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任何人来说,辨妍媸都是一件重要的事,关系到这个人是不是能够从纷繁的信息当中识别出对自己有利的那些。在遭到孙枢中的人身攻击之时,刘去华象平常一样动用自己的识别能力,特别无助地,而且特别求救地。只不过没有妍,全是媸,全是拥护孙枢中的说法而毫不犹豫地把他看作应当受到孤立的那一个的当事人。那一刻刘去华记得很清楚,他记得自己就是从那一刻开始认清这个世界的真面目的。有福可以同享,有难不能同当,所谓朋友就是这样的一伙人。后来他又觉得这种看法不对,因为他把那一伙人当朋友,可是那一伙人当中并没有谁把他当朋友,所以这个说法是不成立的。因为这个原因,当李义山在刘母的带领下出现在他卧室门口的时候,他的心着实被温暖了;而他由来已久的对这个世界真面目的坚定信念,在那一刻似乎也被清脆地击碎了。谁说有难不能同当,事实证明他过去的那种看法过于……敏锐了,一个人迟钝一些也是有好处的。李义山和令子直之间有些什么矛盾刘去华是不清楚的,而且也很难想象。在他的印象当中,李义山是一个特别要求进步的人,和他本人简直不在同一个文化的指引下。在他的文化中一个人向权力靠拢是应该被人看不起的;不仅应该受到别人的鄙夷,而且应该受到自身良心的谴责。李义山能来,说明他受到了自己良心的谴责,因而不愿象过去那样活着,至少是不愿单向度地象过去那样活着。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也没什么可质疑其居心的。本来嘛,他本来就生活在和刘去华同样的文化的指引下,他只是因为穷怕了,才会那么孜孜以求改变那种落后的面貌。刘去华也穷,也渴望实现美好生活的基本理想,但所采取的措施却是截然不同的。李义山采取那样的做法,实际上也无可厚非。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既然有那样的便利条件可资利用,为什么不用?这条件崇高也好卑劣也好,又不是他造成的,凭什么连他一块斥责呢?他只是做了他认为正确的事,这本来无可厚非。更何况人都是会变的,以前认为正确的未必能一直正确下去。他到家里去探病不就是最生动的写照吗?他也许已经和特权阶级划清界限了,至少不像原来那样深信不疑了。至于他这样做是不是因为失宠了,刘去华觉得并不重要。他一直觉得太从道德角度求一个人的全是一种并不合理的做法,失之公允。圣人尚且有过,又怎么能强求普通人做到无懈可击呢?所以,在这样的前言后语之中,他又觉得辨妍媸应该点到为止,如果太矫枉过正就会导致自己成为孤家寡人,这是他的经验之谈。后来,他在日报的客户端上看到了由赵皙撰写的那篇报道,更加坐实了自己的看法。这种事过去都是由李义山一力承担的,令子直根本不会把这种报道任务交给别人。而这一次,事情终究变得不一样了,曾经受到信任的人不再被上级仰仗,而新人经过漫长的等待终于得到了崭露头角的机会,并且把握住了。那报道是很有些问题的,至少在刘去华看来是这样,完全不如实,通篇充斥着主观的看法和主管的看法,从根本上违背了新闻从业人员的操守。例如,赵皙把当时的场面描述为双方你来我往斯文扫地,但实际上却并不是那样的,至少作为当事的一方刘去华并不认为是那样的。而这样的歪曲却在报道中俯拾即是,这令刘去华感到愤怒。可是他累了,累到已经出离愤怒,就是说得再难听些,他也还是可以平静地接受的。校园风波让他对这个世界真面目的看法又加深了一些,加深的这一部分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他于是作不出什么反应了。物我之间的对立可以休矣,对他来说那不再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可是他还年轻,现在就把法国哲学的精华斥为无意义的事,那以后怎么办?从南北朝到宋初,和他有相同见解的大有人在,说他们尽皆被淹没在了历史的尘埃之中虽然不符合事实,但也并没有几个依然活跃在别人的嘴上或文字中。这不是刘去华想要的,他还不想退出历史的舞台,尤其不想以这样狼狈的方式退出,不想自己留给他人的最后一个背影是寥落而衰朽的——他还是不能不把历史当回事。有的人把“愈挫愈奋,再接再厉”当成自己的座右铭,那是一个斗士的身姿。要不要成为一个斗士,于是乎成为了刘去华当前思考的中心。他不是没有在现实生活中见识过那样的人,只不过在他的见识中,那样的人下场是凄凉的。斗士都希望最后能凯旋,但往往马革裹尸。最后,这个问题再一次简单化了,可以表述为“生存还是死亡”这个古老的说法。既然这说法如此古老,为什么这样的问题还是层出不穷呢,就没人想过要把它彻底解决吗?是了,技术并没有什么实际的用处,人还是老样子,人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如果刘去华可以深入李义山的内心世界的话,他就可以断定人确实还是老样子,他的这个见解是成立的。李义山离开刘去华家的时候,内心当中并不怎么矛盾。他烦透了那些人,令子直、赵皙、李氏兄弟、卢泾和卢鄯。那些人实在乏善可陈,不管学问上还是人格上,那些人实在没什么可以和刘去华拿来比较的。他于是想,如果一定要选边站队,那么,他愿意站在刘去华这一边。至少,这样做无愧于自己这么多年来所接受的教育。倒不是他认为自己接受了多么优良的教育,而只是说,即使只是一个接受了平均水平教育的人,甚或任何接受过平均水平教育的人,都不应该在这件事或任何类似事件上头站在违法乱纪或伤天害理者的一边。所谓教育想要实现的目标难道不就是这个吗,让人能够辨得清妍媸?他没有上过多么名牌的大学,也没有获得过多么显赫的学位,没有受到过多么隆重的嘉奖,尚且能够有这样的认识,而他的那些同僚,那些履历要光彩得多的同僚,为什么每一个都那么讲究利己呢?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哪怕只有一个人——敢于站出来,像他这样到刘去华家去看看呢,看看他家到底是不是象谣传所说的那样豪华奢靡?当然,他到刘去华家去慰问的事情也是偷偷摸摸干的,但即便是偷偷摸摸,他们也不愿意,这难道还不够说明问题吗?刘去华完全有理由感到寒心,因为就连他这个旁观者都感到寒心。他于是又有点后悔,要是刚才告诉他这件事完全是那一伙人联合策划的就好了。如果他知道了这其中的内幕,他一定会好过些的,至少不像现在这样消沉,又是烧手稿又是封笔的。因为他们所有这些人联合起来蒙蔽他、欺压他、陷害他,从今往后这个世界上就少了一个愿意讲真话并且还能把话讲得象唱歌一样诗意的人,而多了一个象他们一样一切都从本位主义出发来做决定的无能且自私的庸人。一里一外,他们给这个世界造成的损失,不可以道里计。然而,把事情真相告诉刘去华的顾虑在于,这个人实在太喜欢创作现实主义的作品了,如果他在创作的过程中把得知实际情由的来龙去脉展现出来,那么,李义山的身份就暴露了。他做好和那伙人划出泾渭分明之界限的准备了吗?他问自己。那一刻,他又犯了难。
本来没什么矛盾的,这一下又有了。烦恼这东西,真是挥之不去啊。头脑当中没有矛盾的状况是多么难得,而又是多么容易消逝啊。在没有外界刺激的情况下是这样,在有外界刺激的情况下尤其是这样。第二天他来到办公室,见到令子直和赵皙之间那亲密无间的样子,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如果他知道心里不是滋味的不光他一个,兴许还能好受点。虽然他十分确信那是他们故意表现出来给他看的,还是没有办法接受。这不单单是工作上面的事情,同时也是交谊上面的事情。他不能在失去一个赏识自己的领导的同时失去一个自己重视的朋友,这样的损失是他没有办法一下子承受的,这样的苦果是他没有办法一下子吞下的。他于是又无法继续被决心左右了,重新回到了那个集体当中,扮演起固定的角色。有胆量跟那一小撮人叫板,是他在受到鼓舞之后给自己重新确定的坐标。然而,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终究不是如此孤注一掷的人,终究还是个人间烟火熏陶出来的普通人。他于是卑躬屈膝,主动向令子直示好,把从刘去华那里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全都告诉了令子直,希望以情报换地位,重新建立起他们之间业已十分脆弱的主仆关系。英国人说,一个人不会因为自己穷而感到羞耻,只会因为比别人更穷而感到羞耻。同理,李义山并不因为自己得不到任用而感到羞耻,令他感到羞耻的是有人鸠占鹊巢,填补了他走后留下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