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代社会,也就是分工十分细化的社会,几乎没有人认为仅凭一己之力就能把自己的生活照料得十分妥当。正因如此,和那些能够给自己带来实际好处的人建立起良好的关系就显得尤为重要。令子直、李义山、姑爷等人都是这样想的,卢鄯、卢泾、李氏兄弟、赵皙也是这样想的,就连吴妈、张婶、邓阿姨也是这样想的。在这间屋子当中,也许只有刘去华一个人不是这样想的。他虽然并没有十分明确地认识到令自己感到孤独的原因是什么,但他确实感到孤独。他连一个需要刻意去讨好的人都没有,这不禁令他产生孤独之感。孤独和刚愎自用之间有因果关系吗?他不知道。但他承认,他既刚愎自用,又孤独。用命题的形式把这二者联系到一块,就好像用命题的形式把偶然事件和命运联系到一块,是没有办法判断真伪的。
姐夫宣布出发,屋里所有人都动起来了。上路的拿好各自的东西,从令家大门鱼贯而出;女眷们纷纷询问东西都拿好了没有,嘱咐千万别落下什么。令子直穿着笔挺的西装,犹如童话当中潇洒的白马王子,英姿飒爽的样子让来宾们不由地赞叹;伴郎们穿着统一的紫色西服套装,模样也很是帅气,衣服的费用是令子直支付的;姐夫因为工作的缘故,不能打扮得过于时髦,穿的是不惹眼的衣服,颜色和样子都比较朴素。十几辆豪华轿车在令家楼下一字排开,从品牌到款式都一模一样。通常来讲迎亲用不着这么多的车,但为了使他这个阶层的人讲究的排场和一般人所讲究的区别开来,令壳士坚持要这么多的车辆同时驶入女方家的社区,好彰显他身份的尊贵。令壳士夫妇在家等着儿子和媳妇回来磕头改口,姐夫和姐姐作为家长上了头车,令子直自然也上了那辆车;伴郎人数众多,分乘第二、第三辆车;其余帮着迎娶的亲朋好友乘坐位于车队靠后位置的车。上车前,伴郎们燃放了鞭炮,并由令壳士的好朋友、当地大学文史研究院的教授米暨念诵了经文、燃烧了符咒,保佑令壳士一家吉星高照。
米教授和日报领导班子的三位成员牛思黯、李损之、令壳士的私交都很笃厚,但最好的是牛思黯。他们二人是大学同学,毕业后虽然走上了不同的岗位和道路,但因为从事的都是受人尊敬的职业,加之都在各自的领域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同时还有一些共同的朋友——都是各行各业把持重要关隘的精英分子——经常在一起唱和,故而一直能和谐相处,保持联络。牛思黯向来都有点迷信,把风水等事看得很重要,甚至很关键,特别是事关仕途发展的时候。于是,他在掌权后对办公楼进行了修缮,知道米暨在这方面有很多见识,便以咨询的名义请他来参谋。既然是参谋,事后的宴请自然是少不了的,作陪的便有李损之和令壳士。一来二去,这几个人便都混熟了。逢谁家办红白喜事,请米教授来指点指点、参详参详、念诵念诵便成了保留曲目。令壳士就这么一个儿子,娶媳妇是他们家头等大事,请米教授来替他们家人向上苍祷告自然是不能怠慢的环节。至于内容,肯定和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些不沾边,而是希望上天保佑全家男的能升官发财,女的能儿孙满堂,总之荣华富贵就对了。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因为米教授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令壳士等人渐渐地也都记在了心里,并且将之奉为圭臬,丝毫不敢违背。毕竟是历经千年风霜流传下来的说法,自然有它的道理。一国之君尚且需要遵守,更何况他们这样的寻常百姓?接到令壳士电话的时候,米教授正在外地讲学。为了不辜负良友的嘱托,他风尘仆仆地赶回当地,替他们一家向上苍祷告。穿着道袍的人手执木剑,看起来还像那么回事;穿着西装的人手执木剑,看起来就很好笑。米教授顾不上旁人异样的眼光,在鞭炮响起的时刻踏起了九宫八卦步,于令家楼下做起法事来。他嘴里念念有词,神情庄严肃穆,像是跳着一种原始风情的舞蹈,仿佛野兽派的画作,一边跳一边点燃手中的黄裱纸,唱道:“太上开科教,神光烛慧灯。符颁丰都府,摄汝离幽冥。齐赴青华会,称念救苦尊。太上救苦法科传,三界通行度众生。若要众魂离地府,出坛破狱称天尊……”
其实米教授除了装神弄鬼,在这方面什么也不懂,否则的话也不会在人家大喜的日子里念《破五方地狱科仪》这种超度亡灵的经文了。事实上,除了这首经文,米教授再也不会其他的经文了,这是他唯一知道的一首。牛思黯母亲办丧事,他念这个;李损之的外甥过一岁生日,他念这个;如今令壳士家娶媳妇,他也念这个。但他的骗局从来也没有被人拆穿过,原因很简单,请他做法事的群众对经文的了解还不如他,简直是一无所知。正因如此,米教授这首念给死人听的经文才能屡试不爽,骗了一家又一家。倒不是米教授有心欺瞒无知群众,而是他在当地学术界的地位决定了他不能自毁长城,承认他一直以来都在鱼目混珠。他不舍得断绝依靠地位得来的好处,更不忍心坦白自己的罪过,弄得身败名裂,众叛亲离。在米教授看来,一个处在他那样地位的人,倘若不是对红尘中的所有美妙体验彻底绝望,就很难作一个诚实的人。正如奥地利人所说,一个人知道得越多就越会明白,想不说谎很难。每逢良心上过意不去——毕竟骗的都是亲戚朋友——米教授的学术背景总是能给自己找到一个心灵的归宿,使其不至于那么难受,甚至做出违背自己理性判断的傻事来。
米教授做法的同时,迎亲的车队已经离开了令家所在的社区,浩浩荡荡地朝着女方家所在的社区而去。他们两家都在高档社区里居住,对这门亲事的认同感几乎一样强。女方年纪比令子直略小,是个爱笑的姑娘。令子直不能忘情于柳里娘,虽然表态总是很强硬,从来不损害他的男子气概,但与之来往密切的李义山能看得出来他是在故意逞强。对这个结婚对象,令子直没什么不满意的,但也谈不上多么珍重。就像公元九百年的诗人说的那样,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和柳里娘相比,他总觉得这个姑娘差了点什么。时间一长他明白了,她什么都不差,就差在不是柳里娘。他觉得他们分开错在他,错在他因为软弱而不能违抗长辈的意愿而强行与她结合,这令他受了严重的内伤,久久不能愈合。可是柳里娘的表现让他更加失望,因为她几乎在他们分手当天就觅得了新欢,并且高调曝出甜蜜合照。起初,这件事令他十分恼怒;但后来,却成了他忘掉往事的灵丹妙药。并且,因为柳里娘被普遍认为是一个“水性杨花”的“货”,他的内疚感也轻而易举地挥发掉了。他于是心无旁骛地投入了与这位爱笑的姑娘的新恋情当中,并且意外地发现她的笑容具有一种治愈伤痛的神奇功效。又因为是在富裕家庭长大的,她待人接物的神情举止自然不同于“拜金”的柳里娘,这也让令子直相信他们的结合要优于其他组合。只不过,在某些触景生情的情况下,他还是会想起柳里娘,想起过去的经历,想起灰飞烟灭的海誓商盟。今昔对比,他想到,爱是容易的,等待是艰难的,没有谁会在原地翘首期盼,没有望夫台这回事。
披红挂彩的豪车打着双闪低速行进着,告诉侧目的路人这是一个队伍。其实这完全是多此一举,即使不打双闪,从统一的颜色和款式上也看得出来这分明是一支车队。但既然老东家令壳士吩咐了,帮忙的人也就乐得听从指挥。用了几炷香的工夫,迎亲的队伍来到了女方家院里,一个接一个停了下来,秩序井然地排好队。小区里通道十分狭窄,两辆车并排就显得局促,被车队影响了出行的业主纷纷鸣笛要求他们把路让出来。既然是大好的日子,跟任何人置气都是划不来的。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姐夫命令司机们把车尽量靠边,留出一条羊肠小道来供旁人通行。还没等这件事执行完毕,早已埋伏好的女方的亲友——以年轻人为主——不知从什么掩体后面转了出来,不容分说地把令子直团团围住,七手八脚地扒光了他的衣服裤子,速度快得惊人。这些人当中有的令子直见过,有的则第一次见,男女都有,也并不忌讳什么。只用了一分钟不到,令子直全身上下就只剩下一条内裤了,但令人惊讶的是皮鞋竟然还在脚上。伴郎等人因被隔离在了外围,看不见过程具体是怎样的,便纷纷猜测这些女方的帮手是如何做到不脱鞋就脱掉了裤子的,尤其是在那皮鞋长得像条小船的情况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