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派出所出来，已是午夜时分。气温骤降，街道因无人而倍加寥落。刘去华浑身上下燥热难忍，派出所里面热得人难受，而更让人难受的是没完没了地就一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扯皮拉锯。他反反复复地跟那些审问他的人说，人不是他打的，他压根就没打人，仅仅是十分克制地推了对方一下，而被推的那个不是入院的那个。警察听清了他说的每一句话，他们的问题也只有一个，既然他没有推他，那他为什么倒了？从视频上看，虽不能断定他推的是那个人，但同样不能断定那个人不是他推的；而围观群众则众口一词地说是他推的，这情形令警察十分为难。磨磨蹭蹭，午夜不期而至，警察没有拘留他的权力，实际上也没有留他过夜的打算，便释放了他，同时也要求他保持电话畅通，随时可能要求他前来配合调查。室内室外温差很大，让秋风一吹，刘去华顿感全身为之一激灵。他没怎么在这个时间到街上活动过，事实上，因为并没什么像样的社交生活，他就没怎么在夜晚到街上活动过。他不喜欢这崭新的体验，这可能源于他对夜晚的恐惧。自从对与活人交往产生兴趣以来，黑暗就变得异常教人不安，因为寂寞历来与之形影不离。他本不怕寂寞，但因为免疫的丧失，他便怕了寂寞。他十分好奇，原来一宿一宿地看书，从来没有觉得枯燥，怎么现在却如此心浮气躁呢？想来想去，他觉得终究还是要归结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层出不穷的悲剧，是这些事情改变了他。他早先就知道人都是会变的，但决然想不到自己的变是以这样一的种方式施展的。
他于是回到了家中。不愿和父母说什么，也不愿听他们唠叨，他径自上床去睡了。躺在那里一直醒着，困意全无，脑子里一直在滚动着画面，有关白天发生的那件事的一切。到了这个时候他方才想起，在他饱受欺凌的那么长时间当中，他的“放眼全城就两个朋友”中的一个连车都没有下，仅仅以旁观者的身份参与了此事。失望吗？好像也并不。世味年来薄似纱，不在情理之中，也不在意料之外。眼下还有什么人家是点蜡照明的吗？若没有，那么“替人垂泪到天明”这样的说法也就不成立了。蜡烛虽再难如此描述，但人还是可以的，刘去华就这样。他躺着流泪，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难过得比上一次更甚。受人排挤的委屈和被人欺凌的委屈是不一样的，这二者的分野也就是这些年来他人生的里程碑。这些年来什么也没干，光受委屈了，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当然也有风光的时候，剪彩讲话奠基受访，穿插在以受委屈为线索的人生当中属实不算起眼，难怪记忆并不把它们摆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失眠最终会把他变成什么样，他心里没底，但他担心自己的健康受到损害，尤其是脑子。虽说从今往后已不再以脑力劳动为生，但他到底还是不愿变成一个蠢材，好比牛表龄那样的人。苏巢又好在哪里呢，令子直还不是一样不学无术？呵呵，到了今天这样的处境，还是没忘了挤兑别人，刘去华自嘲道，刘某人又何尝变了呢？
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不久天亮了，刘去华挺尸一样躺着，思绪不知飘到哪去了。就算是一个厌恶黑夜的人，也不得不感叹日出总是来得太快。到了白昼，齿轮又要恢复运转状态。刘去华不想起床，他觉得自己快要转不动了。对李氏兄弟来说，起床也许仅仅意味着关闭了一夜的游戏机又到了开机的时候。因着这样一个完全没有意义的理由，李氏兄弟也活到了如今这个岁数。可见，意义是个见仁见智的东西，并不一定非要如何崇高，但无论如何要有那么一个。刘去华于是问自己，那个鼓舞自己起床的意义，在哪里？二十多年前，欧冠决赛，拜仁慕尼黑对阵曼联。整场比赛拜仁一直领先，最后关头却惨遭逆转，与冠军失之交臂。那场比赛结束之后，拼搏了整场比赛的拜仁队员瘫倒在草坪上，眼含热泪，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主裁判科里纳上前安慰他们，那一幕被摄影师捕捉到，感动了全世界的球迷。当时，刚刚兵败十强赛的中国队失去了参加世界杯的资格，因而有媒体提出了“中国的科里纳，你在哪里”这样的问题。想来，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了。想不到，这么久过去了，刘去华所提的问题，竟然与二十年前的见闻若合符节。除了肉体的日益衰朽，他到底哪里进步了？不过话也不能这样说。那时的自己虽然并不是同学当中的社交巨星，但也不至于遭到所有人的口诛笔伐。还是说，一个教人讨厌的人在儿时就得露出端倪，只不过同学们出于礼貌没有表现出来？
他是真的不想起床，不想到单位去，不想面对那些乐得见到他出丑的人。他用脚后跟也想得到，他们心里一定乐开花了。是了，阻挠他去上班的最大的力量就来源于此，来源于这些人意味深长的眼神。无所谓了，又不是头一次被人冷落孤立，脸皮厚一点也就不会在意了。他于是盥洗了沐浴了，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开着车去了单位。些微有点晚了，他进去的时候，其他人早都坐在了座位上，看新闻的看新闻，打游戏的打游戏，一切还是老样子，并无新事发生在太阳之下。上次“病愈”之后回来上班，发现晨读已经取消了。原先装模作样子曰诗云的这些人并不是读书的料，走走过场也就可以交代了。没人跟他打招呼问早安，他也并不主动跟旁人说点什么打破尴尬的气氛。只是，环顾了一周发觉令子直不在，便小声问赵皙，令主任哪去了？
赵皙说，休假了，受邀回母校参加校庆。
是了，赵皙的眼神躲躲闪闪的，说明他肯定知道了，刘去华想到。这些人是如此虚伪，分明瞧他不起，却又碍于颜面而不得不和他说话，不愿在小事上失了礼数。他于是把脸扭正，不和他继续交谈下去。他是自尊的，不愿接受别人的同情，不愿被任何人刮目相看。说起来，倒是令子直新得的这个殊荣教他感到可笑。荣誉校友，真不要脸，他有什么荣誉的，有资格得到学校的邀约？他可有尺寸之功，抑或崇高的声誉，凭什么称他为荣誉校友，他哪里荣誉了？现在的这些个大学，越来越不像话了，搞个校庆连这种有名无实的骗子都要请去，可见心思也并不在办学上。不过话说回来，身为工部文学奖的获得者，竟然没有收到母校的只言片语，令他感到寒心的事情于是又添了一件。哪里还有什么心情干工作呢？更何况，在这间办公室里，所谓干工作也不过是装模作样的尸位素餐罢了，谁又曾真抓实干过？眼见的其他人一个个签了到便贼眉鼠眼地走掉了，刘去华也不再逗留，站起身来走了。
天气已经比较凉了。不过刘去华不在意，因而把窗户降了下去，一路开得飞快，任由寒风吹拂着他的长发。自打大学风波之后他就不曾剪过头发，心想再离谱也无非变成爱因斯坦那样。除非单位勒令他注意仪容，否则他是不会再把时间花费在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上面了。等红绿灯的时候他就看到，不远处，就在自己家的小区外面，里三层外三层聚着一群人，也不知在干什么。从远处看只见密密麻麻一大堆人，扶老携幼的，像是在围观什么奇闻异事。进小区的路因人群的占用而堵塞了，刘去华没办法，只得暂且将车停在了小区外头。违章停车是要罚钱的，可多走几步路他又不愿意。还有什么事是他依然愿意去做的吗？不知道，反正一时之间想不出来。他挤进人群当中，留神一瞧，只见小区入口处水池台阶上不知让谁立起一条横幅，上书“行凶者刘蕡，致人残疾，天理难容”几个大字；横幅下面水池两侧则分别摆放着几个花圈，挽联上写着“苍天有眼”、“遗臭万年”等字样；小区里郁郁葱葱的苍松翠柏已满满当当地贴满了告示，歪曲地描述了事情经过，把刘蕡说成是飞扬跋扈的纨绔子弟，仗着家里有钱有势违法乱纪，还写明了他父母的名字和电话；建筑物外墙上也不知教谁用喷雾写满了字，有教他去死的，有威胁取他狗命的，有侮辱他父母的，有连带邻居一起贬低的，还有用生殖器表达愤懑之情的，真可谓五花八门，无奇不有。怪不得几百位街坊都聚在这里品评优劣，原来是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