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乎,在那尘土飞扬的山间小道上,在那飞驰而颠簸的轿车之中,在那乐不思蜀的没什么交谊的友人身旁,李义山检讨了自己的前三十年生涯。零,这是他得出的结论,也就是给生活所做的总结。象电影里的主人公一样,他曾以为人生会有更多。可当他到了三十岁这样的年纪,电影里面说什么好像一下子就不管用了。那些东西以前还能发挥一些造梦的作用,然而当前却无效了。以前从来没有引起高度重视的现实,现如今一下子被放大了,大到让他再也不能熟视无睹。然而有别于历史,现实的一个新面貌是,泉林隐逸好像不再是一个具备可行性的选项了。据说终南山上生活着不少出世的高人,他们当中是否有谁的身世也是孤儿寡母这样的,而那人又是怎么狠下心来离开自己唯一的亲人的?可见,真正使人下决心出世的,恐怕并不只是苍白的生活,还有一些其他的、神秘的原因,是李义山到目前为止还没体会到的。反正他觉得,就算有一天体会到了,他也很难抛下年迈的母亲一个人去修炼,什么山也不能让他做出那样的事。
李义山虽然常常和其他人交流关于不在场之人的八卦,但他本人并不喜欢成为别人说三道四之时的那个主角,但他常常是。邻居们都觉得他到现在不结婚而依然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是一种无能的表现,虽然邻居们也都并没有对他寄予厚望。就连并不经常和他们母子往来的亲戚们也在为数不多的家庭聚会之时教导他,要他赶快自立门户。他因而对传统有了一种不太好的观感,认为那东西是该更新换代了。可是就算换了,老大不小的人不结婚也是个不可能被普遍接受的做法。人们都觉得他太挑剔,以他的条件就应该来者不拒,而不该检视绿肥红瘦。这也是他一事无成的表现之一。教导他的人尽管也一事无成,但人家有家庭,那便是可以对他说三道四的底气。李义山知道那些人的家庭生活丝毫和美满二字不沾边,他也每每想要拿这种话来揶揄那些讨厌的说教之人,但终究还是因为尊者讳的教条而将那冲动打消了。其实,对刘去华来说,他也应该遵守为尊者讳的教导,而不去揭露那些并没有对他构成实际伤害的所谓“内幕”,可他偏偏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想到这里,李义山又觉得自己有点羡慕刘去华,羡慕他能建立起这样一种离经叛道的人格。从刘去华的表现来看,他对父母的依恋就不像李义山那样鲜明,或者说不像李义山那样不健康。按说以他们家的处境,刘去华积攒的这点积蓄是应该用来改善全家人的生活条件的,而他选择了将之全部用在自己身上。这算不算自私呢?李义山不知道,他只知道刘去华这样的做法虽然和自己心目中那种“正当”的做法存在差距,但是他羡慕他。人是应该活得洒脱一点的,尤其是像他这种偏保守的人。在《仁学》流行的时代,保守是很不受欢迎的态度,为人为文皆然。如果刘去华活在当时,也许会比现在开心不少。属于他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只是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如果他意识到了,就像现在,他还会去做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傻事吗?大概不会了。所以识人断世是立身处世的本领,若不具备就会做出出格的事情来,以至于弄得自己身败名裂。
“我读过你的诗。”冷不丁的,刘去华突然说出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
“诗,什么诗?”李义山的思路被他打断了,心绪有点狞恶。
“‘归来展转到五更,梁间燕子闻长叹。’好像是这么写的。”
这的确是李义山写的。刘去华读过,这让他感到十分震惊。“你怎么会读过这首诗?”
“我是你社交网站上的好友。你以前不是总在社交网站上写诗吗,我是在那上头看见的。我记得你写了不少,但是我能记住的不多。”
李义山不希望自己的心思被别人看穿,因而马上进行否认:“哪有,就是随便写两句,谈不上很多……再说早就不写了,那个时候写着玩的,见笑。”
“挺多的,我记得。”刘去华没有从他起伏的声音当中听出他的心思,便依然如故地说:“我记得那个时候咱们才刚上班不久,有一段时间,每天夜里十二点以前,你几乎都会发表一篇。有时候在留言区还会看到一些留言,都以为你写的是情诗。”说着,刘去华不知道为什么笑起来。
“情诗”两个字戳中了李义山的心事,他的感觉就如同被人脱得赤条条示众似的,任由刘去华的目光在自己的肌肤上游移。尽管没有任何人知道那诗里的女主角姓甚名谁,李义山依然认为自己“不伦之恋”主角的身份败露了。他于是极力否认,首先否认那是情诗,其次否认那是因现实的触动而创作的,再次否认那些文字曾深深地刺痛他的心灵。刘去华诡异的笑容似乎在暗示他早已窥伺清楚他内心的隐痛,并感到可笑。直到此时李义山才意识到他和这个长久以来不愿提及的女人之间的关系如今已经变质到快要将他掩埋,没有人问津还好,一旦被人提及,他心中就会有种莫可名状的羞耻感升腾起来,搅得他坐立不安——从污点到烙印,那女人留下了某种东西给他,也夺走了一些他难以定义的东西。
李义山的辩解是冗长的,这令刘去华感到惊讶,他完全没有想到一个朴实无华的陈述句竟然会激发他如此强烈的反应。在他还在做无罪辩护的时候,刘去华停下了车。车轮卷起的浓烟鬼魅一样围绕着车辆盘旋,尘土扑在两个人脸上,跟汗水混合在一起,让人十分难受。那一天,李义山格外地爱出汗,从头到脚都湿淋淋的。他激动的情绪并没有很快消失,直到他意识到车子不动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才不再言语了。他向窗外望望,并未看到什么显眼的东西。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目之所及只是一片荒凉。他于是想要向刘去华询问,可就在他开口之前,他看到,有什么东西,从刘去华的脸颊滑落下来,在因尘土和汗水的混合而显得肮脏的面庞上留下了两道长长的轨迹。他于是愣住了,不晓得眼前的状况是怎样的,也不晓得自己应该怎样应对。他偶尔同情他,那是小部分的时候;他通常拥护令子直,那是大部分的时候。而在这轮不到理智发挥作用的时候,尽管他不知道他因何而未吟双泪流,他还是感到自己深深地受到了他的感染,他胸腔当中郁积的块垒仿佛在这一刻收到了潜藏于某地深处的某种力量的呼唤,竟然也苏醒了。他嗫嚅着,强忍着,不想自己做出什么没出息的举动,尤其是可能会出卖自己内心世界真实想法的举动。他没什么可哭的,他并没有身败名裂,没有众叛亲离,也没有声名狼藉,他活得好好的。他有什么好哭的呢?对他来说,平安喜乐是完全有可能获得的,荣华富贵是完全有可能获得的,身份地位是完全有可能获得的,他没有理由把自己的处境和刘去华的等同起来,更没有必要做出可能使事态变成那样的行为。可刘去华又是为什么而哭呢?他看上去并不悲戚,不是啜泣,而仅仅是流泪。他的表情,和一个人呆滞的时候并无二致。他一直朝着同一个方向看着,李义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那里除了一幢房子外什么也没有,难道是这房子有什么古怪,让人看了就伤心?
“你知道吗,调回来以后我来过一趟这里,我想见见那个人。”刘去华没有转移他的目光,没有看着李义山的眼睛,十分平静地说。
“你想见见哪个人?”听到他没头没尾的话,李义山愈发不解,但也愈发好奇了。
“四年前我头一次见到他。我记得特别清楚,他穿着一件褪色的衬衫,一条宽松得不合身的裤子,以及一双磨秃了头的皮鞋,系着一条画着山寨图案的腰带。他走进办公室,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但又十分想要掩饰自己的窘迫,仿佛是在宣示他的从容。我了解那种人,了解那种心情,了解那种为难。我主动接待了他,他告诉我他是来检举的。我想告诉他找错地方了,但又想听听他要检举什么,于是就教他说下去。我不知道听他讲了多久,等我从那个故事当中抽身出来环顾四周的时候,发现办公室里已经没有人了,窗外的天也黑了。那天他就是像我这样讲故事的,讲着讲着就哽咽了。他真的不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啊,我记得我那时并不动容。可是现在,在过了四年之后,我却为他深深的折服。只有当我不再把他讲的当作故事了,我才真地体会到了。”
李义山听得入迷了。没有起因经过结果,没有时间地点人物,这个拙劣的腹稿不知道为什么令他如此有代入感。他并不打算打断刘去华,可是对方就好像不再有讲述的意愿,说完了上面的一席话便陷入了沉默,就好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李义山还想继续听下去,便主动问他。
“后来……后来这个人,象他故事里的其他人一样,不见了。就好像变戏法,那块布一拿开,观众们惊奇地发现,刚才被盖住的那个东西不见了,凭空消失。我来找他,本来是想告诉他,当年他给我讲的那个故事,如今已经被我写成了文字。不管他检举的人是否受到了制裁,他的故事终究酿出了一个果实。甜也好苦也好,总还是好过一无所有。可是当我来了,当我向那个据猜测是他老婆的人问起他的下落,她却对我说,让我再也不要来打搅她的生活,她什么也不知道,只想安生地过日子。他已经遭殃了,她不想跟上遭殃,他们家遭殃的名额已经有人占了,让我离她远点。我还记得她那时的样子,端着一个盆,攥着一把米,地下一群鸡,愤怒地注视着我,冲我大声地叫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