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去华受到了对方的侮辱。换作以前，绝不肯善罢甘休；但现在，虽说还是本能地产生一种维护尊严的冲动，但明显受到了颓废情绪的影响，并不那么难以按捺。他因而没有发作，只是不见了原本挂在嘴角的笑意，直视了对方的眼睛几秒，然后低下了头。对方见状，更加不依不饶，质问他看什么看。刹那间他只觉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味地退让并没令对方态度好转，反而变本加厉。那种想要在竞争中取胜的心理重又生发出活力，他于是说，我看的是什么你不知道啊？对方先是没反应过来，因而愣神三秒；待反应过来了，便更加气恼，作势要打，却只是比划，迟迟不肯真下手。他们两人一唱一和的，飞扬跋扈的样子让刘去华十分厌恶。尤其是他们划拉来划拉去的那四条胳臂，在刘去华的眼前不停地摇晃，更是令他心浮气躁到了极点。他警告对方不要这样，可那二人听了，非但不收敛，反而摇晃得更加剧烈了，并质问他能怎样。刘去华强忍怒气，又一次低头不语。那二人见他还不动手，心里说不出的着急，只得继续说些难听的话去激怒他。上路之前有人告诉过他们，刘去华是个性子烈的，用不了三言五语就能点着，跟炮仗似的，可容易上钩了，因而这二人也并没有做好面对困难的充分准备。可磨蹭了这么久还不见奏效，这二人便有些心里犯嘀咕；再加上两个人此刻又无法合计，吃不准部位的无力感就更加明显。其中一个尤为不善于掩饰自己的内心活动，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珠，两颊也因为激动而变得通红，口条不伶俐了，脸色也不好看了，倒像这半天受辱的是他。
李义山在车上坐着，全程目睹了外面发生的事，也听到了双方的对话，心中不免起疑。这种情况下最要紧的当然是保护好自己，十分谙熟明哲保身之道的李义山对此再清楚不过，就算没有令子直的点拨也不妨事。从开始到现在，他完全没有下车去助阵的打算；要是事情变得棘手起来，让他助拳就更不可能了。一想到接下来很有可能弄得个斯文扫地的局面，李义山不免有点兴奋。至于这种情绪之产生是不是有点不厚道，他没工夫去想。但随着局势的进一步加剧，他略微有点煎熬了。哪怕只能给予些微精神上的支持，他也应该下车，于情于理皆然。可是发自内心的，他真的不想卷入为刘去华量身打造的这个局。他又不是荆轲聂政，何苦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还是为了刘去华这么个泛泛之交？但他又想到，如果不“拔刀相助”，那么自己一定会被看不起。从已知的情况来推断，今天这个事件大约不至于弄出人命，而那两个黑道上的人物似乎也没有动用管制刀具的意思，开膛破肚的担忧可以打消了。那么，即使是逢场作戏，这个车还是要下的。不然的话，自己就无地自容了。说来奇怪，决策的制订总是和价值的判断搅和在一起，这让最利己的选项总是被排除，这可真是他难以克服的弱点。历来仿佛一直是这样：事关其母，他要孝顺；事关令子直，他要忠诚；事关柳里娘，他要克制；事关王晏媄，他要自重。而今事关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他还是得从道义的角度出发，而无法从利害的角度出发，这可真是教人无名火起。他甚至觉得，这辈子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天。纵是这样，也还是没有一个人对他满意，甚至都没有人体谅过他的良苦。其母埋怨他不懂事，令子直和他貌合神离，柳里娘玩弄他于股掌之间，王晏媄……这个人好像对他没意见，真是难得。想到这里，他仿佛赌气一般地想，我为什么要迁就所有人，为什么做出牺牲的总是我？若是对方领情，也就罢了；对方都不领情，我还如此高屋建瓴，真是愚昧。从今天起，我再也不要作那样的蠢材了。我要活得潇洒，而不要活得窝囊；要活得务实，而不要活得缥缈；要活得轻松，而不要活得疲惫。于是乎，他便打定主意不开门，就算外面闹得满城风雨。更何况，就这点小打小闹，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真搞不懂那些达官贵人是怎么想的，既然要让敌对分子老实，那就应该精准施策，怎么派了这么两个没头脑的来？更教他不解的是，这二人演技好赖暂且不说，剧情将要往哪发展他一点头绪也没有。莫非他想错了，这件事不是他们挖好的坑，而只是一个因偶然事件引起的教人啼笑皆非的道路交通安全事故？理不清，他只觉得这幅拼图还有好些部分尚不明晰。
刘去华早已忘记车上还有个“帮手”，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去面对生活中全部的处境，好的坏的平常的罕见的，有人和他同进退才教他不习惯呢。在那流传甚广的帖子里罗列的尽量不要一个人去做的事，他几乎都做过。他一个人看电影，专拣情人节这一天；一个人吃火锅，偏去最人满为患的店铺；一个人观测流星雨，故意挤在满坑满谷的情侣们中间……他不信邪，也曾经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他。但这一次，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他什么都不顾了，只想冲上去将这两个嘴里不干不净的恶棍打倒在地。但动手毕竟不是他的强项，而主动出击又违背了不成文的规则，故而他至今还在强压怒火。两位黑道人士不由地感叹，这年轻人可真怂啊，一点血性都没有。想当年自己大杀四方的时候，别说是辱及先人，就是哪句话拂了逆鳞，也一定要教训对方，更何况被人用这么恶毒的话攻击。不过他们也看出来了，虽然对方没有动手，但显然比先前要愤怒。他之所以还能控制自己的理智，是因为愤怒得还不够，还需要他们两个再加把劲、努把力。他俩于是更加卖力地骂着，可终究是泄了气的皮球，话不如刚才难听了。哪有那么多难听的话，还得是不重样的？于是，心理素质相对较差的那一位因即将陷入理屈词穷的窘境而变得呼吸困难起来，脸色竟渐渐地由紫涨转为铁青，显然是捣不上气来了。同伴的糟糕表现令另一位黑道人士十分焦急，也许是急中生智，他忽然说出一长串从难听程度上来说可谓登峰造极的脏话。这一席话的出现终于改变了这个双方都无动于衷的局面，从而挽救了同伴，挽救了任务，挽救了处在不利形势下的幕后操纵者。就算刘去华脾气再好，听见对方用那么恶毒的话诅咒自己，也着实没有办法继续忍耐下去了。李义山在车上看得清清楚楚，他恶狠狠地推了那人一把，并且喝道你有本事再说一遍。被他推搡的那人倒不怎样，可他的同伴竟然顺势倒下了，配合得十分默契，就好像经过演练似的。就在那人倒下的同时，几乎分秒不差，马上有两个人从前车上下来，都拿着手机，对着刘去华拍摄起来。看样子，这两个人并不是从走下车那一刻才开启摄像功能的，而是从这件事发生起就一直在做这件事。剧情发展到此李义山基本上明白了，这四个人诚可谓处心积虑，设计了这样一个圈套，步步为营，就等刘去华伸手这一下。那两人冲下车，一个箭步窜到刘去华跟前，把手机镜头对准了刘去华的脸，一边拍一边大声叫嚷，刘蕡打人啦刘蕡打人啦，快来人啊，工部文学奖获得者刘蕡当街行凶，藐视法律尊严，欺凌无辜群众，快来人啊！说来也怪，原本没多少人的路上，不知一下子从哪涌出来一群人，一个挨一个把刘去华包围在中间，就好像都是目击证人似的，也叫嚷着同样的话，并纷纷掏出手机来拍摄。
见状，刘去华一下子慌了，他没办法不慌。他想要辩解，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是一方面，不知道该对谁说是另一方面。而且就算他能开口，他的声音也必定会湮没无闻，就像一个不具备泅水才能的落水者那样。他陷入了重围，他插翅难飞。他曾以为自己已然经历过前所未有的困难，但到了此时他才意识到，和眼前的这个场面相比，以前的那些挫折也许都只能用小儿科来形容。有谁曾经历过被几十上百个恨不得将之食肉寝皮的敌人包围这样九死一生的险境吗？若没有，就不要在任何名词之前冠以“前所未有”的字样，那除了暴露自身的脆弱之外并无什么作用。年轻时刘去华曾睥睨天下地说，为了什么什么，他愿与全世界为敌。如今，仅仅全世界的亿分之一站在他的对立面，他已经慌得六神无主了。豪言壮语就像海誓山盟，除了是一种增强语气的修辞手法之外什么也不是。不要说这几十上百人高喊着口号挥舞着拳头向他叫嚣，单是高举着手机拍摄他狼狈不堪之形象的举动已然令人魂飞魄散。刘去华想起自己当年还曾经说过一句话，“真想逃走”。他当时想要表达的意思是远离尘嚣隐逸泉林比龌龊地活着更加令人向往，可现在，这四个字所要表达的就是它字面上的意思。然而上天无方，他不是雷震子；遁地无门，他不是土行孙。而供他活动的范围也越来越小，就像某热门游戏一样，那圈子随时间的流逝而坍缩。这些人想要干什么，刘去华不知道，他此时已完全丧失了思维能力，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就连坐在车上的李义山也被眼前这一幕吓傻了，除了见证之外毫无其他作为。场面在秩序与混沌的边界处徘徊，这时不知谁大叫一声“快让开，那人快死了！”众人循声看去，才发现倒在地上的那位黑道人士身体底下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一大滩血，那人则躺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原本越聚越紧的这几十上百人就好像忽然听说圈子中间出现了瘟神，一个个用最快的速度向后退却。有的摔倒了，爬起来继续奔逃；而第一批下车和刘去华拌嘴的那两位当中依然昂然耸立的那一位则拨通了急救电话，将情况囫囵说了，请求派救援力量来营救他的同伴。十面埋伏虽然散去，刘去华却还是动弹不得。他兀自站在当地，两眼无神地盯着地下那个看上去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的恶棍，不知作何感想。就在不久之前，那人还生龙活虎地称自己是“X养的”。只过了一顿饭的工夫，没有受到任何外力打击，他却已经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身下浸润着温暖鲜红的血液。据说“无常”这个观念打东土传播到西方之后，给那里的思想家带来了无穷的烦恼。因为他们那里的人更加熟悉确定性，这个观念无疑深刻地动摇了他们过去习以为常的一些东西。刘去华也是一样，他分明记得自己碰都没碰过那个人，可眼下他却匍匐在自己脚下变得越来越冰冷。血液的腥气飘散在空气中，他感到有点恶心。但他反复告诫自己，决不能在别人的血液上呕吐，即使这个人和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救护车到来之前警车先来了，两个警察上前查看了情况，再次和急救中心取得了联系，待确认已经派出了救援力量，才走到几位当事人跟前，询问起了事情经过。当知道肇事车辆是刘去华的之后，警察看到了坐在车里的李义山，便要求他下车。从被追尾的那辆车里面下来的三个人一口咬定倒在地上的那个人是在遭到刘去华攻击之后才倒地的，并宣称他们有事发现场的视频，能够证实他们所说的话；而刘去华则激烈反驳他们的说法，反复强调自己从来没有碰过那个人，他的伤亡跟自己毫无关系。警察好不容易从七嘴八舌的陈述里边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而伤者也被救护车拉走了，他们便带着当事人回了派出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