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22日,冬至,太阳的直射点在南回归线。北半球,这一天,昼最短,夜最长。
冰冷的钟声自教堂的方向传来,又过去一刻了。我再一次将手中的沙漏翻转过来,看玻璃中蓝色的沙子再一次缓慢地坠落。起风了,远处的行人抱紧了双臂,行色匆匆。还差五分钟,日光将被地平线吞没。
我们背靠着背坐在草地上,欣赏着眼前这个开满蓝色小花的空间。羊城的冬天绿色不会枯萎,鲜花照样盛开,这本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然十一个区凭什么在年关时开十一个花市?
想起初遇时,你一身红衣艳若玫瑰,高傲得不可一世,对所有的称赞与殷勤都置若罔闻,唯独青睐了我的一句:“你长得真美。”彼时才确认过眼神,便知道我们都是同一类人——颜控者。时间从指尖流过,缘分与默契在记忆的角落生根发芽,它们始于外貌却不知应终于何物。而一天一天的,我们总长不成知足的好孩子,偏要学着大人们的私欲向时间索取天长地久。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可这淡蓝色的也不是菊啊。”身后的你轻声慨叹。
“可见元稹写错了。”我仰起头,见流云被风撕碎,不知名的鸟儿归巢,太阳的残影在一点一点地被群山侵蚀。
时针一直向前走着,我总分不清每一天是快乐的延伸还是结束前的倒计。那天你的父母带着你前来拜访,父亲叫我叫你姐姐,才知你的父亲与我的父亲是别了许久的亲兄弟。长辈们慨叹着过去的光阴,而你我则面面相觑,那一刻,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说与不说都错过了。
我素来沉默寡言,对很多事情都漠不关心,所以,也没有在意过年长的一辈的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也不清楚家族里谁与谁的恩怨情仇。那段日子里,父亲拉着我诉说他与他的兄弟之间幼年时的情谊与记忆,以及长大后是如何分离的,以及,这些年来他的找寻与思念,总之父亲是高兴的,而我,自始至终都维持着一贯的沉默与微笑,心里只想到一件事情:“怪不得我和你的颜值都那么高,原来是有基因遗传的啊。”
许久之后的一次单独见面里,我问你是怎样想的,犹记得你说,挺好的,我早就觉得我们之间有种别样的羁绊,原来我们是姐弟,怪不得。听着你的回答,云淡风轻的感觉,就像是一场梦,一点真实感都没有,某些东西就这样尘埃落定了。我们还是自由的,对吧?只是凭着这份莫名其妙的姐弟缘分,这份自由逐渐变得陌生。之后,大家都欣喜我们两个对对方的熟络,无人有疑议,无人去反对,都以为是久别重逢的血浓于水。
我们一直相处得很好,没有任何刻意而为的举动,任何逾越礼数的行为,任谁都以为,我们是一对感情深厚的姐弟,事实上,也仅仅是这样。那些能衍生出万种可能的种种曾经,都似跌入茫茫沙漠的雨水,了无痕迹,就像从一开始,它们就不曾来过,沙漠里从来只有沙子。
直到,我要结婚了;直到,你生病了。
“歆,不回去吗?那些医生与护士肯定都急死了。”我问。
“喊我姐姐。”你十分不满。
“姐姐,你不回去吗?他们该满大街找你了。”我只好再问。
“冷。”你却答非所问。
我欲脱下自己的外套为你披上,你却问:“太阳还好吗?”
我一愣,却会意,依然坐着,把沙漏举过地平线,透过弧形的玻璃捕捉到它最后的残影:“差不多了。”
“差不多了,道谢与道歉就一并给你吧。”你说道,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那,好吧。”我别无选择,只好敷衍着答应。
“你还不乐意了呢。”你依旧不满。
“姐姐,你说,我听着,但是我的确乐意不了。”这次,我没有再讨好你。
“呵,别人还说我们之间姐弟情如何深厚,原来要你陪一下我也是件如此将就的事情。想来今日是冬至,一年之中最冷的一天,换谁都不想呆在外面的吧,难为你了。”你说着貌似体谅我的话,语气却不是那么回事,但我知道,不论是语句内容还是语气全都不是你此刻想表达的东西,只不过你也别无选择罢了。
“谢谢你,为我将婚礼延后了两年,新娘子怪你吗?”你还是先道谢了。
“谢什么?还不是知道你活不长了?不然这么无礼的要求谁会答应你。”我也不知道从哪里燃起来的无名火,直接说了这么一句话。
“呵呵,”你却笑了,“对不起,其实我并不愿意当你的姐姐,还有,今天让你受冷了。”
“哦。”良久,你没再说话,我抬起头,太阳已经下山了。
谁都知道,你活不长了。从两年前开始,我们都知道医院能帮你的只剩下让你苟延残喘地躺在病床上度日如年。然而,他们始终是抱着侥幸的心理,选择性地忽略掉你的痛苦,将你禁锢在一间一尘不染的“舒适”的房间里。在你生病后的第三天里,我去看望你,趁没有其他人的时候,你忽然拉着我的手道:“小然,我要你陪我,直到我再也撑不下去。”那时一个月后我将举行婚礼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实,然而,鬼使神差地,我答应了。我没想过我会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情,临时改变主意辜负了那个那么美好的新娘子,背负上人人叫骂的“渣男”身份。是的,他们都认为我有新欢了,只是苦于没有搜索到实证罢了。
从我们背靠背坐下来之后,我再没有看见过你的容貌,直至太阳落山之后,远处的教堂亮起了灯。当我意识到你许久不曾说话的时候,我知道他们再也不能用什么来束缚你的自由了,于是我方敢慢慢转过身,不再畏惧看到你一直用语气掩饰着的痛苦表情,不再害怕你会因为我看见你不美好的一面而发火。
在日落之后,那片开满淡蓝色小花的草地上,只剩下冬至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