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退去的荒滩上，长满了芦苇，一片片，一丛丛，密密匝匝地紧挨着，像齐刷刷举起的梭镖。
小雁正蹲在芦苇深处，仰着脸，注视着越变越灰的天空。望着望着，一弯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了，是那样的明净，像被水洗过一样。四周静极了，除了芦叶的沙沙声，就是小雁的心跳。
——妈妈呢？姐姐们呢？她们现在飞到哪里了？不知她们可知道小雁已离开了队伍，坠落在这陌生的荒滩上……唉，也怪自己，长了好几个月，还是那么瘦小，那么没有力气，那么对不起妈妈。她甚至怀疑自己该不该参加这次长途旅行。头一天，她还觉得怪有趣，跟着大家，飞得一点也不累。她一会儿飞到“人”字形的尖尖上，跟妈妈做个鬼脸；一会儿又飞到“人”字左边那一撇上，跟几个小姐姐开几句玩笑。
队伍不断地变换，一会儿排成“人”，一会儿排成“一”，一会儿又是变成半圆……不知变了多少回，飞了多少路，小雁渐渐觉得自己不行了，于是不声不响地从队伍里退了下来。她不想跟妈妈和姐姐们打招呼，怕人家笑话她，只想找个地方歇口气，然后鼓足劲再追上去，给她们一个大的惊喜……这一退不要紧，连剩下的一点点力气都跑光了。
一双翅膀无力地在天空中扇哪扇哪，直扇得月亮笑歪了嘴，扇得云彩往两边躲。小雁觉得有点难为情，不想再飞，轻轻地落到这荒滩上的芦苇丛里。
妈妈只顾喊加油，只顾领着大家朝前飞，可她却忘了最小的女儿小雁，不知她什么时候离开了自己。当她发现女儿不在身边时，已是夜半时分了。她埋怨自己，怎么这样粗心大意，连女儿丢了都不知道；更责怪她的女儿们，个个稀里糊涂，连妹妹什么时候离队都没一个注意。
雁妈妈气得真想在每只大雁的脑门上扇几下，想想还是忍住了。她下了道死命令，让她们全都折回头去找小雁，找不到就别来见她。雁姐姐们把嘴噘得老高，但没有谁敢说半个“不”字，只好顺着来路往回飞。
雁妈妈也想去找，被大女儿拦住了，叫她就在下面的山坡上歇一会儿，等找到了妹妹再来叫她。
妈妈静静地卧在山冈上。她没有把脑袋插在翅膀里打盹，而是把眼睁得圆溜溜的，目送着女儿远去的身影。
女儿们消失了，消失在朦胧的月光里。雁妈妈忽然发现月亮正眯眼朝她笑。她伸着脖子轻轻地问：“月亮婆婆，你看见我的小雁了吗？”
月亮一声不响，还在一个劲地傻笑。
——算了，不问了，只要你把大地和天空照得亮堂堂的，能照见小雁回来的路，就谢天谢地了。她相信，要不了多久，她的小雁就会被女儿们带回她的身边。
夜光变得迷迷茫茫，纷纷扬扬，像尘埃，像雨雾，像雪花。
直等到月亮婆婆打着哈欠想跳进西山洼睡觉时，女儿们才陆续回来了。她们没有见到小雁。不懂事的芦花雁还说：“说不定，妹妹早被……”
妈妈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把头一缩，一声也不敢吭了。
妈妈的眼睛变得模糊了，目光里充满了忧伤。姐姐们都把身子转了过去，谁也不敢看妈妈。她们怕妈妈那忧伤的眼神。
“我去找……”
雁妈妈把翅膀一拍。雁姐姐没拦得住，妈妈已冲上了天空。
月亮婆婆又来了精神，用那把弯弯的镰刀不停地割开云层，使天空变得忽明忽暗。雁妈妈就穿行在这神秘的夜色之中，向来路飞去。
“小雁……小雁……你在哪儿……”
夜空里，传来妈妈那悠长的呼唤。
雁姐姐们不约而同地跟在妈妈身后，她们用半月形的队伍包围着妈妈，簇拥着她一路向前——不，应该说是向后飞。
妈妈叫一声，姐姐们也叫一声，声音绵长，悠远，也不知小雁听见没有。
月亮婆婆一不小心滑进了山谷，她实在不愿意看到这揪心的场面，听到这令人心碎的叫声。本来，她还想等一等，等到她们找到小雁。她愿用自己的小船载着她，慢慢地朝前飘。可现在不行了，天快亮了，她等不及了。
“小雁小雁，你在哪儿？妈妈在叫你哩！”
妈妈喊着喊着，嗓子喊哑了。一粒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滚落下来，调皮的风儿把手一伸，将那滴泪珠收进袖子，带走了。
不知是离得太远，还是芦苇丛中的小雁早已进入梦乡，妈妈和姐姐们的呼唤声她压根儿没听见。等她睁开眼时天已大亮，只有天边的一颗小星星在朝她眨眼，好像在说：“唏，还好意思睡呢，你妈妈找你找得急疯了……”
小雁抖抖身上的露水，拍拍翅膀想飞，可浑身软耷耷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生病了？妈妈说过，飞不动的孩子肯定是感冒发烧了。要是那样就完了，病倒在这陌生的地方，谁来救她？她越想越害怕，竟然抽泣起来。
太阳公公从天边探出半张笑脸，洒下金灿灿的光芒，把芦苇叶上的露珠映得一闪一闪的，像无数颗金星在跳跃。小雁不哭了，呆呆地望着，陡然间，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在她心中升起。
那些露珠缓缓地在羊耳朵似的芦苇叶子上滚动，集结，凝聚。渐渐地，他们化成了一颗颗闪亮的珍珠，太阳光一照，五光十色，像透亮的水晶，像血红的玛瑙。有一颗“珍珠”在她面前的叶子上滚来滚去，似乎有话要对她说。
小雁试探着问：“你是谁？”
“珍珠”回答：“我是你妈妈的眼泪。”
“妈妈？妈妈在哪儿？”
“你妈妈到处找你，把眼泪都急出来了。”“珍珠”急不可待地说，“是风哥哥把我送到这里来的……”
啊，妈妈的眼泪！小雁激动得心怦怦直跳。她太想妈妈了，默念着“妈妈，妈妈……”不由得张开嘴巴，把那颗泪珠含到嘴里。没想到那珠子一滚，在舌头尖尖上滚了两下，“咕嘟”一声钻进了喉咙，滑进了她的肚皮。
就在这刹那间，小雁浑身注满了力气，翅膀一伸，“嘎”地叫了一声，闪电般地向太阳升起的地方冲去。
太阳公公一个劲地上升，上升，没一会儿工夫，就露出红彤彤的脸膛，把小雁周身照得金晃晃的。不知飞了多久，她发现在金色的光环里，一个老大的“人”字形队伍正向她迎了过来。
那“人”字尖尖上，正是妈妈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