我很失望。你本来应该把话讲清讲透的,而现在你的发言是多么平和,多么客观,又是多么令人不愉快地老练啊。

我家的电话是×××××。

敬礼!

署名

那个时候的电话是五位数字。那个年代家里装电话是高级干部、革命资历与地位、权力与级别的象征,一般人有多少阿堵物也是不可能在家中安装得了的。我为之平添了几分敬畏。我从北京市东四区团委机关拨通了你的电话,我听到了你的流利、熟谙、成竹在握的气韵与语气,与我设想的革命家、老干部、知识分子、大姐的质素完全一致。我说:“BW同志吗?我是王蒙。我收到了您的信……”我才一自报家门,听筒里传来了爽朗响亮的大笑声息,像振响了一个铜钟,叮叮当当,乒乒乓乓喝喝。你清清楚楚地说:“王蒙同志呀,现在已经找不到像我这样多事的人啦,哈哈哈,咯咯咯。”当然,我便无话可说,无需要检讨,无必要解释,没有什么可以“说明”。虽然兹后发生的事情“说明”,你比比你年轻十四岁的俺更年轻。你是多么年轻啊!

不妨一提的还有:后来看到的三十一年前字迹,写得略有潦草,不难想象的洗澡礼、风雨雷电、社教五敢五气五反三不畏之后,比六十年前那次记忆中的字迹消瘦了,挺拔了,墨也不无窘迫,同时字迹的骨感十分奇绝,如梅如竹如峰如铁。就是说,一九五七年写给俺的那封信,圆润,饱满,酣畅,是你年方三十六的葱茏岁月,美丽年华,肉感与骨感鲜活,如枝如叶如郁金香如玫瑰。那时候你写小说也写评论,那年春天你心情看来不错。如苏联《祖国进行曲》:“我们没有见过别的国家,可以这样自由呼吸!”

动荡,稀奇,大潮大浪,大开大阖,天旋地转,高歌猛进,俺们的一辈子超过旁人几辈子,俺们亮相与旋转赶上了冰上芭蕾、公主王子,超越花样游泳。终于静下来。终于来到瑞士日内瓦湖边,于是观看着与狗一起玩飞盘的妇人,想起你。资本主义的优雅女人闲散到这种程度,这是令中国同胞发疯的啊!

联想不合逻辑,所以它是纯正联想,不是电脑品牌。也罢。此后连续几天梦见了你与我的信——书法。此生到了六十多岁才品尝出了书法夺魂的昏迷。梦中,你的毛笔字组合如海面,如鱼跃,如花落遍地,如雨挟冰雹遍打千亩苜蓿田。我在一九六八年,迷失在新疆伊犁一眼望不到头的苜蓿地里了,如舰艇沉浮于太平洋面,大雨倾盆,雷电满天,然后雨停,彩虹当空,前后只用了十三分钟,我已经振聋发聩,醍醐灌顶,生而再生,死而复生,找到了亲爱的维吾尔民族村落袅袅炊烟。我于是难忘你的书法与性格。有梦未圆,有字醇厚强劲。

还有一次听一首小号演奏拉丁情歌,一声一断,一长一短,如鸟鸣,如漫步,如词牌《声声慢》,如敲响五更梆子。我想起的是你的书法,行楷。如果是萨克斯风演奏,出来的就应该是龙蛇草书。

这期间也几次打探过你,问到一些老文艺家革命人。他们明明白白多少回答过我一些言语,总是觉得语焉不详,口齿不清,欲说还休,说了等于没有说。也许他们说过,但是从中我没有找到应有的感觉。

你到底是谁呢?

就是说,我其实始终没有见过你。

我曾经想象你的形象,当时想到了的是影片《红色娘子军》里祝希娟扮演的吴琼花,后来变成“样板戏”以后更名为吴清华,也想到了东北抗日联军英雄赵一曼。此后中国的革命女权主义,拒绝将女性喻为花朵。我也想到过丁玲和萧红,直到秋瑾直到花木兰、梁红玉。差不多一个甲子以后在网上才看到大姐你的照片,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清爽、清纯、大方,尤其是本色,我行我素,道法自然,要多快乐你就有多快乐,要多忧愁你就有多忧愁,然后忘记忧愁,如信所言,像春天,洗去冬天窒息记忆,只知道到处鲜花开放。再说还是那样傲气十足与随随便便。

我想象你应该住在北京东总布胡同一带一个四合院里。那一带居住过一些VIP文艺人士,邵荃麟、严文井、萧殷、臧克家、黄秋耘。你的丈夫ZD是具有延安经历的大艺术家,设计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他应该是文艺一级,每月工资三百块钱以上,用现在的感觉来说,几乎是他月进五万到十万元人民币。他应该住四合院,他需要超大型画案与画室。国务院总理与北京市长不会忽略。你如果不是文艺二级,那么至少是行政十一级即局级。那时候不要说局级,就是处级也是响当当红火火,曰:物以稀为贵。那时候官员与专家数量估计是当今的许多分之一。他们应该有很好的收入与福利待遇,买得起或分得上私人住宅。而那时的四合院只能卖个几千块钱。你的四合院院落有一百六十平方米,砌着方砖,一条雨廊,靠正房种着四株海棠。都说周总理喜欢海棠,还喜欢马蹄莲。那么你家也应该有室内花盆里养着的马蹄莲。还有一株龙爪槐的吧,像天然的绿伞。而在西厢房前,有一簇细细竹林,那是你的书房,当然,你的书房并不是潇湘馆。书架上有《史记》《李太白集》《苏辛词》,还有托尔斯泰、契诃夫、巴尔扎克、莎士比亚和不知道为什么被许多老解放区的女作家钟爱的法国作家梅里美。例如菡子,萧殷老师对我说过,她特别喜欢写过卡尔曼(卡门)与高龙巴的梅里美。而我当初,不太受得了梅里美写的生离死别、动辄人命关天的强烈与暴力的故事。

后来我知道了,你真正住过的是大雅宝胡同甲二号,中央美院宿舍,画《开国大典》的董希文住在你们的后院。

解放初你是政务院(后改称“国务院”)工作人员,或者称之为周恩来总理身边机要秘书。更早在东北解放区为四野的军政领导做过文秘。原来如此,怪道你的字有一种力度,有一种内功,有一种稳定与大气。一个人写的字能够影响他或她的命运,或者是命运影响着书法,此前我还以为类似的说法未免夸张。你出生在江苏常州,我以为你出身名门,但是你的孩子郎郎说未必,如果很早很早名门过,后来显然也是已经败落。郎郎还说,建国初的二三十年,谁也不愿意回溯自己的非无产阶级上辈,回顾的话必须狗血喷头骂一顿,除非是代代贫雇农,计划安排在忆苦会上流泪控诉。这当然是真的,那时候绝对没有哪个本身其实流里痞气的作家频频卖弄说自己的父尤其是姆妈有贵族风度。如一位异议了好久又回来领退休金的才女所说,某作家的特点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父亲看到了女儿的书法天才与秀美伶俐,全力支持女儿读书育才。十七岁上为你订了大户儿郎的亲,你逃婚从家乡来到苏州,被正在筹备的电影厂招到了演员培训班。而这时的未来大画家ZD关在反省院洗脑。一位地下党的XY同志被捕后,据称是为了迷惑敌人供出了并非党员的ZD,使ZD完成了在国民党监狱里深刻革命化心路历程。同时在地下党的操持下,你为ZD作保,赢得了ZD的自由与爱情,你们双双去延安,开始了革命加文艺不凡生涯。

终于在我们通电话的五十九年以后看到了手机发来的你的更多一批照片:这样的大气,骄傲自信而又平和淡雅,更主要是端庄。肩宽,脸庞舒展。你的鼻子与嘴唇完美纯正,利索干净,神州第一,无懈可击。穿一件白色棉布套头衫。略偏方形的脸孔,带一点点五角形或六角形的热烈与坚强的轮廓,下巴端正圆润完满。你的嘴唇尤其是下唇温湿而且多情,略略地凸出。你的眼角已经略显沧桑,而你的嘴唇纯真如少女。天生丽质、自然分开同时饱含解放区女干部的质朴与高尚简洁的发型,恰到好处。你的眉毛与眼睛离得近,两边的瞳孔离得远。你的眼眶轮廓在国人当中看是相当深陷的,只有江南人与异族面孔才有这样的立体感。你的形象使我立即想起了历史故事中的窅娘,那是南唐后主大词人李煜的嫔妃。窅字读“咬”作深远解,我觉得它与另外两个同音字杳和窈可以互文,说的是一个人的眼睛眍进去,眼窝子深,组词有窅眇、窅冥、窅然等。据说窅娘是混血儿,所以眼睛和中原人不太一样。

一个人两眼瞳孔的距离也会给我深刻的印象,太近了立刻让我想起“鼠目寸光”的成语,太远了当然也忒像猛兽猛禽。你的两只眼睛是充分拉开了距离的,目光坚定,对不起,有一点较劲,可以想象你具有坚强的性格。你的目光还有一种深邃的思想范儿,肯定读过柏拉图与笛卡儿、《道德经》与《周易》。你会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倔强。即使从一幅照片上也可以断定你执着在自己的思想里,从不东张西望、贼眉鼠眼,像有些自卑而且犹疑不定的小人。同时你注视着一切,把一切收入眼底,第一是眼里不搀沙子,第二是不目空一切自恋自吹自我表白不已。我知道,有的人看得见乃至看得清自己,更看得见也看得清世界。另外的人或者只看着机会,只看着世界的瑕疵,只看着自己的美妙与背诵能力,只看着他人即是地狱。

你的嘴角微微显露笑意,如果不是悲苦,肯定是一种成熟与审慎的决绝。你敢做敢当,敢哭敢笑敢说。你全身透露着一种随遇而安的高贵,你就是你,用后来深圳青年女作家刘西鸿的小说题目代为表述,叫作“你不可改变我”。

照片上有你的丈夫和你们的六个孩子,后半生,你的主要任务是养育子女,辅佐丈夫,退职为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自得其乐。

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在我收到你给我的唯一一封信的五十八年以后,我去到你的故乡,除了与各地同一个模子出来的新建高楼大厦以外,我惊叹于那里的世界最高的佛塔,成为海洋的竹林与太湖湿地溪河旁的民居。水畔人家,黑瓦白墙,木栏纸窗,水腥光影,树丛花摇,杜鹃青蒿,男女老幼,黄泥螺、煎鱼与炸臭豆腐。我可以想象你的家必定是在水边,仰观佛塔,近指渔船,养鱼捞虾,种菜烤茶,猫猫狗狗,竹藤木器,陶瓷银铜的餐饮酒具。

我还想象有一次你拿着数角钱上坡岸杂货店去打酱油,你摔了一跤,你找不到零钱了,你吓得不敢回家,突然一阵大雨,滑到水边,你湿了衣服更湿了鞋,妈妈在床上因病躺卧,爸爸忙于镇上公务,危险中你明白了要活就要挣扎,从此你变了,你强势了。

又想,这不是你的故事而是我的软弱,五岁一上小学,听到老师讲故事,就是一个孩子死了亲妈,只有继母,买酱油丢了一毛钱,找钱掉到河里,淹死后变成萤火虫,提着小灯笼,寻找他本来无权丢失的一角钱。我相信我的早早追求革命与此故事有关,我不能忍受压迫与威胁。不忍之心就是再不让这样可怜的萤火虫出现。

何况那本来就是个风起云涌、搏击翱翔的时代。一个小镇上的美丽天才少女逃婚、恋爱、革命、延安、鲁艺、东北、野战军、司令部与政治部,受到极大信任,走近过别人无法想象的领导层,熟识一大批包括林彪司令的解放区解放军党政军文艺高级干部与专家——虽然只是他们“身边工作人员”之一,仍然拥有许多优越性与优越感与别人不可能有的可能性;在延安整风的“抢救运动”中,你为了丈夫遭到怀疑而与如日中天的文艺领导人大吵大争,你揭露那位揭发丈夫的人XY“同志”正是当年在白区出卖过丈夫的坏人……而你居然没有造成抗拒运动、自找麻烦的恶果,你胜利了。

想象这些是不那么困难的,它符合历史逻辑、人民革命翻身逻辑。革命的魅力之一是它的戏剧性与浪漫性、强烈性与巨变性、青春性与正义性,以及毫无疑义的巨大风险。冒险才有崇高伟大与献身勇敢。就连一生与革命没有一毛钱关系的契诃夫,在他的最后一篇小说《新娘》里,也写了一个幸福的待婚少女,终于婚前出逃,去参加革命。

难以想象的是这样一个革命的天之骄子,这样一个本应是法国遭受火刑的圣女贞德式、俄罗斯虚无党人苏菲娅式、革命之鹰罗莎·卢森堡式的准英雄,在凯歌花雨的一九五二年,在你的三十二岁美妙年华,你的命运发生了非被动的截然变化。

当然记得,那一年全国进行了共产党员全面登记。战争、胜利、飞速发展,带来狂喜也带来混乱。战争年代来不及做什么手续与档案保存:谁谁是共产党员,谁谁不是,谁谁是搞错,谁谁没有差失但手续全无,谁谁干脆是冒牌货,全乱套了。地下共产党员发展,也不可能有正规记录。党员登记中显示了许多花絮,有人趁机争取更老的资格,虚报了自己的入党年月。有人趁机虚报了入党介绍人,将一个在战争中牺牲了的大人物的名字塞进去提高身价。有的与他人比较党龄、介绍人……并要求更高的级别与职位。深层打人了敌特圈子,却已经找不到当年与他联系的秘密工作领导人,宁死不能说,电视剧的说法叫作“誓言无声”,他们只能享受敌特应得的镇压,被枪决了也绝对不说出真相。当然更多的人是借此回忆了自己的革命历史,回忆了当年的艰难与危险、初心与宏愿,重温了入党誓词与《国际歌》,还有老解放区出版的绿中泛黄草制纸张印刷的党章党纲与七次代表大会文件《论联合政府》与《论党》汇编。

你在这个节点上做出了惊人宣告,你清晰地对组长说:“我还没有入党。”

组长哈哈大笑,像你这样从事周总理身边机要工作的要员,怎么会这样说话?

“你当然是党员,你是中共中央领导认定的中国共产党党员。谁不知道你是延安来的,毛主席那边来的,你快快登记就是了。”

“我不是党员怎么登记呢?”

“我说同志,你这是在说什么,你从白区千难万险来到延安,你的爱人是地下党员,是著名美术专家与领导人,他经受了生死考验,你们到了东北民主联军后来是第四野战军总部,你们经历了枪林弹雨。总理、邓大姐、林彪、陈云、定一、周扬、丁玲、陈学昭都那么信任你——你与周扬大吵大闹,结果周扬同志听了你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这是在说什么呀,你的工作兢兢业业,你对党对革命忠贞不贰,你严守纪律,严于律己,你光明正大,纯洁真诚,我的好同志哟,你怎么了啊?”

“组长,主任同志,我只是说我没有入党,我不是党员而已。我没有写过入党申请书,没有谁介绍过我入党,没有开过支部会举手通过,没有上级组织批准,没有任何人与我谈过入党的事情,我没有介绍人,没有党龄,没有组织关系,没有填写过任何党员登记表格……”

然后支部书记、组织委员还有一位党委委员都知道了这件事,他们开始是笑,后来却皱起了眉头。先后然后一起与你谈话,指出战争期间有难免的工作粗疏与忽略,认为没有及早为你“解决”好党员身份的事是不妥当的,是工作中的缺点,但是本人不应该“闹情绪”,因为这一类事情不足为奇,而解决起来十分容易,可以补一份入党申请书,时间可以往早一点计算,例如可以写为一九四六年或者更早一些入党,组织上可以追认,你在六年前乃至十年前无疑已经确切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你说,十年前没有写入党申请书是因为觉得自己条件不够,许多对于党员的要求你距离尚远。

“那就从现在起计算党龄也可以。”四位领导异口同声这样说。

“现在我反省,我觉得我自己远远不够,我不是李大钊,我不是方志敏,我不是罗莎·卢森堡,我不是卓娅·阿纳托利耶芙娜·科斯莫杰米扬斯卡娅,就是说我仍然达不到党员条件……”

“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呢?”几位领导,一位上唇打哆嗦,一位红了脸,一位开始口吃,一位急得跺脚……

“党员应该是保尔·柯察金、捷尔任斯基、季米特洛夫、瞿秋白、方志敏、王孝和、刘胡兰、董存瑞。我不够。我只知道说实话,就是说我说的都是真的。”

“真话并不等于真理。”

“真话,总要比假话离真理更靠近一点点吧?是不是呢?”

为之震惊。甚至认为你患了某种强迫观念的病症,就是说或许是疯病。精神科专家说,有一种病人揪住旁人探讨,让旁人同意他的判定:二加二不可能等于四,只能是等于五。

……后果是显而易见的。你只能是离开那个光荣的前途不可限量的工作岗位。到一所大学教了一段文学,每次讲课都会爆棚,讲法捷耶夫的《青年近卫军》,讲完了与全体同学一起高唱苏联共产主义青年团团歌:

向前去,迎接黎明,同志们去斗争,

我们用枪弹刺刀去开辟新前程,

青春的大旗高举起……

我们是工农的儿女,是青年近卫军!

你讲鲁迅的《祝福》,讲到并无恶意的柳嫂以到了阴司也会被阎王老子锯成两段分给祥林嫂的两个丈夫的话恐吓折磨摧残祥林嫂的时候,你问:“这是为什么?”全班同学大喊:“愚蠢!浑蛋!打倒迷信野蛮!救救祥林嫂!”

后来,一说是由于生病,一说是由于对丈夫的厚爱与支持,一说是由于丈夫与一个又一个的子女占用她的时间太多,而她又愿意为相夫教子而努力,一说是由于文学越来越难于讲授,而你的讲课内容似乎不无瑕疵,还有一说是由于你想写一部长篇小说,最后一说是你受到了一个极不讨人喜欢、由于吸烟过多牙齿发黑而又自以为是到极点的讨厌鬼的骚扰。你喜欢你的家,你对自己很清醒,而家里的财政状况富富有余,你宁愿操持家务,自由自在地写自己的故事,不打算再过疯狂地加班加点的上班族日子。你的小说《假日》里已经透露了这边厢的某种信息。听明白了吧,你不但离开了高级领导机关,你一年半后也离开了任教的岗位,你还原为白丁——家庭主妇。

许多年后,只有一次说起此事,“难道有什么原因?”你说,“我不想以假乱真,我想多支持ZD,我想好好看护孩子,我是六个孩子的母亲啊,我喜欢做饭与擦玻璃。你不在意让污渍一道道的玻璃变成全然的光明与透亮吗?为什么越是简单得如同一加二等于三,明白得如同吃饭喝水一样的事情,你们越是觉得捉摸不透呢?”

你光明、透亮、清晰,过分地正常、常态,所以你太奇怪了。

陪伴你的,我想,有一台大喇叭像盛开的花朵一样的老式留声机。是东洋造还是德国造,想不起来了。你有相当多的黑胶木唱片。你有上海百代公司制作的老戏曲唱片。

例如一放先念一声“百代公司特请梅兰芳老板演唱《霸王别姬》”的那张比起苏联唱片来沉甸甸的戏片: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

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看,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

唉!月色虽好,只是四野俱是悲愁之声,令人可惨!

可恨秦王无道,兵戈四起,使那些无罪黎民远别爹娘,抛妻弃子,怎的叫人不恨!

正是:千古英雄争何事,赢得沙场战骨寒。

我看到了一九六五年十一月十三日,你写的一片纸头,一张公文纸的背面,蝇头小字,而且不是常写的行楷,而是行草。它的内容竟是梅派京剧《霸王别姬》中虞美人最脍炙人口的唱与白词句。你写得狂放中透露着冷凝,如晚秋夜风吹过已经白头的芦苇塘,如带霜矢车菊略显零散地瑟缩在牧草丛中,如被惊动的鱼儿先后从水中跃起。它更使我想起一九六〇年困难时期为了改善机关伙食,前往内蒙古草原打黄羊即蒙古羚的情景,我们坐着吉普车追逐黄羊,黄羊奔跑着跳跃着,逃离着自由着与最后终于跌倒了受伤了的情势。罪恶的王某人,你理应承受报应,跌跌撞撞,有时候是头破血流,有时候是躺着中屎,有时候是半夜哭醒而白天欢喜幽默如二林:卓别林与侯宝林。五笔字型告诉我们,“卓别林”hkss三字与“战栗”重码,而“侯宝林”的前三个码wns能够构建的短语是“全军覆灭”。从仓颉造字到王永民发明五笔字型输入法,汉字包含着一些未曾泄露的天机,随着电脑文字输入软件程序的发展,天机开始渐渐泄露。

“在我们都长大以后,妈妈的空闲时间多了,据说她曾经找梅伯伯的传人学过戏,她还常在家中一个人唱、念。她有事无事喜欢坐在沙发上练习手指。她嘴里念念有词说着只有她自己才懂的话,‘蝶姿吐蕊’什么什么的。说过她最喜欢《霸王别姬》中的一个做派,虞姬也就是词牌里所讲的虞美人唱‘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的时候,两手的莲花指向上一指,叫作‘小莺双飞’。”

“有时候妈妈一个人‘扮演’所有的角色。像这片纸头写的,本来在‘看大王’开唱以前,有项羽士兵的一声叫板:‘苦哇’,是妈妈自己喊出来的。只有一次我进门的时候听到了妈妈独唱,她发现了我,很不高兴。妈妈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她好像未经世事,烂漫天真。是她先对我讲的京剧动作与唱腔什么的,可就是不准我们听到她的自演自唱。自演自唱京剧,这是她此生早年唯一的机密。如果是今天聪慧得浑身流油的小小子小丫头,他们看到妈妈,肯定会说她‘二’喽。”

郎郎如是告诉我说。

“‘文革’中这片纸头被抄走了,红卫兵说是纸头上面都是看也看不懂的小字,估计是中央情报局或者克格勃间谍的密电码。红卫兵从《红灯记》这出戏里学到了‘密电码’,他们没有与日本宪兵队做斗争的机会,只能用这些知识武装来找我们的麻烦。‘文革’后小纸头居然完璧归赵,虽然揉得皱皱巴巴。”

……我的眼前出现了你且唱且做的片段,你,不,当然是虞美人她,走出应该称作司令部的营帐,她且散愁情,她两手翻转,美丽的莲花指指向中天明月。你叹息自己做不好那些身段与手势,比较起唱来,做、念、打对于一个没有受过科班训练的人,更加生疏艰难。你当然喜欢道白,比唱歌还歌唱,比深情还情深,比辛苦还苦辛。或许你也庆幸,除了书法、革命、公务、家务、支持老公与养育下一代,你还有属于自己的京剧、唱机、唱片、老师。梅兰芳的念白美得你如醉如痴,有时候是泪下如雨,一个青衫的说话,可以那样摄人心魂,动人情意。你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旦角的叫板总是:

“苦哇!”

三十三岁以前,“苦哇”的声响令你觉得略略怪异与可笑,三十四岁以后,你终于明白了戏剧的“苦哇”叹息是怎样有力的总括与庄严。

也有幸看到了你的日记片段:

“是不是京剧有点像茅台?可怕处在于你会醉上他(它)。一个花脸,一个旦角,两个角儿一台戏,演出了千军万马,十面埋伏,生离死别,惊天动地。”

“然而你仍然有单调和寂寞,烦躁和厌倦,虽然你相信生活。爱才期待,待才焦躁,躁才癫狂,狂才文艺,艺才更加没完没了地咀嚼起孤独与寂寞。爱情、革命、出走、诗与小说、真理与牺牲,还有最神圣最悲壮的东西莫过于自我批评。流泪了,看到自己不够,不够,还是远远不够的呀。”

“不够,是平凡的,平凡,是真实的,经历伟大,你获得的是平凡。经历苦辛,你获得的是甘甜。经历风暴,你获得的是宁馨。经历厮杀,你进入了和解的中年。同情了理解了所有的虞姬、杨玉环、苏三、窦娥……一直到扈三娘与潘金莲,蔡文姬与李清照,你接近了气定神闲。”

“然后回到了‘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对不起,我为什么愧断万般!”

“我很满意,我生活在溪河河畔,我逃亡到太湖湿地近边,我找到了革命家艺术家设计家丈夫,我去到革命圣地延安,我去到东北解放区,张家口、哈尔滨、沈阳。天翻地覆的血战中我没有旁观,我来到北京革命的领导核心机关,我写作,我机要,我更能年纪轻轻地回到自家,快快乐乐地回到平凡。人之一生,谁能这样完整俱全?什么时候都是我行我素,实现着自己的而不是他人的心愿!”

“然而我还是时有对于虞美人与杨贵妃的相怜。薄命红颜、生死相许、恩宠赏赐、刀光剑影、唱腔做派、水袖翩翩。”

“我不应该喜欢京剧。他(它)让人上瘾。前朝过往,老旧的精雕细刻的荷花缸里孕育出彩蝶翠鸟玫瑰喷泉,痴痴的中国人,敲锣砸鼓,拼死拼活,哭喊声腔流淌在我们的血管里。”

还有:

“杨贵妃为什么那样痛苦?”

“我不能赞扬贵妃醉酒。把悲剧写出了几分轻薄。”

“从醉酒里看出轻薄的人呀呀乌,从轻薄里看出悲哀的人才是真正的戏迷情种。”

“杨贵妃,虞美人,都那儿冰轮啊、皓月啊、清明啊地唱月亮。无怪乎上海的左翼青年作家倡议中国作家再不写月亮。”

有一本手抄的常州名菜谱:“天目湖鱼头”、“苏堤春晓”、“红袖添香”、“珍珠皮冻”、“椒叶凤爪”、“芝麻鱼排”、“花果粉盅”、“常州糟扣肉”,你在首页上题字:“做好饭,让人们都爱吃吃好。”你又写了一句:“要艰苦朴素,不要贪图口腹。”你是在与自己,与生活转腰子吗?转腰子是不是可以变成一个戏曲舞蹈的动作程式呢?转腰子就是“乌龙绞柱”呀。你写的是正楷。你写下了美丽锦绣的菜名,也有选择地写下了烹调的要领凡例。

“小资产阶级也迫切于革命,然而不敢当真去革命。鲁迅早看出来了。而且中国的小资产阶级极容易匍匐在封建文化面前。”

“人生不怕有重复,人生必须有重复,人生必须厌恶重复,人生必须有对于不重复的陌生与恐瞑感。”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嫦娥下了九重以后怎么样呢?嫦娥会不会遭遇、受得了受不了一场抢救运动呢?我们就比洁净更洁净啦。”

悄悄唱京戏一节,令我感受蚀骨。我期待着。我幻想着,我梦寐以求,我想欣赏你这位大姐的《霸王别姬》与《贵妃醉酒》。最后在梦中见到了。你扮起来是多么像梅兰芳啊,脸型像梅,气质是你自己。你还操琴拉出了荡气回肠的过门《夜深沉》,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惊慌与沉痛,气概与衰亡,英雄与昏乱,战争与爱情,使我改变了对于京胡的深邃表现力质疑的想法。

然后。是我王蒙在梦中高喊了一声“苦哇!”从后台反射出回声,化作千军万马的叫苦连天。楚军土崩瓦解,汉军阴谋诡计。你袅袅婷婷、仪态万端地唱起了“看大王,和衣睡稳”,步伐沉重从容,手指巧妙温柔秀丽。舞剑然后夺剑自刎,忠贞如情神女仙。青衣唱工与武旦刀马旦的做工,武功舞蹈交融一起。梦中鼓掌喝彩,醒后完全忽略了被我的眼泪浸湿了的枕头。我以为我是在日内瓦,然而不是,亦非首都北京,是在江苏无锡。无锡的太湖令我想起范蠡与西施。从虞姬、杨玉环到西施,中国美女还有红线、貂蝉、王昭君与赵飞燕。谁能与你相比拟?

王蒙老矣,尚仙游否?

我想念,我坚信,我保证,变相退职以后的你不仅独自唱过京戏也一准唱过《卡门》中的《哈巴涅拉》、《蝴蝶夫人》中的《啊,明朗的一天》、《茶花女》中的薇奥列塔咏叹调《永别了,过去的梦》,还有在“祝酒歌”之后面临阿尔弗雷德的示爱含泪唱起的“不可能,不可能……”

我相信你也画过画。中国的传统是书画同源,而且令人感动的是,您的字笔力刚健,又是行云流水般地水到渠成。你是一个有劲道的人。但是没有画家常有的哆里哆嗦画字造型设计的痕迹。画过老虎,想来是受到了廖承志母亲何香凝的影响,后来不画虎了,画石竹与梅花,临摹过徐悲鸿的马。当然,你更加沉醉的是立陶宛出生的俄罗斯风景画家列维坦,临摹过列维坦的《白桦林》《二月》《杂草丛生的池塘》,你更喜爱列维坦画的云朵、海浪与从彼得堡看到的芬兰湾。动不动凝视列维坦画册上的《符拉基米尔之路》,想象着沙俄时期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知识分子。你有几张油画,不成熟,但是充满了人生与革命的感情与解悟。

我相信你会喜欢花四宝的梅花大鼓《探晴雯》《黛玉悲秋》,尤其是《钗头凤》,你在一张小纸上写下了《钗头凤》的陆氏原词与唐琬作答。唐词的“难难难、瞒瞒瞒”,六个字直冲云天又颓然落下。令人心碎。

我知道,你也同样热情地高唱《兄妹开荒》与《夫妻识字》,更何论陕北安塞的带血带泪的“信天游”!没有中国革命能有几个人知道信天游与眉户戏?没有信天游与眉户戏中国革命怎么可能那么快就取得了胜利?

你妈妈打你和你哥哥我说,

为什么你就把洋烟那喝?

因为不能爱不能自由而喝了鸦片——洋烟的少男少女多了去了,不革命行吗(毛泽东)?被囚禁在雷峰塔下的白素贞多了去了,不革命行吗?

不懂得从陕北民歌中寻找中国革命密码的人全是废物!中国革命是中外历史上破天荒的人民艺术节!

你是艺术的天才?不,不是才的范畴。你无意于实现自我,表演风头,夸张煽动,怪声喝彩。你只是聊以自慰,无师自通。丈夫是大画家,孩子一共六个,最大的是女儿乔乔,姓你的姓,不知道是不是出自大乔小乔的典故。下面五个儿子。大儿子郎郎,后来给了人,不再叫郎郎了。看来你好喜欢“郎郎”这个名字,便再接再厉把第三个孩子坚持继续命名郎郎。第四个孩子大伟,他是在百万雄师过大江那一天即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二日出生的,同时那时你正在读《大卫·科波菲尔》,你给此子命名“大卫”,后来上学时老师说此名太洋气还有此名像什么基督教徒,便又大又伟起来了。第五个孩子寥寥。第六个是沛沛,后来也送出去了。

他们当中出现了真正的作家,不止一个。你已经是一个伟大的母亲,你为孩子们操劳一生。笑着,含着泪,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无所求,无所待,无所忧,更无所悲哀。包括在儿子郎郎判处了死刑的时候。

我梦到了你晚年的客厅,三十多平方米宽大,大横幅上是你写的两个隶书大字:“平凡”。

不平凡行吗?

也许并没有擅长那么多样儿,琴棋书画戏歌诗,也不需要如前文写的那样光芒四射,和其光,同其尘(老子的话,是说收敛光芒,接好地气),其实你是平凡的与内敛的。喜欢文学与京剧,写过诗歌与小说,自己唱两嗓子“冰轮乍涌”、“嫦娥离月宫”。自然而然或神妙奇绝地“退职回家”以后,更是全心全意地相夫教子,做饭卫生(清扫),白菜豆腐,红烧鲤鱼,窝头咸菜,稀粥糕饼,童装少年装中山装华达呢卡叽(其)布,纽扣拉锁。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ABCD,毛主席万岁,多吃菜少喝酒,作文、大字、广播操。你的天才沉潜于平凡,你的平凡使天才更卜一层楼。“常德乃足,复归于朴”。不但超凡入圣,而且超圣归凡。你是最文化的家庭妇女,最革命的母亲,最慈祥的老革命,最会做家务的女作家与从不臭美的、不知何谓装腔作势的教授。五个儿子,一个女儿,一个老革命与艺术大家、工艺美术学院院长的丈夫,奉献给他们,就是奉献社会祖国人类包括并未加入也谦卑地确实承认自己不够条件却仍然围绕着跟随着的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中国共产党。你于心平安,不平静的时候用小嗓叫一声“苦哇”,也就是了。

当然,你有时也惦记着更上一层楼的人生。

和赓同志:

……你的感情与对生活的信赖,以今天的风气来比较,太古典了。

你受过那么多的苦——还能保持这样完美的心境,真令人钦佩。

你年将古稀,还保持了十七八岁青年初恋时的精神风貌。你钟情、痴情,如果不是为了革命事业,你准会殉情。所以你没有作“烈男”,但作了“节男”。

亲爱的朋友,你是幸福的。在生活中,你有事业,你信赖这事业的伟大与永恒的意义,因此你全力以赴地干,越累越有劲,总是高高兴兴,像一个在严师面前的优等生。在生活中,你有爱情,你对过去的信赖,使爱情在回忆中永存。你不孤独与寂寞,因为,在精神世界中,你的爱人一步也没有离开你!

我是少见寡闻的人,我确实未曾看到或听到还有更胜过你这样:对生活既认真又洒脱的人!

现在的年轻一代,可能不易明白你的这种感情了,可能必须经过翻译才可以略懂一二了。真的,就好比,大家都买一把塑料花,讲究一点的,还给塑料花洒上香水呢!而你却要(作)幽谷蕙兰,甚至你只是在记忆中感到那芬芳!……

这是“文革”结束后你给好友谢和赓写的信。谢一直是周总理直接联系的党的情报兼统战工作者,谢是现代的李左车,有过各种神奇的经历,他生于上世纪一九一二年,二十一岁入了党,再进入民众抗日同盟军,当过冯玉祥与吉鸿昌的秘书,然后跟随白崇禧,成为白的亲信。不知怎么搞成的,他又在一九四二年被国民政府派到美国留学,把工作任务与对象延伸到美利坚合众国。后被美国当局逮捕,经周总理营救回到本国,担任早在旧中国已经销量极大也是我钟爱的《世界知识》杂志编辑。不久划为“右派”,搞到黑龙江劳动,一九六七年“文革”开始后又被捕……一再受到周总理的营救。

他的爱妻王莹,是演员和作家,一九七四年死于被迫害。兹后谢独自生活了三十二年,二〇〇六年去世。

看照片,谢身心健壮,乐观阳光,大侠型硬汉。说是他家里挂着王莹的肖像油画,王去世后,客人来了,谢说:“王莹只能从画里向你们挥手了。”悲情埋藏在豁达之中。

而王莹更是侠义与才艺的巨星。她当过童养媳,两次吞吐鸦片自杀,可以说是对于旧社会苦大仇深。后来巧遇美国女作家赛珍珠,在赛的帮助下上了学,而且在一九三一年十六岁时参加了中国共产党,比谢和赓入党还早两年。她四次被捕。她的戏剧电影演出大为成功。她去日本留过学,去美国白宫用英语演出过《放下你的鞭子》,得到了罗斯福总统的观看。

一九三九年十月,徐悲鸿为演《放下你的鞭子》的王莹作油画《中华女杰王莹》;后来在国际大学举办包含此画个展,泰戈尔亲为揭幕并致欢迎词。

一九四六年,王莹用两年多时间写下长篇小说《宝姑》,得到热烈反响。

一九七〇年她被“文革”迫害陷于全身瘫痪,四年后在狱中悲惨去世。

现在,在故乡芜湖镜湖三面临水的烟雨墩上,竖立着“洁白的明星”王莹的雕像。

我们的你,谢和赓的好友,信上写到王莹去世后谢先生的情况。幽谷蕙兰,记忆中的芬芳,也像是写自己。

那是一个翻天覆地的时代,英雄辈出、仰天长啸、呼风唤雨、光彩炫目、百折千回、九死未悔、刑场婚礼、狱中诗吟、粉身碎骨、血沃中原。只提一提那些姓名,那时的阵容,就令你敬佩悦服,感动无边。这样的革命运动中,尤其是身受更多压迫的女性,其斗争、其激情、其坚忍、其忠贞,更是绚丽夺目。法国大革命时期被雨果颂为“比男人更伟大”的米歇尔,德国共产党的创建者、第二国际的左翼领导人罗莎·卢森堡,被列宁称为革命之鹰,辛亥革命中的鉴湖女侠秋瑾,被梁启超介绍进来的贵族出身的俄国民粹派女革命家苏菲·利沃夫娜·佩罗夫斯卡娅,还有向警予、杨开慧、刘胡兰……加强了革命的正义性神圣性人情味与感召力。在这样的风流人物当中,有一个你,我现在说出名字来吧,我的非虚构小说或者你们一定叫“报告文学”也行——《女神》,取材于艺术家张仃的夫人陈布文。陈大姐她开局勇烈、闯荡关山、文武战地、急流渡缓、笔墨春秋、经事多端、高处低处、胜暖胜寒、气吞山河、返朴平安、龙飞凤舞、烙饼炒蛋,伟大忠勇,自在平凡。端的另一派同一宗景色是也。

你的朋友提一提也令人肃然起敬。革命的文艺大家们你已经是一网打尽。还有一些倒霉蛋儿,例如号称见过罗曼·罗兰的李又然先生,我在一九五六年中国作协理事会扩大会议上见过他的挨斗场面:反右以后狼狈万状,孤家寡人,贫病交加,一事无成,穷愁潦倒地死去。唯一安慰是得到了你的照拂。

那么再请读读你的三儿子寥寥的诗,写这首诗的时候诗人还没有满二十岁。

我怀着怨毒/来到了这/充满各种精灵的/原野

手里握着一把/有/一粒子弹的/手枪

对着虚伪/我抬起了手

心在说/留着它吧/没有它/将没有真实

对着残忍/我抬起了手

心在说/留着它吧/这愤怒的/复仇!

对着卑鄙/我抬起了手

心在说/留着它吧/这个和高尚/同时登台的小丑

……

手枪/划过了一切罪恶/没有射击

不,/不行!/既然我不能/与任何/社会的渣滓/同居/又不能/将它们/统统枪毙

那我/只好/灭绝心中/识别善恶的灵气

我又抬起了/手枪的嘴/对准那只/天空一般洁净的/小鸟/趁着心没有发抖

我/射击/了/烟消云散

怀着/仅有着/凄然的心/拥抱着/万般邪恶/我跳上/通向生活的马车

在/子弹的洞穿下/粉碎在尘土中的/是/我的/希望!

我至今弄不清这是一首啥意思的诗,但是,我哭了。

这确实是一首诗,是三儿子寥寥的,也像是你的,非常像。诗继承着上一代英雄豪杰的气象,但面临的已经是不同的风景。如果你说你看不懂,那我也看不懂,诗人自己同样很可能说不清。神圣的冲动使他激昂却又惶惑,强烈而又无奈地燃烧,沉痛而又火爆。我凝视着,我惊叹,我难过,我不能不想到诗人的母亲,你的诗情培育了六个孩子,你的诗情写就了具有高度书法艺术价值的一篇又一篇公文。旧社会这样的公文称作“等因奉此”,公文里离不开“等因奉此”的套话。新社会的公文则是充满“基本、结合、深入、贯彻”即“基结深贯”。现代史说,“基结深贯”硬是将“等因奉此”打趴下了。

“平凡,平凡,平凡。”你对我说。

你的诗情清洗了许多童装尿布床单毛巾,当急于干燥而把湿件搭在“炽笼”——炉火上的时候,你吸吮着肥皂与布匹加染料加婴儿屎尿污渍的气味,脑子里蹦出来一首又一首关于希望与失望、理想与不想、伟大与平凡、烈火与灰烬,最后是和解与安详的诗意。

你的诗意化成了去毒火的心里美萝卜、润喉清肺的鸭梨、下稀饭的榨菜肉丝、好消化的米粥与挂面汤、爆腌与老腌小仔黄瓜,还有时不时弄上点的高邮双黄咸鸭蛋。你的诗意更化成了对于厕所尤其是对于被男人立式小便经常弄脏的马桶边的清洁,对于一个又一个孩子的肛门与小鸡鸡私处的清洗。你相信庄子和禅宗的理论,道与禅,无处不有处处有,包括庄说“屎溺”,禅说“干屎橛”。你甚至想早晚要写一篇关于屎的散文诗,直到后来,你才明白自己已经用真实的人生努力写毕了也写出了至少是自己满意的与众不同的诗篇了。

你的诗心陪着你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这个孩子咳嗽,那个孩子发烧,第三个孩子麻疹,第四个孩子泻肚,另一个摔坏了腿,还有一个后背上长出了红点与脓包。你仍然背诵你的《满庭芳》与《苏幕遮》。孩子生病的特点是晚上病症加重,夜十二点,抱着孩子哼哼柴可夫斯基的钢琴套曲《雪橇·十一月》《葡萄仙子》,还有你自己幼儿时唱过的歌:“母牛母牛谢谢你,新鲜奶子天天挤,奶子又白又芬芳,我们喝了身体强。”再往下就是“小小姑娘……卖花卖花声声唱”了。后者来自一个美国民歌,在中国曾经流行,后来又到了朝鲜,经变奏后成为金日成创作的三大歌剧之一《卖花姑娘》的主题曲。在没有其他电影可看的时候,《卖花姑娘》《金姬与银姬的故事》加上阿尔巴尼亚影片《第八个是铜像》使你们的孩子涕泪滂沱。

孩子仍然不睡,哭着,喘着气,蹬着腿,哭的声音令世界低下头来,他的委屈预示他可以成为一个大文学家或者艺术家或者革命家或者哲学家或者发明家,小人人的啜泣让人立即想发动一场革命。孩子们在幼儿时代太软弱、太无奈、太压抑也太寂寞,他们需要成长奋斗坚强孔武大轰大嗡立德立功立言,手刃阶级敌人。长大以后需要发挥与奔跑跳跃。他们要圆掉他们的上一代人两代人三五代人以及所有祖先挣扎一生血战一生绞尽脑汁一生却没有实现的梦想。你的诗进行在正在生病的孩子身上,你的梦进行在正在生病的孩子身上,你的甜和苦,你的文采和风流,你的浪漫与坚忍统统向孩子身上倾注浇灌,然而前提是他们先要退烧、止咳、消炎、排脓、通便种种,然后长出放出文化与艺术,品德与聪慧之花。他们的父亲还没有回来,高级领导人找他布置任务。或者是回来得很晚刚刚睡下。他是能者多劳,任重道远,你是?你称自己是火头军,是孩子他爹后勤支援团队头领,是专职家庭妇女、街道妇女,身兼同志、妻子、文友、母亲、厨师、护士与保姆勤务员还有作家、书法家、革命者的女人。你是女人,不能不正视,字写得再好也不能不承认。没有办法的寻觅,二十多年的摸滚爬打,你知道母亲的最大安慰,最具现实可能的事业是把一切伟大的慈爱献给孩子,把希望的拼图与接力棒交给孩子。希望在于孩子,遗爱在于孩子。活下去,为了你的我的他的与她的孩子。女人,还有比母爱更伟大的吗?

十一

你午夜抱着病儿出门,个别时候可以雇到三轮车,多数时候必须走路,自己咳嗽起来了,咳嗽得比可能是受了凉造成上呼吸道感染的孩子还厉害。你一阵岔了气,一会儿是左小腹一会儿是右胸腔发生阵痛与抽搐。你很满足,你知道对不起孩子的母亲该死,尽心爱孩子的母亲死而无憾。你知道跌跌撞撞,你一定要走到医院,挂一个急诊两角,开好药,最多七角钱左右。然而你出门时没有能找到钱,你不忍心惊动老公,你砸碎了专门存贮硬币的一个瓷质猪形扑满,从里边拿出了许多五分的但主要是一分的硬币。你在药房缴费的时候让缴费处的小姑娘出纳大叫一声:“我不要,我不要……”你耐心地,实际上觉得自己是有点恶毒地给缴费处出纳讲:“根据我国法律,您无权拒收任何种类的人民币,否则我可以扭送您去派出所。”

你觉得你要写一首诗、一则微型小说。深夜与黎明,患病与治疗,母亲与儿子,医生与出纳,常州、苏州、延安、哈尔滨、锦州与北京,作家与机要员,老党员与非党员,写诗与揩屁屁。最后万象归一,结穴于许多一分钱的硬币。

在终于抱回孩子而且孩子终于稳稳地睡踏实了以后,你睡不着了,当然。你此时就会背诵郭沫若的《女神》:

姊妹们,新造的葡萄酒浆/不能盛在那旧了的皮囊

为容受你们的新热新光/我要去创造个新鲜的太阳!

想到孩子你就笑了。孩子就是新升起的太阳。尿布,就是五彩云霞。排队挂号就诊划价缴费领取到的药水,就是葡萄酒浆。

你想起了每个孩子学走路的情景,延安出生的大女儿一周岁了还不会走,你想起阳光、蛋黄、钙与维生素D的缺乏,你为女儿心痛,只过了二天,女儿站在地上,忽然自己挪动一步,女儿怔在了那里,女儿又小心翼翼地挪动了另一只脚,看看你忽然迟疑,停了一下,紧接着,她走起来了,然后跑起来了,跑得飞快,母亲连忙后面跟。“你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这是旧中国一首流行歌词,说的是一个少女与一个小流氓,现在则是一个女儿与她的平凡伟大的母亲。女儿腿一绊摔倒在地上,哭起来,母亲跑了过去,这就是诗啊,这就是画啊,这就是电影和戏剧啊,难道不是吗?然后是一个儿子在床上前滚翻与后滚翻,滚到了地上,他想给地凿一口井。然后是另一个儿子突然大喊:“妈妈真好!”然后是你轻声哼哼着一首北欧民歌哄孩子睡觉,想不到的是另一个表面上看已经睡着的孩子和着你的哼腔呼应着唱了起来。“在森林和原野是多么逍遥”,你觉得是一场童声合唱团的演唱,孩子和母亲,母亲和孩子,这就是哭与笑,这就是歌与诗,这就是戏,这就是天籁天伦天机天韵,这就是革命的追求,革命首先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孩子。

而你的另一个儿子是著名的郎郎。他是中央美术学院文学沙龙“太阳纵队”的活跃分子,他为自己的“纵队”杂志设计过封面上的两个大红字:“自由”。加上他说过一些被认为对江青不敬的话语,从一九六八年被通缉,他跑到了杭州后被抓捕“归案”。一九七〇年“一打三反”的高潮中被判处死刑,受到周总理保护,一九七一年后正式地货真价实地坐了六年监狱。类似的没有执行处决的死刑犯还有文化部门的老领导周巍峙与老革命歌唱家王昆的儿子周七月。被执行了的是遇罗克。

而伟大的母亲非常镇静,你见到的事太多了。你懂得了见怪不怪的必须。你也知道了郎郎的同案犯郭路生——食指的名诗:《相信未来》。

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我要用手撑那托住太阳的大海

摇曳着曙光那枝温暖漂亮的笔杆/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

母亲认识也喜欢自己孩子的诗友,喜欢他的诗,对爱诗的儿子说:“年轻人的诗,更好。”

又说:“读你们的诗,比我自己写还好。”

说这话的时候你流出了眼泪,你想到了些什么呢?相信未来,当然那就是相信儿子与女儿,相信下一代。如果下一代之一竟要被枪决呢?是的,归根结底,人的一生能有多少追求?能铁定实现多少目标?你能更换一个太阳?挖深或者填浅一个湖泊?又能有多少不走形而令你绝对地满足与舒心?反过来说,既然你做不到求而时得之、梦而屡圆之、射而频中之、想而皆成之……那么,你究竟能有多少理由和心思可以无愧地大胆地去不满足、不快乐、不如意与哭天抹泪呢?

“我是快乐的”,后来你多次这样说与这样写。当邻居、朋友和亲人向你索取书法作品的时候,你写了许多横幅与条幅、斗方与扇面、信笺与丝绢:生疏一点的人,你写“快乐”二字;熟一点的人,你写“其乐无穷”;亲近一些的人,你写“我快乐”、“我是快乐的”、“当然,我非常快乐”,还有你编的一个词,叫作“快乐无它”。

改革开放以后你给自己当年的一个“闺蜜”,后来移居境外嫁了洋人的白发苍苍的老妪,写下了“快乐必孩皮”五个大字,解释后三个字说,就是“Be happy”嘛。

孩子们愿意为母亲的快乐向历史纪念厅做证。他们愿意提供的证据是:第一,她至死也有着清亮的喉咙与平稳自信的嗓音;第二,她临了也还长着基本黑油油的头发。中医认为,头发的不良状态是血热风燥、脾虚胃湿的表现,而用脑过度、心事重重、烦闷懊恼,都会明显影响头发的营养供应,使头发像干旱贫瘠造成的树叶与枯草,过早过多地脱落;第三,她写了那么多表达快乐心情的书法作品。

你绝非凡俗,因为你自自然然选择了平凡。你绝非消沉,因为你超前实现了淡定悠然,而且从不秀清高。你回到家庭,你的家就是革命与艺术的细胞,你回到了你们八个人那里。还有那么多友人,他们都爱你,连没有与你见过面的蒙子也迷上了你。没有人算计你,你从不设防挖堑。

你只听自己的一个友人说到过,儿子可能已经判处了死刑,你没有掉一滴眼泪。后来提到的这一天,从早晨你坐到一个房角,一直坐到了晚上。一个朋友在晚上九点五十分风急火燎地来到你这里,告诉了你周总理“留下活口”的批示,说明郎郎留下了一条命。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说了一句“好想去日内瓦,看看周总理住过的地方”。朋友认为是你受了刺激,语无伦次。入夜洗脸时发现了眼角的血。次日眼科医生看了,医生给你讲解了眼睑出血、结膜出血、角膜(内)出血、眼眶出血、视网膜出血等情况的区分与治疗。你惭愧于以本来与眼科病理没有什么关系的麻烦,打搅了中规中矩的专业眼科医生,那是一个除了医生与城市环卫工人,几乎谁都不务正业的时代。刘晓庆头一次上镜,演的就是环卫工人,影片的名称是:

同志,感谢你。

后来在梦里、梦话里,你说过不止一次:

“我要去日内瓦。”

你还写下了正楷:

“想去日内瓦。”

十二

也许最能证明你英明的是一九五二年的退职。或者根本不算退职?你并没有办理正式退职手续,例如领取退职金。你回了家了,不上班了,不领工资也不参加全体教职工大会了。大学的人事处记载了你的“离职”,然后风平浪静,此生无事。

你已经被俗人认为是退出了体制,退出了社会,没有了“单位”,没有了领导,你已经成为游离的离子。你毕竟是人人皆知的老革命。你自己并没有多少孤独更没有沦落的感觉。然而,想不到的是,从此反右派、反右倾、三反五反、社教、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种种政治运动没有人找你的事。鸡飞狗跳的政治运动爆炸火热的时候你的身份仅只剩下了“家庭妇女”四个字,那个时候的运动积极分子包括最蛮横的红卫兵,根本不认为家庭妇女是社会一员,更没有哪个红卫兵知道你不凡的历史,知道你的历史的革命人都打倒了,住在“牛棚”里,狼狈不堪,千疮百孔,皮开肉绽,自顾不暇。

就是说,你十余年前已经为各种运动尤其是“文革”做好了准备,你已经早就充满了电,充实了预应能与预应力,了却生前身后事,不求中外古今名。你最喜爱的词人是辛弃疾,你早就会背诵“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早在“文革”以前你与一个朋友讨论,朋友说你的稀里糊涂退职是不“革命”了。

你哈哈大笑,声如铜钟。你说:

“是吗?”

你给朋友讲起了自己十一岁小学五年级时背诵下来的孟子“君子三乐”说:

“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者不与存焉。”

你释义,第一乐是天伦之乐,固然你自己的父母不在了,你子女的父亲与你这个母亲健在人间,谁也没枪毙,当然是天伦之乐。不愧不怍,你更是满心快活。你教育子女侄甥,也是英才的一部分孩子们志在天下。孟子在这一节两次强调“王天下”不属于君子之乐,说明孟子强调君子首先是常人,快乐是常态。

是个大好人,只是脾气有点怪,朋友们都这样说。怪的表现是你过于常人常态,才而有常,常而不猛、不变、不戾、不暴,不亦怪乎?

你便一笑,说:“以常为怪,以怪为常,不亦怪乎?”于是朋友们大笑,好像鲁迅的咸亨酒店里听到了孔乙己的转文。

或许是国民党的反省院起了某种作用,你的夫君ZD后来选择了技术性比较强的美术设计,他见过毕加索,他曾经想搞一点美术上的现代派,后来在延安被同志们帮助后就不搞了。当然,他一直对革命忠心耿耿。此后数十年,ZD与一位台湾作家见面,他们说起过曼德拉,说是曼在南非的监狱里服刑二十七年,出狱后洗尽一切浮躁,只留下了宽恕与爱心。你听后大怒,你说不能为各种歧视与残暴背书。丈夫说,去过比勒陀利亚桌子山下的监狱,那里有许多石头,监狱管理人员没事就让曼德拉他们将石头搬来搬去,以度过漫长的岁月。然后,ZD说,从前是美国中央情报局帮助南非种族主义政府,逮捕了曼德拉,而结束了种族隔离以后是美国总统克林顿来到南非,造访了上述监狱,俯身进入了曼德拉当年坐过的狭小的单人牢房。

“文革”中ZD被莫名其妙的所谓红卫兵揪斗殴打,你全不躲避,冲向前去。你与所谓的天知道来历的红卫兵们辩论,你大喊大叫,声色俱厉。你说“上面”有明确指示,最高领导圈阅过,绝对不允许对ZD动手动脚。红卫兵们喊“打倒ZD”的时候,你干脆大喊“ZD万岁”。你以必死的精神准备与杂牌红卫兵们拼命,你大骂红卫兵们是假革命真破坏,你大讲井冈山与长征、遵义与延安的故事,你居然从气势上压倒了杂七杂八的“红卫兵”。最妙的是,在你讲了“上面”的指示以后十一个小时,最高方面的保护ZD的指示硬是照你讲的样子传达下来了。

“文革”中基本平安无事。纸头上的涉嫌间谍暗号的“别姬”唱词与道白,拿走后并无下文,混乱的定义之一是有头无尾,劫难的定义之一是无端之祸与无逻辑的侥幸并存。而你毕竟只是主妇家庭,丁白一妇,你在纷纷革命从而人人被革命的时代,创造了老左翼知识分子硬是没有从革命同路人变成革命对象变成三反分子的奇迹。“文革”时对于老革命的说法是,革命动力要学会充当革命的对象,而且要欢迎小将们革自己的命。

那么,你也只能是跟随着沾上了一点“文革”的光,你兴致勃勃地学唱过“都有一颗红亮的心”、“痛说革命家史”、“家住安源”、“垒起七星灶”、“面对着,公字闸,往事历历如潮涌”。较劲的是,你怎么想也想不通,觉得李铁梅唱的“红亮”二字不通,过去,只有形容声音的“洪亮”一说,也有鲜红、绯红、阳红、淡红、暗红之类,还有嘹亮、敞亮、锃亮、麻麻亮等词,岂有“红亮”之理。

找谁讨论去呢?

十三

“而你却要幽谷蕙兰,甚至你只是在记忆中感到那芬芳!”

这是你对己对人的永远的颂歌。

后来国家形势终于发生巨变。你应该是十分高兴的,但是你杳无声息。巨变的那一年你五十六岁,当然不老。也许你已经染恙,心力交瘁。也许时过境迁,此时的文艺界与你已经互感生疏。也许你已经饱经世事,你不想轻易地放弃已经形成的生活轨道。正如学界昆仑钱锺书诗云:

弈棋转烛事多端,饮水差知等暖寒。如膜妄心应褪尽,夜来无梦过邯郸。

只是你给子侄们的信里仍然充满热情,苦口婆心,激励劝慰,慈母针线,良师温情。不,你不是昆仑,你是一个平凡的女人。

也许你对廉价的幻想早已通透无惊。也许你对成群结队的欢呼早已放弃。也许你虽然欢迎政策路线上的大变动,却仍然对某些人性、文性、官性、商性、艺性、男性、女性、幼稚性、老迈性、狡猾性、盲目性、肤浅性、跟风性并不放心。不,你不应该是这样,你不会是这样,人只能做自己确实想做也该做的事情,人有可能多考虑几步几米几十几百米乃至几年几十年,考虑一百年已属难能,更像是“不能”,如果通透到望远千年,最佳选择是不要活下去。

但是小说的构思ABC仍然使小说人坚信,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三中全会闭幕后,有过几次快乐的高潮。一次是与老公、孩子们一起听诗歌朗诵音乐会,与王昆、郭兰英、常香玉她们都见了面。一次是你们家庭成员的诗文交流与评比,你对每个“作品”都做了认真的评点,然后全体去西四摊档吃卤煮火烧。一次是老公得到了XO洋酒,轩尼诗与人头马,就着天目湖鳙鱼——鲢胖头在砂锅里炖出令人销魂的鲜肉与乳汁白汤,全家吃得如此快乐。吃完,你自语:“还能怎么之(着)呢?”

李白的话是“人生得意须尽欢”,已经尽欢了,夫复何求?

更有一次是一九八四年,就是党的十二届三次中央全会通过“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那一年秋后,你邀来了爱好京剧的十几个朋友,到你们的樱桃沟农村别墅来。锣鼓点一响,京胡京二胡一拉,看大戏了,气氛热乎的程度超过了娶媳妇与孩子过满月。你奇怪,为什么曾经将京剧当成腐朽与停滞的符号,为什么曾经听到胡琴响就想扔过一个手榴弹去……接着想,那么,会不会有激烈的青年听到他们院子里的唱大戏的热闹,顺手抛过一批破片式、钢珠式、闪光式、烟雾式、瓦斯式手雷来呢?

终于与京剧和解了,成了好友。也要与手榴弹手雷和核子武器和解的,好离好散,各得其所,靠的是生旦净丑,靠的是敲锣打鼓、月琴三弦大阮中阮还加一个笙,如果您学程派戏的话。

包括著名的梅派程派传人与操琴能手,与他们一起唱《凤还巢》《甘露寺》《四郎探母》《荒山泪》与《乌盆记》,你邀请了中国戏曲学院的教授来指导,一起在高唱低吟喊开了吊足了嗓子以后吃涮羊肉。佐料是你配制的,朋友们都反映是赛过了“东来顺”。你们的平均年龄是七十一岁,当时你是六十三岁。朋友们都是老革命、高级干部或者高级知识分子,其中一半是丧偶独身。

谈起京剧来不那么愧罪有加了,你露了一手,让赶巧在家的两个孩子也听到了你的唱与白。《霸王别姬》,西皮小开门牌,打引子:

明灭蟾光,金风里,鼓角凄凉。

定场诗:

忆自从征入战场,不知历尽几星霜。何年得遂还乡愿,兵气销为日月光。

……孩子们过去对于《霸王别姬》,知道的欣赏的只有过门《夜深沉》与南梆子唱段“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这次才明白了虞姬的上场是怎样的光彩夺目,百感交集。

京剧雅集以后,你兴奋了一个多月,笑声连着笑声,题字接着题字,你甚至得便就把孩子们组成合唱队,你拿上一根木棍,指挥他们唱歌。然后你笑得喘不过气来。你说:“我够本儿了,在延安,在东北前线,牲国务院,在甲二号,在樱桃沟,尤其是在你们当中,明年,我带你们去日内瓦玩玩……你们知道日内瓦吗?”

……小说人常常犯的一个毛病是把眼睛睁大,盯着望着找着打量着,思索着想象着追究着询问着。更应该拷问追求的其实不是别人,而是自己。远了不必说,就是从一九八三年王蒙担任《人民文学》主编时起,如果认真寻找,一定能找得到布文大姐的。是的,我没有停止寻找,但是当我得到了答复你是谁谁谁的夫人的时候却找不到任何感觉。彼时小说人似乎麻痹了对于“夫人”二字的理解与感觉,听到了等于没有听到。小说人可以多多少少地归咎于你的老友对于我的打问的冷淡态度。但更重要的是小说人那时正值青云直上,芝麻开花节节噌噌高呀高的时期。小说人宣布过,有三个词他不感兴趣:一个是鳞次栉比,一个是天麻麻亮,一个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太俗了,甚至觉得肉麻。小说人的妄语终于遭到了报应,那个时期,他天麻麻亮就起床忙这忙那,鳞次栉比的街道他坐着皇冠车来来往往,尤其是他岂止是芝麻开花,他简直是二踢脚叮当乒乓,炸巴着往上蹿。你还能掩饰吗?你还能自命清高纯洁吗?你还能酸甜可口地秀文采与灵感、纯洁与秀气吗?

本来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可以不费多少力气地找到你的。

什么都有可能,例如找到了,却没能见着,我想象,那时候你未必愿意见我。

十四

“我预备每十页作一函寄给你,时间不定,去年我也给郎郎写过,但寄了两次便中断了——我年过花甲,尚如此浮动无恒,自己颇失望……”

“我想十页之中,以三分之二忆昔……照顾你的保姆叫李素英,她比我大几岁。卅四五的样子,却是一个在押犯。那时,有一种向监狱里找保姆的办法。她们多半为了做媒人谎骗,或虐待儿媳等等(入狱)。监狱中人认为,放她们出来当保姆,不会有问题——我们根本一点也没考虑这点,至今我也未清楚她犯的什么过失。她一直跟我们,从沈阳到北京,五十二年,她儿子结婚,才接她回去,她一直叫我陈先生。”

“其时我们都是积极分子,因为全国得到解放,新中国欣欣向荣,万事俱兴,真有一天做两天的事,每天一早上班,到家时,已在晚上八点以后。”

“我是手工顶无能的,但我必须为孩子们服务。于是只有创新……首先我用大红绒布,给你做了一个‘小红帽’,你脸很白,戴了小红帽,确像童话中人。”

“大伟婴儿时期是一个恬静愉悦的孩子,不哈哈大笑,也从未哭喊闹人。他总在默察沉思,高兴时舞动两手,笑着学语。上班时,他安静地举起小手说‘再见’。晚上回来见面时,也是笑一笑便自己去玩。当时,他才三岁!”

“其实,有关文艺界活动,差不多全有爸爸。只不过,他总坐在后边一角,他不愿上什么镜头。最近,爸爸给西苑饭店画的一张壁画:‘群仙聚会’,已上墙装制完毕了。”

“……诸葛亮在《空城计》戏目中,摇着鹅毛扇,在城楼上唱道:‘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听到这句子,令人心酸。他为国为民出了山……历史不因英雄美人而留情。”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

这是你给你的第四个孩子大伟的信。你的写作非常认真、诚挚、实在还有点天真,你的回忆富有稚趣。你纯。

一点悲观与消极吗?作为个人的选择,你是说到做到,你从没有蝇营狗苟的丑态,你从没有口是心非的尴尬,你从没有苦苦声辩,自我维护,此地无银一微两。我见过这样的伟大人士,例如他或她要写几本书来声称自己不吃荤腥,自己是素食主义,偶尔吃一星半点的肉是多么无奈,是中了奸计,还说是自己明明吃素却屡屡被攻击为肉食者鄙,世道人心何等险恶!

其实世界上许多人素食,谁也用不着哭着闹着表达素食的决绝。

还有人是一面大快朵颐一面提倡素食。

表白达到过分的程度,也可能是管丈母娘叫大嫂子——没话找话。

当然,可以说你太个性了。这样的个性是付出了代价的,肯于付出代价的选择,值得尊敬。

一九八五年,那次京剧雅集的次年,你增添了过去没有的一种静谧与微笑。你原来没有胖过,这回开始明显地消瘦,脸色似乎也有点苍白。你的丈夫一次次问你:“怎么了你?”孩子们一个又一个地问:“您是怎么了?”“怎么了呢?”“妈妈,您?”“是不是有一点不舒服……”

你只是摇摇头。

八月回了一趟家乡,找到从当年逃婚后没有再见过的父母双亲之墓,献了花圈,鞠了躬。你的花圈署名是“不孝女陈布文”,鞠躬之前你低头静默了十多分钟,眼里含着泪水。后来你笑了一下。当地领导请你吃饭,你以患病为由谢绝。你还叹息,像是自己对自己说话,你在念叨:“那时候多么常说苦战三年,改变面貌啊,苦战了九个三年,变得有限。现在是真的旧貌换新颜了,我找不着北了呢。”

就这样告别了故家故乡与童年。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多数非“高尚住宅区”还没有开始供暖,一天突然下起了大雪,而就在这个早来的大雪纷飞的傍晚,家人们回来,找不到你了。

那时候还没有现在的小型的手机,开始有颇似军用通讯器材的“大哥大”无线电话了,只有老板们才会用。天黑以后你满身雪花回到了家,你一身寒气,一脸绯红,非常兴奋。你说是步行回到家里来的。你说好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大雪了,你以为北京再也不会像建国初期那样下老大的雪了。你灵机一动你乘无轨电车去了景山。你说这是你当“火头军”以来头一回“擅离职守”。你说满天雪花里疾走让人想起战争与革命的年代。你说下着雪上山,让你懂得了另一个世界。你说你这次才想起来早该好好看看景山。你说对不起景山、故宫、北京。嘀咕说北京真好。你说人真奇怪,到了许多地方,又离开了许多地方,却没有好好地看一看记一记想一想。你说在景山飞快地爬上了每一个亭子,身轻如燕,步健如飞。你喜欢公园大门附近的绮望楼,你喜欢沿山路修建的亭子:富览、辑芳、万春、观妙,还有一个东山脚下的亭子,名称忘记了。

(王按,那应该是东面的圆顶周赏亭。)

你说景山公园里原来有那么多松柏。你说在万春亭上看从神武门开始的故宫宫殿原来有那么周正展样,布置得让你想呼口号。你说看着伟大的地方,住起来不一定舒适,不,你觉得并不舒适。不舒适也罢,你看得五体投地,想好好地哭一场。你说你最高兴的是没太费力到达了景山的巅峰,想看的都看到了。

你说你最怕的是北京盖了太多的高楼大厦,高楼大厦会遮蔽掉北京——有了高楼,却没了北京,你怕……你问自己为什么在新面貌渐渐替换了老面貌的时候你会想念老面貌呢?你说这也是生活在别处。你感到安慰,紫禁城一带毕竟没有让盖高楼。景山若只如初见?初见在哪儿?今天吗?在景山万春亭,你看到了北海白塔和这座白塔左后方悄然隐退着的阜成门白塔寺,它与北海公园的藏式白塔同一类型。其实妙应寺(俗称白塔寺)塔高五十一米,而北海白塔只有不到三十六米高,但是妙应寺塔悄然隐退。你看到了鼓楼钟楼和解放后盖起的部队领导机关的大楼。看到了东交民巷当年列强拥有治外法权的地区的欧式建筑。你说你太高兴了,北京永远不被遮蔽。

你说兴奋的是你看到了漫天乌鸦,也有麻雀,你以为曾经在大跃进中被赶尽杀绝的鸟儿喜欢景山和团城、柏树和桦树,喜欢戾气渐消的老紫禁城。你轻轻地说:“乌鸦只要少叫几声就会变得非常可爱……”

连续几天你通宵未眠。你一下子老了十年。所有的家人朋友都催促你去医院,你不去。孩子们说你这是需要启蒙,你应该知道人类医学科学的重要性有效性不可或缺性。你说,没有谁比你自己更了解自己。比如一盏灯,油已将尽;比如一支蜡,捻子已经烧到自身;比如火柴,已经烧到取火的食指。不要送医院,你说得斩钉截铁。你愿意安安静静在家,在亲人身边走。然后你说了一句:“我对我的一生满意,没有冤屈,没有懊悔,没有遗憾。”

你苦笑着说,你明白,到时候了,你将像立冬后的树叶一样地凋落。你说你大雪天去登景山,就是为了告别。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的手抖着,写下了最后的书法作品:

“让我自由自在地凋落吧!”

你的笔有些颤抖,你的字哆哆嗦嗦,这不足为奇。而你的字稚拙得出奇,你好像回到了十岁以前学书阶段。

你对家人说:“我的一生过得很好。我没有不好。我只是想去一趟日内瓦,看看当年周恩来总理开会的地方。”

老公对她的日内瓦云云有点怕,她的言语——神经运动似乎不太寻常,要不就是年轻时候写小说“坐”下了病,虽然过去也听她说过日内瓦,但是神态与现在完全不同。老公还是不住地点头:“我们要去日内瓦。”老公向她做了悲情的允诺与庄严保证,老艺术家留学时候当真去过的。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八日。你整个生病期间从来没有回答过家人关于哪里不舒服的提问,见到家人,皮包骨的你仍然显出一点点矜持的笑容,安慰他们。你说了许多次:“我满意。我已经满意了。我快要看到毕加索和周恩来……”

ZD即张仃老师确实见过毕加索,就像李又然见过罗曼·罗兰一样,然而,ZD见毕加索,是在法国,不是日内瓦。不是你混淆了瑞士与法兰西,是艺术不在乎国界,名湖也不在乎。然后你大声地喘气,你已经昏迷,然后你走了,带着笑容。

此际,我正准备着以嘉宾身份去纽约参加国际笔会第四十八届年会,三个月后,我就任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部长。

十五

……在我为如何结束此作而绞脑汁的时候出现了两件事,它们极大地帮助了亦真亦幻的浪漫曲收官。一个是大名鼎鼎的学界昆仑身边的学界隐逸,以清且高闻名于国内外的杨绛老师(先生)一百零五岁高龄辞世。在回忆与致敬她的高风亮节的同时也出现了疑忌交加的杂音,并且祸延(殃及)锺书大师。

求静名偏盛,欲潜话益多。隐名名岂隐,无意意何夺?今古通中外,扶摇自巍峨。此生终了后,几许泪婆娑。

第二件事更切近一点。网上再次出现了著名党员学者于光远大女儿于小红的具名与授权发布文章:《白花丁香树》,怀念她的三十三岁自杀的母亲孙历生。是的,孙是王蒙的同乡同班同学隔壁邻居。拙作《蝴蝶》里的角色海云,颇有取材于孙处。《蝴蝶》开端写到一辆苏制嘎斯69行进中轧过了乌鲁木齐吐鲁番公路上的一朵小白花,取材于写作前一年一九七九年秋初,我重返新疆,与大诗人铁衣甫江一同坐车去鄯善时所见。而文中为过早从枝头落下的树叶而写的抒情独白,被其时武汉大学教授章子仲盛赞并命名为“落叶诔”的文字,令我至今动情。

要紧的是事隔许多年,听姐姐王洒告诉我:“文革”后一年,孙历生自杀前数小时,她站立在西四北小绒线胡同自家门口,紧贴我家大门,不停地看看天又看看地。天地不仁,刍狗万物。她不再说话,当天回去,自杀。我非常重视这个细节,痛惜没有将它写到《蝴蝶》里。孙自杀的时候我已去了新疆。我是幸运的,我完全没有碰到过类似的事情。我最后一次见孙历生是即将动身去新疆的时候,也是假日在家门口与她巧遇。她说了她碰到的一件事情,她去救火却被疑放火;还说那事令人“心冷”。那事作为素材,我用在与《蝴蝶》同期的中篇小说《布礼》里了。

孙小红的文章说是我妹妹与她母亲孙历生同班同学,错了。是我本人与她同班同学,是俺与孙历生一样年轻,而现时我的年龄是她离世时年龄的两倍半。在历生还上小学的一九四五年,我跳班考入中学,令小红甥女觉得我有多么成熟。孙历生在班上有几次与老师较劲,噘着嘴被罚站,她的大眼睛令人难忘,而我们的同乡个个眼睛都那么细小。红颜受宠,红颜也颇有性情;红颜薄命,她太不幸了。

都是些有灵气的女子。相比之下,你过得还好,其实相当好。

有两种珍惜。一种是因为珍惜什么都不放弃,一种是因为珍惜,什么都不要。而都不放弃的终于丧失了所有,都不要的却还勉强过得去。

在瑞士旅行的时候我为什么会那样确凿地想起你来?当知道你生命的最后时刻会突然提起日内瓦,我几乎叫出声。

我是一九九六年首次去的日内瓦,其时你已经仙逝十一个年头。

到现在为止,我只知道一个瑞士作家迪伦·马特,他写了《贵妇还乡》与《法官和他的刽子手》。

我见过这个人,一九八五年西柏林——那时两德没有统一——地平线艺术节上,我听到过他朗诵日本作家井上靖小说的德语译文。一面朗诵他一面抱怨不知道为什么要朗诵一个日本人的作品。这很不礼貌,会让原作者感到尴尬……幸好坐火车数日来到西柏林的井上先生听不懂德语。

贵妇用大价钱收买杀手杀了一个人,那个人可能不算绅士,但是罪不致(至)死,贵妇的钱多,就打动了不止一个人去杀另一个人。

唉。

有许多出色的女子,有所成就,同时,有的强调冤屈,强调复仇,自恋自怜,愁肠百结;有的强调清高,强调高高在上,强调自己避俗人唯恐不及,仍然躺着中枪;有的强调他人即是地狱,却硬是躲不开可厌的他人。其实很简单,如果你爱一个人,你可能愿意为他写一本书。如果你嫌恶他,你说一个“不”字难道还不够吗?更好的方法是连“不”也不要说。滔滔不绝地说自己,写自己,描绘自己,这样的做法能够表现出超拔与清纯吗?

陕北信天游:“青杨柳树十八根椽,出门容易回家难。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咱们见面容易拉话话难。”

“日内瓦清水白天鹅,解(读改)不下来也见不着。”这是俺的洋信天游。从首都机场起飞,到苏黎世,LX197,代码瑞航与国航共享,十来个小时。

十六

写布文老师,这是我的一个五十九年前的约定,它立项已经太久太久。

二十年前在日内瓦的那一天,虽然一直有“藏独”活动干扰,纪念两国建交晚会还是胜利举行了。演出开始后,“藏独”们跳到舞台上闹哄了一家伙,被警察带走,吓坏了来自我国的少年杂技演员,她们吓哭了。

为了写好这篇非虚构小说或者咱们这里更容易接受的说法叫作所谓报告文学,二〇一六年,我申请、获准,专门自费去瑞士游历了一次。我想着的是重写日内瓦湖湖畔的风景与氛围。我希望我能重新看到一个妇人一个飞盘一条哈士奇狗,之类。

我失败了。其实旅游空前成功。在苏黎世看到了被歌德赞叹的莱茵瀑布;在卢塞恩看到被海明威称为世界上最悲伤的石头的纪念路易十六瑞士卫队的狮浮雕纪念碑,应该叫作纪念山;在因特拉肯看到了世上最洁白最清纯的欧洲之巅的少女峰,纯洁的少女峰如诗如梦如仙,从此矗立在我的心里,像你。在沃薇参观了刚刚开放的卓别林故居。我围绕着日内瓦湖,搭乘欧宝汽车也搭乘神话般的黄金线路火车跑了三天,我刻意观察着寻找着寂寞的与热闹的,法国的与瑞士的,浩渺的与清晰的,湖鸥、鸳鸯、黑白天鹅,卓别林与爱因斯坦的河与湖。我得到了许多感想与图画,除去二十年前的场景与对你的忽然想念。

不,没有了那一刻日内瓦的中立的遐想与闲适,那一刻的疲倦与自得、睡眠与不眠,那一刻的谜一样的邂逅与无端想念,那一刻的一种已经延误与失落了大半生的精神记忆的激动与盘旋。我终于发现,已经失去了,五十九年前的来信。二十年前的日内瓦强烈思念。

一个年代,一个陌生亲人,几篇文字,一封短信,一次电话中的笑声,一生的念念不忘……时间没有消磨,而是在加强你的魅力。失望与不成功比情投意合、心想事成更会获得诗神缪斯的宠幸。人生中没有得到的,正是文学中苦苦经营着的。无价的精神资源得自失去了本应珍惜的所有。最期待的狂欢是失去的一切复活在文学艺术中。文学是人类的复活节日。复活,从而更加确认了也战胜了失去。文学的力量是使得没有对应办法的无可奈何花落去,生成了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感动。

比起个人的一九九六年朦胧记忆,二〇一六年、世界的联合国的、瑞士联邦(八百万人口,二十六个州)并法兰西共和国共有的日内瓦湖,太清晰了。回不到几十年前,梦醒了老头儿有点伤感有点受挫,却也只能更加豁达笑眯眯。如同二〇〇八年参与当时CCTV 9现时CCTV news英语对谈,十二月二十六日播出,当主持人田薇问我“It sounds so optimistic(你很乐观嘛)……”的时候,回答:“What else I could choose?(难道可以选择别的吗?)”那次我“混入”纪念十一届三中全会的特别节目,这个节日的嘉宾包括吴建民、龙永图、何振梁、王蒙。吴老何老千古。

为了写好《女神》,读了些京剧书籍,爱上了梨园谚语:

“一哭二笑三念白”。

“一台无二戏”。

“戏要三分生……”

往事不会重现,往事永远活鲜。

原载《人民文学》2016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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