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宾们当中对刘去华之事感兴趣的不在少数。或者说,即使不是真的感兴趣,至少也愿意参与讨论。尽管王晏媄的偶像李文饶并没有现身今天的派对,但在座的这些人大部分是晚报的支持者是毫无疑问的。按道理说,晚报的支持者应该同时是刘去华的支持者才对;即使他们对那人的所作所为缺乏了解,看过李文饶等人的文章,至少也该有个大概印象,知道他们在立场上是一致的。可令李义山感到匪夷所思的是,从这些人的言语来判断,对刘去华的死,他们都抱着鉴别赏心乐事的态度,冷嘲热讽者多,扼腕叹息者少。李义山没有与这种错误的见解展开殊死斗争,甜言蜜语他做得到,舌战群儒就不行了。因此可以说,这沙龙的后一阶段是在不友好的氛围当中进行的。虽没有达到剑拔弩张的程度,但火药味人人都闻见了。尤其是司马主席的发言人,因为被李义山奚落了而又被禁止反击,故而心内窝火,连饭也吃不下了,单拿两个牛**大小的眼睛瞪视李义山,表达心中的愤懑。李义山偶尔与其目光相接,感到这样的行径实在太小儿科,心里不免好笑。他于是趁那工夫仔细打量了一下这姑娘,平心而论,模样还是挺好看的。再细致地看看,觉得好像在哪见过,似乎就是当初在学校里头质问刘去华的那位,但又无法确定。想当初那姑娘口若悬河旁征博引,硬是驳得刘去华哑口无言。今日却如此笨嘴拙舌,不用说,当日定是有高人在背后指点。想到这里,挥之不去的难过压得李义山喘不过气来——刘去华死得太不值了。从开始到最后,他不是在和某个具体的人抗争,而是在和一个实力雄厚的集团抗争。他就像面对“深蓝”的卡斯帕罗夫,以为自己的对手就在眼前,殊不知在那黑暗角落的旮旯里坐着一群誓要将他杀得片甲不留的智囊团。在遗书里他说,他的死和任何人无关,这是李义山不能同意的,他的死和那些人统统有关,是他们一路繁花相送,敲锣打鼓地把他推上了黄泉路。他是死了,但凶手仍然逍遥法外。李义山不免有点发恨,那种复仇的欲望就像浸了水的胖大海,一下子膨胀起来了。然而,死者生前曾经不止一次说过,“凡罪人都该死”的想法是最不正确的,但也是最根深蒂固的。校园风波之后,刘去华的思想发生了重大转变,他开始相信以暴易暴是不对的,但人间的残忍现实又让他找不到暴力之外的有效手段。他于是选择了自绝于天地,用这种方式结束了自己尚未得出答案的思考。
客人们都是有身份的人,吃饭的样子都很矜持,没有谁肯大快朵颐,杯盘狼藉就更不可能了。于是,这午餐会很快就结束了。李义山留意到,王母是这几十人当中酒量最大的,他的现身又给了她一个烂醉如泥的理由。用过膳,客厅又恢复了喧闹的原样,不懂艺术的聊起了艺术史,没有思想的谈起了思想史,气氛比刚才活跃得多。李义山没有加入任何小团体的兴趣,也没有任何小团体愿意接纳他。王晏媄于是和他在沙发上坐着,聊些两个人都有兴趣的话题,打发时间。他们有出门的打算,但又不想作第一个离开的人,便只得耐着性子等。司马主席人缘很好,和很多宾客都是老相识了,看起来聊得很投机。又过了半个小时,终于有客人提出要走了,大家于是纷纷响应,李义山和王晏媄便也站起身来收拾。王茂元礼貌地跟每一个人握手,没有对李义山表现出特别的关心;王母还在喝酒,举着她的杯子,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对女儿也没有好脸色。他们两人又都不想最后一个出门,为的是不给王父王母说教的机会,便趁乱溜走了。两人象所有热恋中的男女一样,勾肩搭背地在公共场合打情骂俏。用现在的话说,狗粮撒了一地。他们算不上是俊男靓女的组合,但那恩爱的样子还是引得路人侧目。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天很快就黑了。两人都有缠绵悱恻的心思,却又觉得现下这种情形应该早点回家。要是条件允许,跟父母谈谈是个不错的选择。李义山将其母的表现告诉了王晏媄,并发誓他能作自己的主,安慰她用不着为这个担心。她说她知道,他是绝不会辜负她的。说完这句话,两人紧紧相拥,仿佛从身边经过的那些人都不存在了,贩卖廉价快时尚商品的店铺也不存在了,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两个。
分开前他们又在车里搂抱了半天,这才依依不舍地各回各家。王晏媄还是老样子,直等他消失在黑暗中看不见了,才驱车离开。李义山知道,今天回了家,定然还有一场争吵在等着他。虽然昨天他已经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但以其母的性格,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不过他也没什么好怕的了,他有爱作后盾。就算这里赶他出去(当然也不可能是当真的),至少还有一个人愿意收留他。但是开了家门之后李义山却惊奇地发现,其母竟然没有在织毛衣,而是在桌子旁坐着;电视也关着,家里静悄悄的。自从其父死后,其母就特别害怕家里没声音。所以不管看与不看,那台电视机总是开着的。李义山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紧接着他又看到了桌上堆积着一些没拆封的礼盒,心里便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些东西哪来的?”李义山换上拖鞋,来到桌边,也不坐下便直截了当地说。
其母双手交叉,双肘抵着桌子,不说话,也不看他。过了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买的。”
“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不要去他们家摇尾乞怜,用不着。我过几天就辞职,跟这个滥单位再也没有任何关系,跟他老令家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你是不是已经去过了?”忽明忽暗的光线中,他偶然看见了其母脸上的泪痕。
“去过了。你要是有地方可去,辞职就辞职吧。”
“怎么了,他们父子俩给你不好看了,还是他妈给你不好看了?”
“谁也没有给我不好看,你不用胡思乱想。”
“谁也没给你不好看,那你哭啥?”
“没事,我想你爸了。”
“想我爸?几十年了,烧纸都不哭,平白无故地就哭了?”
李母说不出话来,嘴唇哆嗦了几下。
“你要是不说,我就问令子直去。”说罢,李义山扭头就走。
“你给我回来!”李母大声喊道,一把将他拽住。
“那你跟我说。”
李母战战巍巍地坐下,两手握住一只杯子。就在她坐下这当儿,李义山突然发现,其母真的老了。他于是有些情绪化,往她握住的那只杯子当中倒了些热水,然后坐在了她身边。她没有哭诉,没有指控什么令人发指的罪行,只是很平静地叙述着,将她这天去老令家登门造访受到冷遇的经过讲给他听。她的声调没有起伏,似乎在告诉他,她的心里没有恨:这件事不能全怪他们(她至今仍对老令一家人感恩戴德),李义山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尽管她说得很隐晦,但他还是脑补得出来,在他们一家人的话语当中必定很有些不尊重的字眼在内,她不过羞于提及罢了,同时她也不愿把仇恨的种子种在他的心里。她挑了些必不可少的告诉了他,没用多长时间就讲完了。他的左右心室就像是在掰手腕,整个拧在一块了。他可以承受针对他个人的侮辱,但不能承受针对他母亲的侮辱;从今往后,也不能承受针对王晏媄的侮辱。即使是在文明社会,女人也是需要保护的,他一直这么认为,也许是因为自小没有父亲的缘故。他虽然扬言要把令子直的丑事公之于众,尤其是告诉他媳妇,但那只是气话,并没有落实到行动当中的计划。可是看见其母那委屈的模样,他恨疯了,尽管其母没有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他知道,肯定没有好听的。他本人,在他们嘴里,注定是“忘恩负义”那一个;其母,因为受到他的牵连,也一定是脸上无光的。在刘去华自戕之后,相对主义的道德发挥绝对主义的作用这件事已经无法再令他信服了。或者说,象这个城里的所有人一样,就是没有儒表法里的操作系统,他胸腔里面的处理器也不接受约定俗成的指令了,因为那“不灵”,要给“灵”的让路。他于是又安慰了其母几句,要她别再伤心难过,也无需担心,早点睡觉,这些交给他处理就好了。其母今天格外“听话”,没有和他争执什么,慢吞吞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李义山想,她之所以跟变了个人似的,也许是因为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这张“僧面佛面”而今不好使了,这对她来说不啻最沉重的打击。虽然令母经常对她颐指气使,使唤她就像使唤老妈子,但她从来也没有因此而失去对自己的尊敬。现在既然失去了,也就意味着老令一家人肯定说了什么让人痛彻心扉的话。李义山琢磨着,他们到底是怎样羞辱自己母亲的,越琢磨越愤怒,越愤怒越坐不住。其母回屋睡觉去了,客厅里就他一个人。惨白的灯光把屋子照得很亮,可他还是感觉自己什么也看不见。暖气不热,家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他穿着拖鞋坐在高低不平的简易凳子上,那画面跟恐怖片的构图差不多。他拿起手机,解锁屏幕,发现王晏媄发来一条消息,四十分钟前她已经到家了。他想不起来令子直的媳妇叫什么名字,于是只好在联系人列表里面翻。滑呀滑呀,终于找见了,点击头像,进入对话页面,里面空空如也,没有历史记录。他打开发送照片的功能,相册里面所有的照片全部呈现了出来。令子直与柳里娘出双入对的照片赫然在列,而且排名相当靠前。若是以前,做这样一件事一定会令他犹豫许久;可是现在,他连想都不用想,点击发送,一气呵成。他不知道那女人会不会回复他,兴许她都已经忘记了他是谁。过了一分钟,手机安静地在桌上放着,没有新消息提醒。李义山想,看来没戏了,那女人并不因此而勃然大怒,象新闻里的女主角那样当众扒光第三者的衣服,让她再也没脸作人。许多人选择隐忍,选择原谅,选择得过且过……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令子直的妻子发来一条信息:
“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