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子直回国了,和他的妻子一起。两人之间的关系没有得到实质性的改善,令妻期待的转机并没有出现。这种僵持的局面和第三者无关,也许这本就是生活的常态,所谓婚姻关系无非如此。她不该期待童话能够映射现实,经过反思,她这样觉得。在留意到他对她的冷淡之后,她思考了很长时间,然后得出了以上这个结论。她是该回到地面上来的,在空中飘着没着没落的。她是很美,但恐怕并没有美到伴侣永远不会腻味的地步。她坚信他是爱她的,毕竟他选择了她而不是那个贱女人。丈夫和父亲终究不是一回事,丈夫不会百依百顺,只有父亲才会言听计从,丈夫没那个义务。丈夫就是个搭伴跟自己的过日子的人,对这个人的期待不应该高得象言情小说里面那样逆天。就这样,通过降低自己对他的要求,她的心理状况得到了改善。离婚的念头彻底被抑制住了,将就的想法得到了贯彻和落实。
令子直看得出来,其妻在这一路上进行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出于交差的考虑,他和她结婚。现在,婚已经结了,播种工程在地中海沿岸停留期间也得到了有效的实施。如果她能顺利怀孕,那么自己需要交代的就都交代了,和这个他不爱的女人之间的故事便可以告一段落了。他只偶尔想想这件事,并不觉得目前冷清的气氛有什么让自己不适的地方——这完全可以理解。换成自己受到这样的对待,气氛肯定比现在还要冷清,她的反应不足为奇。他想得比较多的,是收到李义山信息这件事。刘去华其人归去来兮的前因后果,他很清楚;唯独幕后那些不为人知的隐情,他无缘知晓。令壳士两袖清风,是他头脑当中由来已久的杜撰;至于那些逢年过节来看望其父之人奉上的伴手礼,他觉得却之不恭,收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试问哪个不收?既然都收,那就没什么可脸红的。在这座城市当中,那些一天到晚呼吁反腐倡廉的,没一个是这个阶层中的人。倘若他们变成这个阶层中的人,他们绝对不会再高呼那些道貌岸然的口号了。他们不是因正义感而呼喊,他们是因被隔绝在利益获得者范围之外而呼喊。而刘去华,毫无疑问就属于这种人。四年前他知道了一些“内幕消息”,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想在日报写文章进行所谓的揭露。他这个人,最可笑的地方还不是不知天高地厚,而是不知利害关系。连做这件事可能得罪谁都没搞清楚就兴冲冲地行动起来,这种愚行无异于自取灭亡。但考虑到他书生意气的性格因素,也并不觉得这种事发生在他身上有什么不合理,反倒觉得合情合理。他以自己是读书人为荣,不仅为荣,而且至尊,好像这个世界上就数他这种人最具有生存的资格,其他人,不管是有权的、有势的还是有钱的,甚或什么都没有的,都是二等公民,理应向他顶礼膜拜。他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一回事、是怎么运行的,令子直想。他以为书本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而改变命运的是知识。他的这种看法,除了教他嗤笑之外,并无其他“用处”。现如今,他故伎重演,旧业重操,又来干这种以卵击石的傻事了。虽然这次他弄出了声势,掀起了风浪,一时间貌似风生水起,但依然不会有什么好果子等着他吃。这些人什么样他太清楚了。薛茂卿虽然死了,那些得到过他赏赐的人不可能坐视不理。这些人当中,很有那么些早年于刀尖上讨生活的狠角色,如今年纪大了,洗白了,摇身一变成了乐善好施的绅士。逼急了,要他的命也不是不可能。而考虑到李文饶在文章中影射的是日报三杰,恐怕不等狠角色出手,刘去华已经领教到口无遮拦的危害了。令壳士心地善良,牛思黯老谋深算,可李损之不是善茬,不会任由别人在自己头上为所欲为。以李损之在江湖上的声望和地位,搞定这样一个小角色,易如反掌。正因如此,他确信自己没什么好担心的。
很自然地,他想到了李义山。李义山在典礼上的所作所为,他全都看见了。以他对柳里娘的了解,他深信她不可能和他搞出什么恋情来;她之所以和李义山那样暧昧,纯粹是为了让他不舒服,此外再无花样解读的必要。他觉得她的所作所为可以理解,但李义山的却不能轻易原谅。很显然,从他的表现来看,他忘了自己的本分,在这件事情当中体会着乐趣,即使是在明知自己这样做会使令子直着恼的情况下。作为令家养的一条狗,他真的很不称职。主人一不留神,他就要偷腥。养狗如此,必须得给他个教训尝尝,不然就要忘乎所以了,甚至反噬。因而,他没有通知他来机场接驾,而把这项光荣的任务交给了赵皙。
赵皙早就在出站的地方等着了。他这个人,从性格特征来讲,挑不出什么毛病,是十分值得信赖的。第一,他不跟任何人接近,但也不跟任何人疏远,保持着适中的距离,进可攻退可守;第二,他来这个部门已经四年有余,自打刘去华被发落就来了,却至今保持着一定的神秘感,从未把自己和盘托出,是个有城府的人,不存在失控的风险;第三,他嘴很牢,有把门的,不像卢泾那样,嘴和棉裤腰似的,谁的闲话也要传。出于以上三点考虑,令子直把殊荣赏赐给了他,而他也不负众望,按时出现在了他应该出现的地方,脸上带着职业的笑容,那是他惯有的。他穿着一套剪裁得比较修身的西装,系着一条时装领带,领结处并不系紧,显得颇为随意,比较适合这样的场合。他善解人意地接过令妻手中的行李,又夺过令子直手中的,比较好地承担起了车夫的责任。他的驾驶技术也值得称赞,一路上几乎不曾超车,更加不曾超速,行驶得很平稳,也很规矩。令子直坐在车里,想起李义山对他的评价:一个完人,但过于无趣。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有什么新闻?”令子直说。
“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向您汇报的,比较平静。”赵皙说,似乎此前有所准备,回答得很是流利。
“部门里怎么样,大家都还好吗?”
“和您走之前一样,这应该算是好吧?”
需要他出马来接机,赵皙本人是略微感到一丝意外的。这种好事,以前根本轮不上他,也轮不上任何其他人,全由李义山包办了。看来,他们之间坚如磐石的主仆关系如今出现松动的迹象了。至于为什么出现松动,可以猜测,但不可以问,赵皙心里跟明镜一样。但不管怎么说,对这样一个崭新的局面,他还是本能地有所好奇,也有所兴奋,便在回答了这个问题之后,趁机从反光镜当中瞅了瞅令子直,想要察觉蛛丝马迹。他看到,令子直望着窗外,握着令妻的手,神情倒是很轻松,似乎没什么异样。
“你新写的那两篇文章,我看到了,写得很不错嘛。”
不用说,他是从手机客户端上看到的。“是在李哥的主持下写的。”李哥自然是指李义山了。“您不在的这段时间,李哥一直尽职尽责,把我们的工作协调得很好。”
“这么说来,我这一回来,李哥该不高兴了。”令子直打趣地说。
这话说得并不寻常,不在赵皙的准备范围之内,他一时语塞了。迎合他吧,万一对方是调侃的口吻,就会使自己站到李义山的对立面,话传到他耳朵里就不好了,好像他在挑拨他们俩似的。挑拨他们俩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让人家察觉到就另当别论了。纠正他吧,万一对方说的是心里话,就成了跟对方唱反调了,情况比第一种还糟。所以,从来不肯轻易得罪任何人的赵皙觉得,在这个时候,不说话可能最好。
车子停在令壳士家楼下,新婚夫妇决定先去拜见父母。赵皙认为自己应当效仿专业的车夫,为贵宾开门,便贴心地迎候令妻下车。令妻戴着一顶大帽子,是她在意大利买的,使她的形象更加向贵妇靠近。可实际上,从心理状况来讲,令妻非但不是贵妇,反而连普通妇人也不如。她落落大方地先迈出一只脚,红色的带防水台的高跟鞋衬托得她的腿更加修长,乳白色的剪裁大胆的连衣裙凸显出身材的婀娜,胸口处那条色彩缤纷的围巾给她的装束增添了一抹亮色……可她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令壳士夫妇热情地迎接了儿子和媳妇,并诚恳地邀请赵皙留下吃晚饭。赵皙礼貌地拒绝了,把行李放在了令家入口处,便告辞了。令母关心地询问媳妇这一路上的起居,想探听出孕事的蛛丝马迹;令壳士则跟儿子在客厅沙发上就座,谈论的话题自然是李文饶和刘去华。
“当然,牛魔王不可能坐以待毙。”令壳士胸有成竹地回答着儿子的问题。“更何况,想毙了牛魔王,光这么一件‘轶事’是做不到的。”他想说“丑闻”,可是又考虑到这件事还牵连到自己,便换了口风,改称“轶事”了。“李文饶无非是想借机炒作,把冷饭炒热,好让自己在竞争中占据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