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宿雨将歇,风却愈吹愈烈。
破旧门板被吹得“咣啷”作响,屋内桌上灯火跃动,浸在灯油中发出“哔剥”声。
“咚、咚、咚、”
门板被敲响了三下,第三下音落时,缝隙之间闪过一道银色光亮。
如一道闪电立劈而下。
劈下的自然不是闪电。
修长身影收了剑,从门外暗色中跨入,跃动的灯火描摹着他晦暗面容,儒雅俊秀的脸庞变幻出诡谲色彩。
来人擎一把黑色大伞,叹了口气,音色发干,还有些发紧:“夜色沉沉,长夜漫漫,不知主人家留不留客?”
“客留,恶客不留。”沈琉璃目光冷冷瞥过来人,诧异的挑了挑眉:“沈念?你来作何?”
沈念收了伞,掸了掸落了雨的外袍,四处扫了扫,施施然坐到桌案对面,黑伞拍在桌上,溅出半面水珠,道,“此处荒郊野岭,雨急风骤,在下奉命,特来送大小姐上路。”
沈琉璃虽诧异的挑高了半边眉毛,但眼底欣喜还没来得及散去,甚至若不是情况紧急,说不准还存了叙旧的心思,在他一句话脱口而出时都吞咽回去,诧异立时转为惊怒。转得太快,她眼皮抽搐,脸上表情颇为滑稽。
“你、说、什、么!”
沈琉璃上前揪住他的衣领,盛怒之下要择人而噬一般。沈念“诶”了一声,面上依旧带笑,“这许多年未见,怎的还是这么冲动?”他从琉璃爪下挣脱出来,整了整衣领,道,“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有什么好说的。”
琉璃怒极,长剑出鞘,直抵他咽喉,冷冷道:“你当真要卖主求荣?”
“这句话怎么说的,”沈念小幅度摊摊手,“我如今可是二小姐的人。”
“大小姐,”琉璃道,“我现在就替大小姐诛杀此等悖主小人!”
“琉璃,”沈清稚抬了抬手,“让他说。”
琉璃恨恨放下剑,犹自狠狠瞪了他一眼。
沈念复又坐下,自顾自倒了杯水,边道,“当年大小姐失踪,在下迫不得已,投入二小姐麾下,虽是另投明主,但这日子,着实不太好过啊。”
沈琉璃眉梢轻挑,心道:活该!
“二小姐座下之人,本已对我防备之心渐消,谁知此时又传出大小姐的消息……这不,我就不得不出来,表忠心了。”
沈清稚坐在窗边看雨,回眸看了他一眼,少殷擦着刀,问:“她想怎样?你又想怎样?”
沈念叹道:“我可不想和大小姐拼个鱼死网破,平白让那些外人得利。他们想要利用我,我也正想将计就计。这不,特意过来。”
他摊开双手,“大小姐看,由在下来做人质,如何?”
——
安静的屋宇中,无数道刀光剑影透出。茅草屋顶一掀而起,沈念面容阴鸷,浑身浴血,狼狈的跃出,边挥剑格挡密不透风的刀光。
“副左使,还不快过来帮忙!”
他一个踉跄,架住沈琉璃的剑单膝跪地长啸一声,黑暗中不知谁骂了声“废物”,四周窜出十几道黑衣人影,架着沈念退出十几步远。
副左使提刀走出,沈念被人架在他身侧,按在左胸前的指缝间透出鲜红不住滴落。
“沈清稚一行已是困兽犹斗,沈念无能,剩余一切还仰仗副左使。”
沈琉璃一身黑衣不住往下漫着血色,长剑横指:“沈念!哪怕我死,也要将你,留在此处!”
沈念闻言面皮抽动,急道:“强弩之末,副左使,还不快动手!”
他身旁副左使双眼微眯,忌惮的望着不动如山的屋宇,挥挥手,黑衣人立刻围了上去。
沈念跌坐在,冷冷道,“副左使不亲自出手,就不怕待回去后,我如实回禀家主?!”
副左使不言不语,面上挂着阴沉沉的笑意,心道,你以为我还会任你回去?
场中打作一团,但只是沈琉璃和一对孩子,沈清稚始终稳坐屋中,不曾出手。
副左使知道她在等什么。
所以他也在等。
“沈清稚身受重伤,实力早已不如当年,副左使,你还在等什么!”
“闭嘴!”
他低声呵斥,全副身心都落在那不见人的屋宇上。
沈念摇头,轻笑,抬手——
副左使瞪大双眼,一节深沉铁色从自下而上,从他腹下透出。剑刃狠狠一搅,剧痛袭顶。
“你——”
他惊而下望,脚下狼狈身形手松开剑柄,站起身,道,“我可是提醒过你的,副左使。沈清稚不足为虑,”沈念另一手翻出一柄淬得乌黑的短匕,闪电般刺入他心口,笑吟吟道,“你真正该防的,是我啊。”
沈念推开他僵直不肯倒下的身体,扯动身上伤口,“嘶”了一声,再度转眼望去,围攻的黑衣人已经尽数倒下。
唐疏云拍拍手,正一根一根往回收银针。
“都死了?”
沈琉璃踢了踢脚下一个黑衣人,疑道。
“昏了而已,”唐疏云干笑,“我还没练成出手取人性命,鸡犬不留的本事。”
沈念不知道从哪里扯下的布正捂着胸前的伤口,慢慢挪过来,道,“交给我吧。我会让他们说出,袭杀遇伏,副左使拼却性命,与沈清稚同归于尽。我等趁乱逃出复命。”
沈琉璃提剑缓缓行来,面颊上犹带鲜血,神色复杂的望着向沈清稚躬身的男子。
心头百般滋味,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沈琉璃终于站在沈念面前,嘴唇动了动,声音一出口才发现嗓子干涩得很:“你,为何……”
“嘘,”沈念拇指温柔的抹去她脸上的血迹,眼中似有追忆之色,“这些年我常梦见琳琅,她说她十分想我。”
再次听闻姐姐的名字,沈琉璃眼中泪水无声落下,眼前那人的面容模糊一片,但到底一如从前。
沈念声音继续响在耳边,很轻,“她在怪我吧。”
“不,没有!”沈琉璃擦了擦眼泪,“姐姐不会怪你,如今你回到大小姐身边,大小姐也定……”
沈念又是嗤笑一声:“所以我说你蠢。”他的目光落向远处,弯起一双眼,“这样好的风水,怎么少的了尸体呢?”
“你——”
沈念咳了两声,抹去嘴角的血,温声道,“放心,且死不了。回去养些时日就好。”
“你……”琉璃迟疑,“还要回去?”
沈念点点头,“虽不知这个说辞能瞒多久,但是,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不知大小姐要到何处去!”
沈清稚道,“向南。”
沈念点点头,“好。”
琉璃望着他仍渗血的伤口,“你,你……我,我给你,包扎一下吧?”
“不必了,”沈念摆摆手,靠着门扉坐下,“你们先走,不必管我。”
少殷牵过马车,几人坐上车,扬鞭而去。
沈念遥遥望着马车远去,闭上眼。
“沈念!”
马车上,沈琉璃忽而掀开后侧帘子,喊道,“我姐姐的墓埋在出长安十五里的凤凰木下,你回去,别忘了买上好的胭脂去看她!”
沈念依旧闭着眼,眼前是琳琅含笑嗔怒的模样:“什么胭脂,谁喜欢那东西!”
他笑着摆摆手,唇角扬着,却在眼角落下一颗泪来。
马车行过约摸一炷香的功夫,一抹鱼肚白出现在天地相交的地方。
沈清稚叫停马车,望了望,“此处风水不错,想来作一处埋骨之地也格外适合。”
沈清稚道,“就在此处,为我建一座坟冢吧。”
“大小姐?”
“既然做戏,当然要做全套。琉璃,将我那件嫁衣拿出来。”
琉璃应了声,转身去找。
少殷下了马车,挑了一处极好的地方,跪下开始挖。
“我去帮少主?”沈琉璃心疼的看着少年鲜血淋漓的手,手下每一寸土都染上鲜红鲜红的血色。
“让他挖。”沈清稚道,“唯有沾了血,才能骗过他们一时。”
坑挖好时,天已大亮。
少殷漠然起身,沈清稚亲手将火红嫁衣丢进坑里,眼中没有半分可惜或者追忆。
新鲜泥土一点一点覆盖过那件她曾一针一线绣了三个月的嫁衣,和着他的血和她曾流过的泪。
一切过往,都在此时落幕。
“忘得掉吗?”
唐疏云不解。
少殷望着天,“或许吧。”
唐疏云挑眉,“你也能忘掉?”
少殷终于笑笑,“不。”他道,“我永远不会忘。”
“你们要去哪里?”唐疏云问。
少殷侧头,“你不知道?”
唐疏云眯眼,唇边漾起一个狡黠弧度。
“喂,”唐疏云忽而抬起头,“做个交易如何。”
少殷微微抬眸。
唐疏云手背在身后,装作老成道,“你娘的问题算是告一段落,但现如今仍要好生修养,恰好,你需要一个势力能够助你,而我,需要一个哥哥,助我平定唐家。”
“就凭唐家?”
少殷嘴角弧度讥讽,唐疏云面色不变:“看你本事。”
“还有一问,”少年道,“为何是我?”
唐疏云冷面弯了弯唇,眼中没有半点笑意:“许是可怜你,许是可怜我自己。”
“好。”
那一年,少年持刀霍霍,稚女眉目泠然。
多年后,再次回想起那一刻,她与他双眸相对,唐疏云依然觉得,当时一诺,是她之大幸,亦是她的大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