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二十世纪的中国来说,有一个词语的使用频率非常高,那就是:运动。
上世纪八十年代,电影《芙蓉镇》里的经典台词“运动喽”带给我们的反讽、调侃意味和黑色幽默,为一个时代作了最具代表性的注脚。从此,“运动”一词,似乎只能以灰色的、异化的、带给我们疼痛和伤感的面目示人了。不必讳言,很长时间以来,我们蒙垢的心灵已经对“运动”一词原本的含义隔膜日久,那荡涤肺腑、冲决桎梏、解放心灵的一场场伟大的运动,以及“运动”一词本身,是该到返回它真实面貌和清洁精神上来的时候了。
《现代汉语词典》对“运动”一词的解释有五个,前四个是哲学意义和具体指向方面的,第五个才是我们要说的“运动”:政治、文化、生产等方面有组织、有目的而声势较大的群众性活动,如五四运动、技术革新运动。当然,也应该包括本书要记述的留法勤工俭学运动……
留学,而称为“运动”,本身就是一种历史的认同和价值的解读。一百多年前,当中国第一个留学生容闳踏上赴美留学行程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一个新时代的来临;当詹天佑等第一批留美学童学成归国的时候,也没有人从更深的层次去挖掘它丰富的内涵。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留学日本的莘莘学子达两万多人,可谓人数众多,却没见哪位历史学家以“运动”一词呼之,是他们的如椽之笔悭吝艰涩吗?康有为、梁启超等不是在日本一展鸿鹄之志的吗?孙中山、黄克强等不是在日本成就了一番兴邦大业吗?李大钊、周恩来、鲁迅、周作人等一代名人伟人不也是从这个一衣带水的邻邦留学归国吗?为什么历史和时光老人把仅有的改变历史走向、掀动时代巨澜、指点江山、引领未来的“运动”一词,冠给了“留法勤工俭学”?为什么时光的浸泡、战争的摧残、漫画式的意识形态的掠扰,非但没有消磨留法勤工俭学运动这块璞玉本身的光芒,反而“钻之弥坚,仰之弥深”?“勤工俭学”一词,光焰万丈辉耀。近百年来,有多少政治新星、学界巨擘、异类奇才、商富巨贾在“勤工俭学”的旗帜下,迈出了他们人生坚实的第一步!
是的,一个世纪以前的法国,巴黎,已经是时尚和动感、艺术的代名词,但留学法国的时尚意味,就像巴黎时装模特身上的名牌服饰,只留在青春的记忆里,稍纵即逝。那当然也是生产爱情的地方,但无论多么时髦的情爱,都像胭脂一样一次性地涂抹、擦拭掉了,更何况桃色的艳丽,粉饰不了当年满目疮痍的祖国。
一个老资格的留法勤工俭学生在他人生的暮年,以一个过来人的口吻充满“八股”意味地说道:“留法勤工俭学运动最巨大的功绩,是为中国党准备了一大批最有能力的干部。”这话说得没错,挑不出一点毛病。但,官气十足的这句话被反复引用的时候,是否将活生生的历史,将鲜活的人物性格和命运,定格为了一张张了无生气的相片?仅仅如此么?“一大批最有能力的干部”,表达何其苍白,何其无奈。而在这位老人的回忆录里,充满舛误地把许多历史事件和人物混杂在一起。同样是在一部产生了巨大影响的回忆录里,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的创始人李石曾,被描述为“大买办、大官僚、大资本家”,让距今年代并不久远的留法勤工俭学运动呈现出一片光怪陆离的迷雾。
有关这场运动的研究成果,早已成为博物馆和纪念馆里经典的、一成不变的解说词。记录这场运动、反映留法勤工俭学实况的书籍、影视剧等虽时有出现,但大都浮光掠影、惊鸿一瞥。
面对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蔡和森、向警予、赵世炎、陈延年、王若飞、李富春、陈毅、聂荣臻、蔡畅等一个个中国革命史上的杰出人物的初露锋芒,面对蔡元培、李石曾、吴稚晖、吴玉章等中国现代史上不能忽略的身影的奔走呼号,面对朱洗、周太玄、杨堃、程茂兰、刘子华、江克明、张竞生、张汉文、汪德耀、陈光熙、柳溥庆等灿若星辰的科学巨子们的煌煌巨著和大山般耸立的科研成果,我们不禁要叩问历史:
一个全新的中国,一个崭新文明之光普照下的国度,在哪里开始架构它的雏形?
人类所孜孜以求的最为宝贵的独立、富强、科学、民主、自由精神,从何时何地,如此大度如此慷慨地光顾了这个古老的民族?
“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但俄国“阿芙乐尔”号巡洋舰的舰炮要想穿透两千年封建专制的铁幕,力量还稍嫌单薄。
历史不会忘记:一九二〇年的法国蒙达尼小镇,蔡和森长达数月“猛看蛮译”马克思著作,在留法勤工俭学生中点燃革命火种的精神之光;周恩来遍访法国、德国、英国工人运动,考察西方社会真相,确立共产主义信仰的不倦身姿;邓小平在其刻写的《赤光》杂志上的激昂呐喊,在留法勤工俭学生举行的反帝反军阀集会上的慷慨陈词——他们在黑暗如磐的旧时代掀起真理和希望的阵阵狂飙……
同样,面对徐悲鸿的《田横五百士》《愚公移山》,面对常书鸿笔下的飞天,面对林风眠的风景,面对潘玉良画布上的鲜花;唱着任光的《渔光曲》《打回老家去》,吟哦着李金发别开生面的诗歌,捧读李劼人、盛成充满热度的经典文字……我们感受到了一种新鲜的活力。一种沸腾的时代精神注入了祖国疲惫羸弱的身躯。
还有那些殒命异域的学子,那些不知所终的一代青年才俊;那些风起云涌的时代大潮里的奔腾呼啸,那些志达高远者的空睇风云,那些失意后的长唳不已……
留法勤工俭学运动,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
这是一本已经发脆发黄的油印小刊物,它有一个读来有些拗口又有些新奇的名字——“赤光”。这就是旅欧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的机关刊物,留学大洋彼岸的一代青年才俊的精神家园。周恩来、邓小平的名字赫然在列。在它著名的一期封面上印有一个裸体的、目光如炬、神情傲岸的男婴,左手执号角,右手擎一面熊熊燃烧的火焰般的旗帜。
这是一个新诞的圣婴,这是一个“澡雪”的斗士!
岁月的尽头是无尽的光焰。解放与自由的赤光之旗,科学和民主的赤光之焰,开启了一个新的世纪,开启了一个民族光辉的未来。
毫无疑问,留法勤工俭学运动无论从政治、军事、经济、外交,还是从科技、教育、文化、艺术等各个方面,为这个不久后诞生的年轻的共和国输送了最新鲜的血液、最充足的养分和最坚硬的钙质,唤起了这个古老民族生生不息的生命活力,使它终于从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健康成长为一位东方巨人。
赤光召唤下的青年——
他们感动了“上帝”——历史和人民!
他们拥抱了光芒——真理和爱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