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去华絮絮叨叨地说着,就好像是在和空气对话,并不关心听众的感想。或者说,他先天地认为,听众的感想和他是一样的。实实在在地说,他的想法没有错,李义山和赵皙如果能说句发自肺腑的感言,他们会赞同他的。但是,他们不能,尤其在得知他即将“倒霉”的情况下,他们更加不能和他站在一个队列里。舍生取义,别开玩笑了,那不是一个现代人应该去做的,只有原始人才会相信那种傻话。现代人应该做什么?一言以蔽之,利己。尽管这种思维总是被反杨朱主义者批判,但毫无疑问它是一个人在江湖上混迹最不能违背的,必须时刻牢记。而且,这没什么可耻的,毕竟“耻”也破产了。李义山记得他采访过一个新闻当事人,那人曾直言不讳地说,我就是没素质,我就是不要脸,怎么了,你能把我怎么样?当然他并不是在接受采访的时候发表这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的,而是在采访之前,在和他人发生冲突的时候做这一番表态的,正是这一番表态使他成为了新闻当事人,使他成了采访对象。他对李义山说,他是在气急败坏的情况下说那一番话的,那不是他的真心话。但李义山看得出来,那就是他的真心话,没有比那一番话更真心的了。这件事使他陷入了沉思,我们这个时代怎么了,它的症结到底是什么?有人说,西方文化是罪感文化,东方文化是耻感文化。以这个标准来衡量,那我们无疑处在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东西方皆然。《道德经》的作者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可是他没说失礼而后什么,可见他也并没有先见之明,或者说,他的那一套现如今已经行不通了。不仅他的那一套,上至公孙轩辕下至戴东原章实斋,所有人的那一套都行不通了。也有人说,我们这个民族最不缺的就是明辨是非的人。现在看起来,这话说得不对,有矫枉过正之嫌。
李义山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汽车已经停下了。他从思维世界回到现实世界,耳边萦绕啁啾鸟鸣,眼前是翩跹的蝴蝶。大学到了,他们把车停好,便信步向校园当中走去。时值中午与下午交接之时,太阳火辣辣的,校园里罕有人迹,只见远处跑来一个人,汗流浃背地问他们当中谁是刘去华,他是学生会的干事,本来在入口处迎接他们,内急攻心,不得不去小解,还请见谅。刘去华笑着说,你怎么知道我们之中有人是刘去华?干事说,几位气宇非凡,一看就不是学生。刘去华哈哈大笑,不再言语。
自打成了公众人物,刘去华的气质好像确实和过去不大一样了。过去他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书呆子,饭馆都没去过几次,更别说其他的了;如今他是各界权贵的座上宾,暴发户也把他奉若神明,就好像他是智识阶层之中的翘楚巨擘,说一句话就能解析过去指点未来似的。如果问他在这些追捧中最大的收获是什么,刘去华觉得还不是金钱,而是眼界。他对世界的理解不再是别人在书本上提供的现成答案了,而是自己的认识和见解。这个东西,读再多的书,可能都无法得到。诚如法国人所说,只有投身于历史的洪流,才能设身处地地了解它。
在干事的带领下,刘去华等三人走进了大学城中央位置的一处礼堂,刘去华进了休息室,李义山和赵皙到台下就座。一路上干事都在跟刘去华讲好话,并请求他不要把他擅离职守的事情告诉其他人。和赵皙找地方坐的时候,李义山瞅见了他的老相识王晏媄,便抛下赵皙,跟王晏媄互诉衷肠去了。赵皙对此的态度是无所谓,甚至还有点巴不得他离自己远一点。在此之前,他们二人并未就此次报道采取什么样的口径进行任何交流,也就不存在达成不达成一致的问题了。李义山以资深记者自居,并不把赵皙放在眼里;赵皙看出了李义山的倨傲,因而也并不向他卑躬屈膝。他们未交流的想法中倒是有一条出奇的一致,那就是,不管你怎么写,反正我知道这篇文章该怎么写,你自求多福吧,也别跟我打听。两个人暗中在较劲,这是心照不宣的事实,用不着谁来指教谁。李义山想的是,他和令子直的龃龉瓦解冰消了,这种好事未来不会再有赵皙的份。以他的实力,能正确地使用现代汉语把这件事描述清楚就不错了,遑论深究其中的禅机。赵皙想的是,李义山死乞白赖来到这个地方,充其量不过为自己的职业生涯划上一个不圆满的句号。这是他崭露头角的第一站,也是李义山告别新闻战线的最后一站。于是,两个人怀着各自的想法,注视着即将拉开帷幕的舞台,等待着很快就要“倒霉”的刘去华粉墨登场。
“好久不见你,”王晏媄笑眯眯地说,“怎么今天有心情来,莫非良心发现了?”
“晚报混淆视听的错误言论实在让我看不下去了,我觉得十分有必要出来端正视听。”李义山也笑着说。
“什么时候日报不言语了,视听就端正了。”王晏媄寸步不让。
“的确有媒体快要不言语了,但不会是日报。”李义山针锋相对。
“是吗?每一个行将没落王朝的发言人都嘴硬。”
“好赖还有能硬的地方,不是吗?”
“不开黄腔你就说不清话。”
“只要不把话说成晚报那样,让我开什么腔都行。”
“嘴这么巧,不该以帮别人撒谎为生。”
“晚报要都是你这样的明白人,也不至于堕落成那样。”
很奇怪,每次和这个事业上的对手斗嘴,王晏媄都觉得很开心,哪怕对方说得她哑口无言。“说真的,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如果我说是因为想你了,你信不信?”李义山信誓旦旦地说。
他真的不该这样说。她对他心猿意马,他是有所感知的。正因如此,他才会这样说,故意把话说成这样,作为给予对方的某种回应。但实际上,王晏媄其人,如果排序的话,连他脑海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意象之前十名都进不了,他从未思念过她。思念怎么会是廉价的呢?如果不是对一个人充满了爱怜,又怎么会思念其人呢?当然也有个例,比如白方礼老人,不管是不是对他充满爱怜之情,李义山象许许多多人那样,始终铭记着这位老人,思念他,缅怀他,爱戴他。如果说杜工部是伟人,那么,白方礼就是圣人。伟人常常以英雄的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而圣人,往往并不曾成就惊天动地的伟业。可是,每每想起这种人,就会觉得胸口一热。不是想起柳里娘那样的躁动,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温暖。并且,关于这种人的意象,往往会诱发内心当中一种自艾自怜的情绪,因主体的猥琐而自惭形秽。没有人不想成为圣人,尤其在一个道统由来已久且历久弥新的国度,更是如此;但并没有多少人愿意把想法变成行动,例如李义山以及千千万万的红尘中人。
如果一家公司对市场中的其他主体进行不公平的交易或排斥竞争对手——例如薛茂卿的企业所做的——那么这家公司的行为就会被定义为滥用市场支配地位。同样的,如果一个人对他人进行不真诚的诱惑或欺骗对方投入感情,这种行为就该被定义为滥用情场支配地位,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犯罪呢?被柳里娘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李义山,在这个并不如花似玉但却冰清玉洁的姑娘面前,使用的就是这种伎俩。他当然不会给自己的所作所为冠以“卑劣”的定语,但其本质他自己是清楚的。他想要的,无非是某种心理上的补偿。在柳里娘那里失去的,在王晏媄这里找回来。她有男朋友不打紧,李义山察言观色的本事不逊色于李氏兄弟,他只不过见了他一面,就知道她不爱他。他知道这种女孩喜欢什么,无非就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罢了,他最善于营造关于那些东西的空中楼阁了。女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有的把精神世界视如粪土,有的则把心灵家园奉若圭臬。很遗憾他不是一个全能选手,不然的话,柳里娘和王晏媄都会倾心于他了。
李义山的话让王晏媄说不出话了,不仅说不出话,而且抬不起头。古典时期那些被认为具有美感的特征,例如矜持、婉约、含蓄、羞涩,这年头都快要销声匿迹了,这使得王晏媄应该被当做濒危动物来对待。可人们不是常说遇人不淑吗,浑金璞玉遇上大酱汤,里头变质不变质不好说,起码外头是肯定得变的。自以为是爱情,实际上却是玩弄,这大概算得上王晏媄罗曼蒂克消亡史的滥觞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