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义山回到了家中，满身疲惫。家里的空气也并不温馨，母亲因为他不肯对令子直言听计从逆来顺受而呵斥他，这让他对回家也失去了兴趣。他最近很少去寻令子直，既不玩耍，也不联络感情，隐约显得有疏远的倾向。李母看出些端倪，总是苦口婆心地劝他，要他收敛起自己的脾气和个性，象过去一样争取令子直的信赖和器重。他用检察官驳斥满口胡言的辩护律师的口吻“训斥”了她，令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就连家里的狗都不敢叫了。从逻辑上讲，他是正确的，其母哑口无言；从人情世故上讲，他无疑是错误的，不做彩衣娱亲的事已经令他深感愧疚，如今更加公然对抗，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说有什么人是他愿意用生命去维护的，那就是他的母亲。可是，因为一些阴差阳错的缘故，因为命运无情的捉弄，他非但没有去维护她，反而日复一日地伤害她。让一个人感受到爱很难，但让一个人感受到痛苦却很容易。从她的表情就看得出，他的话深深地伤害了她。在气急败坏的时候他说，你一辈子都活得那么窝囊，我不想像你那样。她当然可以反驳，例如告诉他，我活得窝囊难道不是为了你？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含着泪，默默地不言语了。他于是深深地恨自己，并因恨自己而感到窒息。让人对生活心灰意冷的不是道统，而是人伦日用。所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都没有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的愁绪来得实际，来得凶猛，来得防不胜防，来得余韵悠长。而东方，也不在《石头记》、甲骨文或敦煌当中得到最生动的展现，而在元宵、粽子、月饼、饺子以及筷子当中得到最生动的展现。每次李义山在社交网站上看到有人褒扬精神生活而贬低物质生活的时候，他都会为之点赞，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但到了这个岁数，经历了这许多坎坷，他才意识到，让人回归家庭、珍惜家庭生活、怜取眼前人并不是宗教控制信徒思想的手段，那是生活真正有意义的所在。他自小生长在一个残缺不全的家庭，对这件事的体会比一般人更加深刻。他多么希望能够和心爱的女人组建一个健全的家庭，哪怕没多少存款，体会不到太多事业成功的满足，他也依然会对周围的一切充满温情，就像那些恬淡的以写散文为生的人。他总觉得他们写得太通俗而滥情，一点高深的思想都没有，骗骗不谙世事的少男少女还行，想骗他是不可能的。那时他一门心思想要活得明白，生怕自己被糊弄了，枉了此生。许多年过去了，他如今最后悔的就是年轻的时候没有被糊弄，以至于弄到今天这步田地。论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刘去华远比他高明。可即便高明如刘去华，也还是稀里糊涂地死了。其实，他所谓的了解，也仅仅只对那些没生命的东西有效，而不能让他更懂得世道人心。他吃亏就吃亏在这里，在他不懂应该懂的这里。反观自身，他对这些是懂得的，他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也知道知人者明自知者哲的道理，但他的问题在于他受够了，冲决罗网突破藩篱的欲望如同充了血的生殖器一样鼓胀，他想要的是新生。然而，刘去华的死给他敲响了警钟，横冲直撞的生命力所带来的也许是自身的毁灭，循规蹈矩虽惨白，但能使自身得以保全。一个把汤圆的地位抬高到金石的地位之上的人，到底还是要从利害的角度出发去做决策。于是，在综合分析过所有掌握的信息之后，李义山最终决定，按其母所说的做，不和令子直对抗，不追求新生，回到旧的轨道上去，围着明星转圈，以求得恩惠与施舍。
进屋之后他关上了房门，那动静引起了李母的注意。她正在做饭，随便问了问他工作上的事情，他心不在焉地说了些无关紧要的，然后便假装不动声色的告诉她，刘去华死了，是自杀。李母对个中缘由知之不详，便问了问。李义山结合自己的推测，把能想到的都告诉了她。待交代清楚，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李母想不到的是这些人竟然能如此凶恶，李义山则是因为重温了一遍恐怖故事而心有余悸。这故事激发了李母的斗志，她忽然觉得李义山应该不屈不挠，而不该向这些坏人屈服；李义山则心情沉重，为自己的未来感到担忧，同时又觉得生无可恋，生命中并没一件值得自己珍惜的事情，人倒是有一个。若是连这个也没有了，他不知道自己还怎么活下去。
第二天早上，李义山被闹钟吵醒，昏昏沉沉地醒来。头一天晚上一直在想心事，很长时间都睡不着，直到天快亮了才浅浅睡去。没有挑选时髦衣着的心思，随便穿了衣服裤子，便往车站走去。路上的行人仿佛都很有干劲，一个个都很忙的样子，要么捧着一本书在背，要么用手机交流着什么听起来很重要的信息。李义山看着那些红男绿女，发自内心地希望自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他多么希望自己是一个正常人啊，正常地毕业，正常地结婚，正常地奔波，正常地退休，然后正常地死掉。可就连这样一个平凡至极的理想，距离他也似乎有几百光年之遥。而且，他还在无意中想到，刘去华一死，办公室里面最为古怪的就是他了。当年刘去华在印刷厂的时候，他并没有这种感觉；可是这一次，他有了，并且十分强烈而明确。毕竟，除了刘去华，他是唯一一个敢于挑战令子直权威的人，他打了他不要的女人的主意，而这被认为是违背江湖规矩的危险举动。他之所以不想活在令子直的阴影下，原因很多，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就是柳里娘。而在不久之前，一则在单位当中广泛流传的未经证实的消息则让他觉得自己的痴心显得特别愚蠢。据说，她跟白氏家族的白用晦好上了，有人看到他们两个出入酒店。单位里的人因而恢复了她旧日的称呼：公交车。这一类的消息此前也层出不穷，和她传过绯闻的多着呢，包括李损之。还有人说，她和李损之开房，被李妻当场抓获，差点把脸挠烂，以至于她好长一段时间没来上班，请了病假。而就在她和白用晦勾搭的消息披露之前，她和牛表龄还一直保持着男女朋友的关系，至少在单位诸人看来是这样。好些人好奇为什么牛思黯不棒打鸳鸯，另一些自认为看得通透的则说，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听他们这样说，大家便脑补缺失的剧情去了，不再执着于得到确凿的证据。
对这件事，李义山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原谅她过去的行为，只要她今后不再这样就行。可是仅仅过了十秒，他又开始嘲笑自己的天真：人家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说得就好像人家愿意对你负责似的。后来，关于她和白用晦的传闻也散布开了，李义山先是沉痛，然后又释然，婊子就是婊子，没什么好奇怪的。他于是想起了刘去华小说里的那个女主角，也就是人物塑造遭到女学生尖锐抨击的那个形象，那个被他无情写死的形象。同样是婊子，那个祭了诗学正义之利刃的，得偿世俗所愿地死掉了，却被学院派批评得体无完肤；这个在现实生活中活得好好的，虽然名声毁了，但永远不会让那些觊觎她的男人和妒忌她的女人因她死了而兴高采烈。正如她自己所说，心是好东西，可惜她没有。一个没心的人，对于自己名声是好是坏，想必也并不如何留意。以李义山这等钢铁直男的眼光来看，除了钱，柳里娘什么都不留意。他有时会想，要是自己有钱就好了，可以象其他人那样玩弄她。不仅如此，除了玩弄她，他还要报复她，他要让她相信他愿意和她生死相依，等她相信了，再狠狠地把她甩掉，让她痛不欲生。他有点解恨，但也并未笑出来，然后重又意识到自己并没有钱，每日幻想时刻也就随之结束了。
办公室并没有什么异样，如同所有物是人非语境当中的“事”。少了一个人，没有谁表现得受到了影响；就算他们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人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们也还是无动于衷。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从古至今，这件事从来也没有出现过任何进展，即人的死亡。他来过，仿佛和没来过一样。说他什么都没有留下，也不尽然，他留下了如同遗产的一本书。这么说来，比起还在喘气的这些个一事无成的蠢材，他是幸运的。卢鄯灰头土脸的，不出意料的话昨晚的家庭生活又让他心力交瘁了；卢泾谈笑风生的，不知又从哪听来了荤段子，在和其他几个在谈话中总是处于被动地位的人分享；令子直也早早来了，照镜子整理仪容，关于他和新婚妻子已经分居的传闻目下也火热地传播着；李氏兄弟象往常一样，捧着手机在玩游戏，并通过语音软件和线上的玩家交谈，这些人大清早起就在干这个，不知疲倦。时间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今天和昨天仿佛如出一辙？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我们到底是怎么取得进步的？一九一三年出版的《纯粹现象学和现象学哲学的观念》和今年再版的《纯粹现象学和现象学哲学的观念》是同一本书吗？李义山看着他们，连冷笑的力气都没有。令子直也看到他了，但又马上挪开了目光，看样子是不想与他有什么眼神接触。他们之间的关系，虽然并未掌握直接的证据，但李义山还是觉得又变得微妙了。在他这边，因为需要拿人家当主子看待和对待，微妙是必然的，且一直以来都是；但是在令子直那边，虽然后来原谅了他的“不安分”，但不知道因为什么，后来又芥蒂渐深起来。想来，也许他从来都没有真的原谅过他，只不过因为他还有用，他们之间那种虚情假意的关系还需要维系。如今他的有用性减弱了，重要性也就相应减弱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所说的不就是这样的道理吗？令子直不理他，他干脆也不理令子直。被利用得太久，他实在难以表现出还愿意继续受人摆布的样子，倒并不是单纯针对他。李义山觉得浪漫是个好东西，但和柳里娘一样，他不怎么心水好东西。似乎有一种古老的观念，古老到难以考证其来源，认为一个人既然爱另一个人，就应该为他奉献出一切，比如成为他口中的一个笑话。但是对于个体意识蓬勃发展的现代人来说，不求回报的行为不管如何高尚，都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那需要克服太多的心理障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