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钟楼,李若琏奋力击鼓,雄浑鼓声传遍宫城内外,在京城上空回荡不绝。
九门守卫兵士听见鼓声,朝紫禁城投去懒散目光,他们大都已经被欠薪数月,京师物价腾高,这些人食不果腹,现在与乞丐无异了。哪怕是皇极殿起火,崇祯皇帝被烧死,也没几个人会奋勇上前,替皇上卖命。
崇祯十七年正月初一,空空荡荡的皇极殿大殿中,崇祯皇帝朱由检高高坐在龙椅上,等待着他的臣子,等待着眼前大殿里缺失的那些“国之栋梁”们,等待着他们来给自己做新年朝贺。
陪在皇帝身边的,只有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
朱由检漠然望向大殿门口,他昨夜一宿未眠,早上没有用膳,此时体力不支,神志恍惚。
恍惚之间,他又看到自己最后吊死在煤山歪脖子树上,勒紧尸体的绳索发出吱呀声响,惊起一片昏鸦。
等了将近半个时辰,仍没有文官武将赶来大殿朝贺。朱由检从怀中掏出压缩饼干,面无表情咀嚼起来。
“这些个挨千刀的!越发混账了!”
王承恩手从炭炉上移开,瞪着若隐若现的炭火,咬牙切齿道。
朱由检微微叹息,从穿越那一刻起,他便知道接下来的剧情是地狱模式了。
虽已做好最坏打算,然而没想到,皇权衰落,竟到这种地步。
倘若连京师文臣武将都震慑不住,地方那些桀骜不驯的军阀,如左良玉之流,岂不更猖狂?
见皇上好久不说话,王承恩试探问道:“皇上千万莫和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置气,伤了龙体可不值当,要不先去拜谒太庙,再来朝贺不迟?”
和崇祯一起长大,王承恩对皇上脾气秉性了若指掌,此时皇上发怒是假,只要给他一个台阶下就好。
王公公不懂得什么文官势大皇权衰落,不过京师态势,各方力量对比,他却是十分了然的。
当今圣上比不上成祖,更不及太祖,王承恩也不能与魏忠贤王振相提并论。
李若琏刚才嚷嚷着要剥人皮,眼下这态势,谁剥谁的皮还是个问题。
所以王公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和稀泥,平息皇上怒气。
话说到这个份上,皇上多半会顺水推舟,先去拜谒太庙——实际上,原本历史位面上的朱由检就是这么做的。
然而今天却不一样。
穿越者决意改变历史。
“群臣不来,朕今日就不去拜谒太庙!”朱由检一字一句道,平静之下,却充满力量。
“皇上,莫怪奴婢多言,大臣缺朝也不是一两天了,去年今日不也是。。。。。。”
自万历年间起,朝会逐渐减少,原本旬日一次的早朝开始荒废,到崇祯末年,经常发生皇帝坐等大臣早朝的情景。崇祯十六年元旦,也就是去年今日,前来皇极殿给皇帝朝贺的只有两名勋贵!
王承恩还要说话,忽然瞥见皇上眼角闪过一抹凶狠之色,那是他不曾见过的神色。
“你说的那是从前,现在不同了!”
王承恩感觉一阵战栗,忽然觉得眼前这位朝夕相伴的皇上有了些陌生感。
大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抬头看时,李若琏拽着碎步进来了。
“皇上,凤阳守陵官,千户谷国珍现在殿外,有事求见!”
凡外地官员入宫,要先通知内阁,再呈报司礼太监,由司礼太监接头后才可觐见。
不过眼下内阁恐怕还在被窝里和小妾调情,事发紧急,谷国珍就径直闯进来了。
“凤阳......”
凤阳乃大明龙兴之地,是明太祖朱元璋老家,可以说是朱家的福地,这几年却是祸事连连,让崇祯皇帝寝食难安。
崇祯八年,张献忠突袭凤阳,击毙凤阳守将朱国正,俘获凤阳知府颜容暄,当着百姓的面,历数知府罪行,将其处死。崇祯十二年,凤阳乡民民变,杀虐无数,千户谷国珍险些丧命。
朱由检吞了口唾沫,来回搓手,神色有些不安。
尽管自己已不是那个犹柔偏执的朱由检,血液中融入了特种兵的强悍与果敢,然而听到凤阳这两个字,还是不自觉一阵痉挛。
又有什么坏消息呢?
“宣谷千户进殿!”
“遵旨!”
一个蓬头垢面的武将被王承恩带上大殿,身材消瘦,面容憔悴,与其说是千户,更像是个乞丐。
谷国珍抬头望向龙椅上的崇祯皇帝,身体摇晃,差点摔倒。
“皇上!凤阳!凤阳地震了!”
“什么!“
谷国珍算是皇上为数不多的心腹,崇祯八年,张献忠挖掘朱家祖坟的消息传到紫禁城,朱由检穿上丧服,跑到太庙,跪在祖宗的牌位下放声大哭。悲恸之余,立即选派亲信谷国珍前往凤阳善后。
谷国珍临危受命,赴凤阳看守皇陵。赶到时,皇陵已被张献忠刨的干干净净,行宫也被流贼放火焚烧。也就是说,这位千户大人八年时间一直在看守一座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坟墓。
大概是受朱由检熏陶,谷国珍在凤阳官场是出了名的清廉。做千户八年,穷的叮当响,老母去世,还要靠朋友借钱买棺材。
“死了多少百姓?”
对帝王来说,地震死多少人不过是个数字而已。
谷国珍满脸诧异站在原地,他本以为皇上会先问皇陵有没有受损,有无盗贼浑水摸鱼,没想到却问起了百姓。
这种属于知府户部回答的问题,对专职守陵的千户来说,显然太难了。
王承恩见谷国珍吞吞吐吐,便催促道:“回话!皇上问你话呢!回话!”
谷国珍脸色憋得通红,跪倒在地支支吾吾。
朱由检瞪王承恩一眼,缓缓从龙椅上坐起,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扶起谷国珍。
“你在凤阳费心了,朕会重赏,”
谷国珍连忙抱拳:“谢皇上厚爱,眼下凤阳混乱不堪,末将担心有人会浑水摸鱼,盗取皇陵······”
“朕的祖坟,早在八年前就被张献忠刨了,此事天下皆知,没必要隐瞒,凤阳皇陵早就是座空坟了,你不必再守这座空坟了!“
大殿之上鸦雀无声,众人惊愕望向崇祯皇帝。
“只要心中有先人,不用讲究这些虚礼,朕要守住的,是先人留给朕的江山,而不是一两个小土丘!掩耳盗铃的事情,朕今后不会做的,所以,以后你就不要再守陵了。”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却见皇上表情忽然严肃起来,对跪在地上的谷国珍道:
“凤阳千户谷国珍接旨!”
谷国珍愣了片刻,随即叩拜:“臣接旨!”
“朕口谕,今大明内忧外患,自古忠孝难两全,为社稷大计,朕决意从即日起,废黜凤阳守陵一职,千户谷国珍率领所属护陵兵士以及守陵太监,即刻返京,官职不变,留候他用!不得有误!”
王承恩,李若琏,谷国珍三人全部张大嘴巴,目瞪口呆望向皇上。
千户谷国珍更是呆若木鸡跪在原地,他愣了很久,起初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转身看了看王承恩。
这位千户大人完全是个武人,大字不识几个,只会写自己名字,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
“末将守陵不力,甘愿受罚!皇上息怒!”
“你想抗旨吗?”
“不,末将不敢!!”
王承恩扯了扯冕服衣袖,拼命使眼色,压低声音道:“皇上,凤阳那边有三百口子人呢,只怕盘缠,”
朱由检微微一愣,大声道:“王承恩,大点声,朕听不见!”
王承恩一脸尴尬,在皇上锐利的目光逼视下,把刚才说的那句话吞吞吐吐又说一遍。
崇祯皇帝忽又咆哮:“大点声,朕听不见!”
王承恩见皇帝龙颜大怒,吓得匍匐在地,旁边李若琏也赶忙跪下。
朱由检缓缓走下龙椅,目光扫视三人,最后落在空无一人的皇极殿外:
“你们三人,皆是朕的肱骨之臣,是朕的心腹!便是大厦将倾,国之将亡,朕也不能做那亡国之君,诸位也不要做那亡国之臣!“
王承恩匍匐在地,低声抽泣,谷国珍神情悲怆,再看李若琏,这位南镇抚司硬汉眼眶竟也有些许红润。
“今日之事,诸位都看见了!早朝已过去半个时辰,我大明文武群臣,两三百人,竟无一人来上朝!来给朕朝贺!来给大明朝贺!“
”为何!只因朕现在手中无兵无粮!京师已成孤城,鼠疫横生,外援不进!当然,现在也没有外援了!”
朱由检说到这里,转身望向谷国珍:”所以,朕现在必须要有自己的兵!谷国珍!凤阳守陵的兵丁,就是朕的兵!还有广·西狼兵,秦地白杆兵,已经死绝的浙兵!都是朕的兵!”
声音悲怆,朔风呜呜穿过大殿门口吹进屋内,诉说着大明王朝无尽凄苦哀怨。
王承恩哭声越来越大,由呜咽变为抽泣,直到最后哭号起来,司礼监秉笔太监双手捶地,披头散发。
“皇上继位以来,殚精竭虑,流民猖獗,东虏肆掠,为凑足辽东军饷,内府值钱的宝贝都典当了!皇上现在一日只食一餐,冕服只有两套!春夏秋冬换着穿!宫外那些挨千刀的,个个富得流油,哪个府上不是豢养戏班,广购小妾,周府上的周家班,几个唱曲儿的,一夜花销比皇上半年还多!就是他们在吸大明的血!臣无能!不能为皇上分忧啊!”
王承恩悲愤交加,咚咚磕起头来。
谷国珍干裂的嘴唇轻微颤抖,眼眶红润,他久在京城之外,不知皇上已拮据到这种地步。
朱由检上前一步,拉起地上嚎啕大哭的太监。
“不要哭了!“
”起来!”
王承恩站起身,鼻涕四流,揉着眼圈,连连对皇上说失礼。
谷国珍掏出身上几块零碎银子,这是他的全部家当,双手捧到皇帝身前,低声呜咽,说不出话来。
李若琏摸遍飞鱼服,也没找到一个铜钱,事实上,他已经三个月没发饷银了。
“王公公,末将这把绣春刀,乃倭人打造,削铁如泥,随我十多年了,公公拿到西市,或许能换几两银子,”
王承恩正要伸手接刀,被崇祯踹了一脚。朱由检抬头望向谷国珍,大声道。
“朕不要你的钱,谷国珍,你到京城是要问朕要钱的,朕要给你钱!”
朱由检从王承恩手里夺过那把破旧绣春刀,双手捧过头顶,递还给李若琏,锦衣卫诚惶诚恐接过刀,神色哀伤。
“那些啃噬大明社稷的蛀虫,朕一个也不会放过,哪怕是内阁六部,哪怕是藩王宗亲!“
”有你们这样的忠义之士,朕甚是欣慰,大明不会亡!“
王承恩听了这话,又要哭出声来,却听皇上大声道:“太祖昨夜带来三万两黄金,朕不缺钱了!“
朱由检说罢,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取出两个沉甸甸的袋子。
一堆黄橙橙的金块在晨曦微光中发出希望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