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部主任、年轻的新任掌门令子直此刻并不在办公室当中,他因为忙于筹备婚礼,一段时间以来总是签过到之后便办私事去了;令子直最信赖的得力干将李义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把双腿跷在桌面,用手机浏览着日报的主要竞争对手晚报的网站,这是他的工作职责之一,从表情上看,网站的内容多半令他提不起精神来;以时髦著称的卢泾正在和他的同桌、四年前接替刘去华工作的赵皙谈论着时下热卖的商品,广告里平面模特那艳丽的装扮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老实人、同时也是这间办公室当中岁数最大的卢鄯向精通逢场作戏之道的李潘、李南纪兄弟诉说着他在婚姻当中所经历的的不幸,李氏兄弟双双表示同情。就在这个时候,刘去华走进了办公室。
早些时候,在离开单位之前,令子直对李义山说:“你晚点再走,刘去华今天来报到。”
这个消息激发了在场所有人的兴趣。一般来说,他们在令子直面前都会表现得言听计从;但是当令子直不在场,情况就另当别论。他们当中座位距离窗口最近的卢泾会在令子直走出办公室大门后两分钟之际准时把头探到窗户外面,在确认拥有考勤职权的主任千真万确驾车离去——而非欲擒故纵安排陷阱——后会向其他人使个眼色,众人心领神会,纷纷自称要外出采访,实则没有一个干的是和工作有关的事情。最为归心似箭的卢鄯从来不和年轻人去买醉,也不和他们去买春(至于是否独自闯荡红灯区就不得而知了),可是一回到家中却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总想在和其妻的对垒中占据气势上的优势而每每不能得偿所愿;李氏兄弟热衷于电子游戏,花大价钱购置了品类齐全的装备,“下班”之后把大量时间都投入到了在虚拟世界称王称霸上面;李义山是在单亲家庭成长起来的,性格阴鸷,汲汲于功名利禄,有事没事就爱往令子直身上黏糊,因后者忙于婚事无暇他顾,近来很是无聊,精神面貌颇为涣散,消遣的主要方式是抒情;以时尚达人自居的卢泾最爱干的事情是逛街购物,或者在视频网站上收看欧美流行文化界领军人物录制的节目,第二天讲给看似兴致勃勃实则无可奈何的赵皙听;赵皙没有什么突出的好恶,即使有,也不曾在这些人面前透露过,他的小心谨慎是出了名的。如果不是得知刘去华将要再度现身,这些人不可能到了这个时间还在办公室里驻足停留。所以,当刘去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这些很久不曾和他联系过的熟人们纷纷起身致意,向他表示热烈的祝贺,毕竟他是在职员工当中唯一一个获得了工部文学奖的人。
“回来了,刘哥,等你一上午了。”最先开口的是李义山。“令主任交代了,要我替他向你问好,欢迎你回归编辑部。他因为个人原因无法亲自迎迓,希望你多多包涵。晚上他略备薄酒,烦请赏光小叙。”令子直的原话不是这样的,没有这么佶屈聱牙,经过李义山的转述就变成这样了。李义山历来没有把刘去华放在眼里,不愿承认他在任何方面拥有高强本领,未成想对方竟得了文学奖,心里虽仍然没把此人当回事,但面子上还是得过得去。
刘去华再次勃发受宠若惊之感,连忙推辞道:“这怎么敢?劳动大驾,我心里过意不去。”
李义山笑笑:“千万别这么见外。令主任反复强调,这个宴你要是不赴,责任完全在我。刘哥,我可担不起这么大的罪过,请你无论如何赏光莅临吧。”
来之前刘去华反复告诫自己,一定要表现得谦虚。于是他说:“我是何等样人,怎么敢自称莅临不莅临的?既然主任如此抬举,我怎么好敝帚自珍?去就是了。只请众弟兄不要灌我,没别的。”
善于把握时机的卢泾立马说道:“刘哥,你的酒量我是知道的。我们这群人哪有灌你的实力,你不灌我们就是好的。”
刘去华闻言大笑,说道:“老了,今非昔比了。”
卢泾灵机一动,借题发挥地说:“难道比卢鄯还老?你说,你是不是在讽刺卢鄯?”
这当然是个玩笑,谁都听得出来。包括被挖苦的卢鄯在内,所有人都笑了。卢鄯虽有心机,但没有机心,遂也跟着笑了,他觉得这话说得很可笑。但笑过之后却没人说话了。卢鄯不希望冷场发生在话题转移到他身上之后,便赶紧补充道:“小刘,我还记得那年咱们一起喝酒,喝得东倒西歪的,后来还是我送你回得家。你还记得不了,那是哪年来着?”
听见这句话,刘去华心里因过去四年受到冷落而生发的苦涩一下子被激活了。怒火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所有的警示都不再发挥作用,包括他来之前反复要求自己一定要做到的三原则:冷静、礼貌、从容。脑子一热,他脱口而出的话很快就让他感到后悔。“四年前,那是四年前。记得,我怎么不记得,我记得可清楚呢。因为在那之后咱们就再也没喝过酒了,我指的是咱们所有人。没喝过酒,也没通过话,没见过面。”
一时间屋子里安静了。如果说刚才在欢乐的氛围中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那么,现在,在刘去华报复似地说出了这句心里话之后,每个人的脸都扭曲了,就像是达利的画作。说出这句话可曾让刘去华好受一些?不得而知。但他确实也没有表现出想要挽回的样子,而是任由这句不得不被听众当真的话在他们心里生根发芽,产出教人不悦的果实。
最后,还是李义山站出来打圆场:“那就这么说定了,刘哥。咱们晚上一定把这个持续了四年的遗憾弥补上,也好让我们这些人心里面好受些。”
一直插不上话的李南纪瞅准了机会,说道:“是呢刘哥,这顿酒意义非凡。喝了这顿酒,咱们之间的感情肯定能回到过去的水平。”
比他早出生一分钟的李潘说道:“岂止是回到过去的水平,肯定能迈上新台阶。”
工作履历跟刘去华没有任何交集的赵皙本来认为自己没什么可说的。可是,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情形、这样的局面之下,他如果什么都不说,会给人造成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更何况他已经敏锐地察觉到这位百闻不如一见的刘去华,在文学功力上到底有多少造诣此刻尚且不得而知,但他在人格上有着巨大的、因不成熟而造成的缺陷却是显而易见的。冷落一个情商不高还爱记仇的初次见面的人不符合他小心谨慎的作风。
可是有什么好说的呢?间不容发,来不及细想,赵皙只得硬着头皮说:“如果能让我和刘哥也建立起像你们之间那么深厚的友谊就好了。”他的这句话自然把屋里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自己身上。他见刘去华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便连忙继续说道:“刘哥,我叫赵皙。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刘去华还停留在刚才那种因头脑发热而引发的自命不凡的情绪当中,在场所有人的恭维和迁就更进一步促进了这种情绪的孳长。在这种情绪的支配下,他傲慢地说:“我一直觉得这个话有问题。你们说,初次见面就要求关照,合适吗?我不是针对谁啊,那个……你叫什么来着?”
“赵皙。”李义山见场面比先前更加尴尬,赶紧想方设法补救。“他叫赵皙,你叫他小赵就行。你们可能没见过,他是你走了才来的。”话说到这里尚未发挥出救场的功效,于是李义山继续说道:“挺好的一个孩子,我觉得你肯定会喜欢他的。”
刘去华就像没听见李义山的话似的,仍然自顾自地说:“我觉得,初次见面,还是‘指教’二字比较熨帖。你们觉得呢?”
众人纷纷恍然大悟似地发出各种赞叹的声音,有的说妙,有的说高,还有的说真的是这样啊。一群小丑吹捧这个给别人制造难堪的蠢材的情景令赵皙感到莫名其妙,但警惕性极高的他很清楚像他这样的人应该遵守的社会规范要求他必须把他人的感受置于自己的之上,同时还必须与主流保持步调一致。可以说是忍气吞声地,但同时必须强调也是笑脸迎人地,赵皙附和了刘去华的说法:“太对了刘哥,还是‘指教’二字比较熨帖,‘关照’太不像话了……这下我学会了。”
又到了卢泾发挥哗众取宠之本领的时刻了。“瞧见了吧,刘哥就是这么有学问。信刘哥涨姿势,你好好学着点。”他按照亚文化流行的说法,故意把“知识”说成“姿势”,借以增加他话里面完全匮乏的幽默感,但还是不成功,并没有谁因为他的话而笑出声,甚至都没有人稍微蠕动他们的嘴唇。这让卢泾感到不悦,他于是不言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