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子直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个地方遇见李义山,更想不到和他出双入对的竟然是他们全体的敌人李文饶的爱将。看得出来,这两个人如胶似漆的。但既然他打招呼了,令子直便也很有风度地回应了他,并寒暄了几句。以开明绅士自居的他还和王晏媄互致了问候,并引荐了两位不认识对方的女性。这繁琐的社交礼仪完毕之后,四个人全部都报以沉默,但奇怪的是脸上却无一例外地挂着微笑。不多久,电梯到达了餐厅所在的楼层。门开了之后,令子直向这两个人示意了一下,便下去了。李义山注意到,他和柳里娘之间原本牵着的手,已经不知道于何时分开了。柳里娘只是在电梯里出于礼貌和王晏媄打了个招呼,全程都没有搭理他,甚至都没有正眼瞧他。李义山难过极了,说不清是因为被柳里娘无视,还是因为她是个婊子的传闻被他证实了。一个人在私生活方面随便点尚且还能为他所接受,一个人在私生活方面不检点则不能。因为难过了,所以一下子想通了,自己之所以如此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是因为在他心目中她是个冰清玉洁的女神。不是烂大街的女神,而是新诗开拓者意义上的女神。现在谜底揭晓了,她果真是一辆公交车。令子直也不怕得病,他暗自想到。王晏媄递了一个盘子给他,他这才不再去想那个女人。他同时还意识到,唯一能让他们知道他过得很好的办法,就是和王晏媄表现出超乎寻常的黏糊。他于是一只手拿着盘子,一只手搂着她的脖子,细致地挑选起自己想吃的东西来。而她也特别配合,一只手拿着盘子,一只手抓住他的手,放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他们的样子,任何一个不相识的人见了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因为那就是幸福的模样。反观另外一对,两个人离得远远的,生怕别人看出来他们之间有奸情。即使只用余光,李义山也知道柳里娘朝这边偷瞄了好几眼。她越是窥探,他越是动手动脚,越要凸显出他们两人之间的那种形式主义的亲密。李义山和王晏媄坐在餐厅的西边,令子直和柳里娘故意坐得离他们远远的,在东边一个拐弯的角落。王晏媄问李义山,那女的是谁?李义山把她的名字告诉了王晏媄。王晏媄说,原来是她啊,久仰大名,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李义山说,一见如故,还是一见倾心?王晏媄说,一见便不想再见,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李义山说,不仅不是正经人,而且不是一路人。王晏媄笑着说,那两个都跟你不是一路人,所以人家两个是一路人。李义山听了哈哈大笑说,可不是吗,人以群分。王晏媄说,你想好没有,是跟我走,还是留在印刷厂蹉跎岁月?李义山沉默半晌说,我走了,我妈没人照顾。王晏媄说,毕业了可以再回来啊,要是不回来就接过去跟咱们一起住,你妈又没毛病,你离开他几年也不会出什么问题。李义山想了想说,你让我想想。王晏媄失望地说,这有什么好想的,你什么也不用付出,什么也不用操心,学历也有了,媳妇也有了,还有什么好想的?她的话触到了李义山的痛处,他说,我能养活自己,不用你给我花钱。他的反应让王晏媄意识到自己说了伤他自尊的话,语气一下子就软了,又说,怎么,生气了,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那么敏感,我的就是你的,我都是你的,还分什么彼此?李义山被这句从这个柔弱的身体里说出的义薄云天的话感动了,笑着说,那怎么好意思,吃软饭毕竟是个不光彩的职业。王晏媄用手指头戳了他的额头说,拉倒吧,别假正经了。她没有再问他离开的事。事实上,即使这个人坚决不离开这里了,即使这个人不愿和她一同去追寻更大的梦想了,即使这个人终其一生就是个操作机床的工人,她也愿意放弃一切来换取跟他共度余生的机会,因为她体会到的是真的爱情,而不是速食的那种,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
她开车送他到印刷厂去上班。别人或许认为他是个工人,是个不够聪明的蠢货,明明有大腿可抱却沦落至此;但在她看来,他还是那个诗人,是腼腆羞涩却又能言善辩的正直的人,是值得她爱的人,她没有选错人。她甚至已经开始设想,未来也许没什么钱,因此她不得不每天送他来上班,也许在此之前还要先送他们的孩子去上学,而那样的生活就是她想要的。此时此刻,远走高飞的梦想几乎抛诸九霄云外了,那不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是有他在的每一帧画面,不管山高水长还是山穷水恶,只要他在,她就别无所求。下车之前他吻了她。会找个时间问他那神秘恋人的事情的,但不是现在。现在一切都不要发生才好,一切都不要来打搅她,她好着呢。
头一天已经报到过了,房鲁打着官腔,跟他说了几句场面话。对这种被打发下来的,他通常都没什么可安顿的,关怀从来不是他的风格。韦观文也见过了,一脸横肉,一看就是老油条了。工作服领了,手套口罩眼镜这些劳动保障用品也领了,他被安排在了刘去华工作了四年的那个岗位上,成了刘去华第二。因为忤逆了上级(尽管不是同一个),他们两人遭到了同样的处分,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他象刘去华一样,摇身一变,从记者变成了工人。他在想,如果象以前一样,去求求令子直,主动向他表示臣服,兴许事情还能有转机。但因为王晏媄的关系,转机两个字变得缥缈了,令子直不会原谅他这种吃里扒外的行径的。而只有他自己明白,在刘去华的葬礼现身,为刘去华叫夜,引导他的亡灵前往通向阴间的大门,以及与这个人相关的所有的事情,他之所以会去做,是因为他知道那是正确的,他打心眼里赞同他。既然这样,既然和令子直的关系已经僵到这个地步,僵到他竟然这样迫害曾与他情同手足的他,既然他们之间已经横亘着难以消除的道不同的鸿沟,既然他已经知道他和死敌沆瀣一气,那么,他便不再有向他卑躬屈膝的必要,因为这分明是他自己的选择。那一刻,他甚至原谅了令子直,他意识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他本人,而不是对方。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他一直不愿承认的那些阴暗心理,此刻他都敢于直面了。说来可笑,使这跟自己坦诚相待的拷问得以实现的,竟然是这轰鸣的机床,以及令人头晕目眩的巨大噪音,而不是过去的若干年中每天出入的那画栋雕梁的大楼,或逢场作戏的同僚。在他不远处,操作着另外一台机器的,就是刘去华当年在这里唯一的谈话对象孙朴,刚才已经主动过来跟他打过招呼。因为相互很难听清对方说什么,便简单交流了两句就回去了。至于其他人,有过来寒暄的,也有不来的;有道得出姓名的,也有不认识的。李义山便从这一天起正式开始了自己的工人生涯。
普遍认为纸媒已经日薄西山,报纸已是明日黄花,可李义山在印刷厂看到的景象却不支持他得出这样的结论。流水线一刻不停地运转着,纸张和油墨飞速地接触着彼此,黑体的汉字优雅而美观地排列在一起,组合出一句又一句引人注目的标题。报纸已经进入生命的尾声了吗?李义山觉得这一上午的体力劳动颠覆了自己过去的认知。许多断言,许多结论,看似证据确凿,实则似是而非。没人知道那些预言究竟出自谁手,但它们经过口口相传,竟似乎有了真相的模样,就像瓷器从泥土中脱胎一样。诸如此类的说法还有很多,例如传统零售业即将寿终正寝,审判日将在某一天到来,地球要受不了了,人类要灭亡了,等等。李义山忽然觉得,自己之所以如此悲观,和每天受这些危言耸听的消息冲击关系密切。媒体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难道就是有选择性地将他们愿意让别人看到的东西展示给别人看,就像个心灵的漏斗?披露的有关剑桥分析公司的丑闻让人不寒而栗,可即使没有剑桥替公众分析,难道公众就真的可以凭自身的理性去做判断了吗?那一张张飞速从眼前消失的纸张让李义山想到,刘去华掌握的那些信息,到底是真的、值得为之献身的,还是别人有意识地透露给他的,着实不好说。他于是想起了刘去华的名言,没有你知道的,只有你相信的。而且,从这位英年早逝的老朋友的经历来看,有个可相信的还是不错的,否则的话一个人就连活下去都成了难事。而那些崇信阴谋论的人,其实是相信了一个别人都不相信的,因而对真相掌握在自己手中这件事很有把握。不过,刘去华是怎么死的,李义山知道得一清二楚。是“知道”,而不仅是“相信”。他于是抬眼望了望头上的屋顶。就是在这一成不变的环境当中,在这如同洞穴一样令人喘不上气的环境当中,刘去华找到了出路,找到了喘气的办法,找到了光透进来的地方。如今轮到他了,情形一如往常,他该怎么办呢,他找得到吗?不经意间,他看到在二楼的玻璃幕墙之后,房鲁在朝下面观望,好像主人在监督他的奴才,怀着揪出他们当中最懒的那个的心愿,环视着这没有死角的硕大的工棚,纹丝不动,且面无表情。李义山于是想起了那个名叫卢德的工人,不知道他之所以破坏生产资料,是不是也是因为在他干活之地不远处的上空总有个阴鸷的家伙在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举头三尺之处没有神明,只有手握生杀大权的考核人员。如果说“现代”有一个最突出的特征,那么,韦伯所归纳出的这句话的形而上的表达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