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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活的秒针频道

这是第一次,达利在避难室里感觉到饥饿。他坐在表演区舞台边缘,任由空气滚动肚囊。苍蝇站在舞台上,站没一会儿,又站不住,才坐下来,就不停望着呆然检视腕表的达利。苍蝇来来回回,身为消息工作者的职业性格爆发。达利没有打算聆听,直到他确认过去不曾在沉睡中出现空腹感,才把饥饿,等同于已经苏醒。

“想说什么,说吧。”

“老哥,我要说的不是消息,是真事……”

苍蝇兴奋编整分别从老管家和高胖口中得知的女干尸概况——盥洗室里叫作日春小姐的女人,被送下来的时候,至少有二十五岁。原来的身材脸蛋,都有电视模特儿的水平。老管家也不知道她被送下来的那一天,是几月几号星期几。几个保镖从螺旋楼梯送她下来,喝醉的她嚷嚷要吐,吐到整个盥洗室都堵塞,无法排水。后来,水真的淹到外头的避难室。之后,她就一直待在盥洗室。一开始,老管家以为她只是喝醉了,需要休息,其他男人,也不好特别照顾她。她倒是自己脱得光溜溜的,一直沉睡。可能有几顿饭过去,老管家想叫醒她吃饭,才发现她已经不怎么愿意呼吸了。大家开始好奇,这个喝醉又渐渐停缓呼吸的女人,究竟什么背景。大家追着老管家问她的个人资料。老管家没说,也不知道要怎么处理。日春小姐没有影响到日常生活,也就依她的意愿,继续让她留在盥洗室。日子久了,应该说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她真的不呼吸了,一直没腐烂,也没有发臭。临时避难室里没有老鼠蚯蚓,甚至没有一只果蝇肉蜂,会在她的死皮底下产卵,孵出白色蛆虫,缓慢溶解血肉。日春小姐只是渐渐风化脱水,干燥成现在这模样。只要不影响原本的日常生活,日子一久,所有男人就都习惯大号小便淋浴时,身边有一具女人的干尸……

“苍蝇,你不要自己乱加意见。”

“这消息不是要买的,拜托,老哥。”

苍蝇继续编排消息,达利听着,在光纤里归纳出几个疑点,没有打算追问。他清楚苍蝇的家世背景,也相信他不是随口胡诌的贩卖人。那些愿意拿出来买卖的消息,都有几分真实。关于真实,达利记得一件事。虽然一直没写入笔记本,但也没有遗忘,也打心底相信那则报道——某本八卦周刊,暴露几位快要退休的市府老议员,在知名五星汽车旅馆,集体诱奸几个未成年少女。这条新闻,就是根据苍蝇卖出的秘密资料:一份隐藏摄影机拍摄的影像数字文件。后来,未成年的诉讼不成立,因为少女们都是一些娃娃脸长相的成年身体工作者,打印假的未成年身份证,来参与秘密的高级修行营队。隐藏摄影机拍摄到的老议员,全都活得有名有姓。整个诱奸过程,其实有点半推半就。那些假少女,多少演出了对金钱诱惑的无法抗拒,谎骗所有的老议员。达利第一次听苍蝇提到时,并不相信,也没有放在心上,直到周刊将消息曝光,老议员们一一被起诉,他才发现失去一篇可能震垮市议会的独家报道。事件曝光后,被他逼得飞出公寓住所的苍蝇说,已经卖掉的消息,不愿意多谈。为了自我保护,苍蝇将那份影像数字文件,偷偷备存了一份。这违背了消息工作者的口诺契约原则。苍蝇大剌剌表态,牵涉的都是有影响力的市府老议员,不能不多存一个备份。他也与周刊签了双向保密协定,还将周刊总编允诺金额的对话,以手机录音。苍蝇难得谨慎,达利也依他的提议,自行潜入苍蝇公寓,在笔记本电脑上观看备份的盗录影像。也如同他答应苍蝇的,不会再盗拷档案,只是在笔记里速写那些轮转印刷在视丘表层的影像——只有一位身体工作者,没有进行假少女之间半推半就的默契表演。她喝了不少鸡尾酒,昏沉沉躺上床,没一会儿,可能是吸毒引起癫痫,快速休克。她渐渐不再紧绷僵硬,也慢慢松软死去。这时,第一位老议员前来性交。起初他温柔对待,但怎么也得不到这位假少女的响应。他只好草草进行,快速与愤怒射精。之后几个轮流性交的老议员,也都没有发现少女已经不愿意再呼吸。只有我发现了这件事?已经死去的她,侧躺脸,微微眯着眼,看着电脑屏幕外头的我。她知道是谁在看她?或者,知道谁会在事后看见了她?后来,五星汽车旅馆因搜查而倒闭。整个事件,也在K市市议会厅长请辞之后,被收纳归档到某个丑闻储藏柜。约莫就是那时前后,达利开始发现,妻与儿子经常不在身边。他只好独自前往一家不曾去过的二轮片(刚从主流戏院下档的过期电影)电影院,观赏过去会全家观看的家庭喜剧。某一次午夜场,播映结束了,他还呆坐在观众席,在准备起身离开时,看见了那部盗录影像的后续发展——片尾结束之后有幕后花絮。那位充当未成年应召的身体工作者,出现在切割跳出的子画面。她依旧躺在那张死时的绸缎床铺上,一听见曲调欢乐的片尾曲,就立即苏醒过来。她抓抓有点干燥的长发,质问我,为什么还来看她?我回答她,想知道真实的消息。少女脸红好一会儿才说,她真的未成年,给应召公司的个人年龄资料,其实就是造假的。除此之外,整个诱奸事件都是真的,包括当时在汽车旅馆里,她真的已经休克死去。我追问,知道当时被针孔摄影机拍摄吗?少女知道。那苍蝇又是跟,谁,买的图像文件?我追问之后,少女拉来缎亮的羽绒枕头,盘在腿窝,透过电影院的立体声喇叭解释说,苍蝇取得的,不是另外买来的第二手资料,也没有什么针孔摄影机。当时,苍蝇就在五星汽车旅馆的房间里,盗录拍摄。只是苍蝇特别小心,一直以倾斜翅膀四十四度的角度飞舞,躲入光的背影,没有被任何老议员发现。

一声清脆,不是拍手。苍蝇像催眠那样,轻轻弹了一次手指响。

“她没有看见我。”达利脱口。

“老哥你说什么?日春小姐已经干成那样,怎么看得见?你不会又飘走……”

嘎……如果苏醒有一种音域,那么在这个临时避难室的角落,突然摩擦出另一块音域。那是扩音器启动钮被扳开的特殊音频,接来的是老管家的通知,“各位先生,请到厨房,我们准备用餐。日春小姐要用餐,也请试着通知我……”喇叭隐藏在舞台的木框边,不易察觉。老管家衣着整齐的精减肥影,随着广播通知,从厨房内侧一面瘦定定的白墙,优雅地走出来。

餐桌是从吧台一角向外延伸出来的电动伸缩桌面。达利一行人走到用餐区,最后一段不锈钢桌面缓缓推展出来,自动扳出两条腿,平衡降落着地,没有制造任何摩擦噪声。一直都还不知道称谓的两个男人,分别入座,国字脸面对倒三角脸,坐在第二顺位的座位。达利直接坐在国字脸男人的旁边。男人立刻埋怨挑眉,翻开手指扳动关节,鼻孔哼出气,快速从达利右耳洞拉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小布偶——就是童话故事里说了谎鼻子会变长的小木偶。它是用粗棉布缝制的布偶,不是老木匠使用的木材原料。国字脸男人一手钻进小布偶,原本软趴趴的布洞布体,吃了血肉脂肪,肿出骨干实肉。小木偶布偶用线缝出来的四肢关节,油润自由了。细细的长脖子,硬成塑料水管,眼珠是时时躲着猫的神经质鸽子,连眼睫毛都开始发抖,干起粉刷空气的活。达利想探知国字脸男人为何发怒。短鼻子的小木偶布偶,用兴奋紧绷的裤裆,挡住了视线。

小木偶布偶摇摇头,布缝制的嘴巴,嗑嗑嗑上下咬出刨木声,“你坐错位置了!”

达利没有听错,小木偶布偶说话了,鼻子并没有变长。

国字脸男人一抽手,小木偶布偶又懒回一团布料。就在软鼻子快要对折时,倒三角脸男人抢去了小木偶布偶,一股劲往三角脸的右耳洞填塞。国字脸男人试图抢回,倒三角脸男人搬出两手阻挡。小木偶布偶的一只软脚,就挂在耳轮上,晃啊晃,直到倒三角脸男人推它一把,小木偶布偶才完全钻进耳洞,逆着寒毛,住进那肉穴深处的蜗牛壳。就在耳洞飘出鼾声时,国字脸男人又一个假动作,从达利的左耳洞,拉出了另一个小木偶布偶,立即就往国字脸的耳洞里塞。

“两位魔术师先生,吃饭的时候,不适合比赛,会影响其他先生用餐的。”老管家说。

老管家口中的两位魔术师,开始敲打不锈钢餐桌抗议,擂起重铁反光。

“这是达利先生第一次用餐,我还没有为他说明……”老管家转身告诉达利,“每个座位都是安排好的。你现在坐的,是高胖先生的座位,请坐到苍蝇先生的对面。”

高胖小声向达利表达歉疚。等所有人落座,老管家依序上菜,从国字脸男人、倒三角脸男人、高胖、苍蝇,最后才是达利。每个人都准备了一份马铃薯浓汤、一块牛排、一颗削皮苹果,以及由豌豆、玉米粒、红萝卜大丁组成的冷冻蔬菜。

“老管家,三色蔬菜还没有吃完啊?”高胖询问,马上又露出歉疚。

“高胖先生,今天是用盐水清烫,和上一餐凉拌不同。你试试看口味。冷冻库里的存量不多,再三四餐,就可以换成花菜了。”

听到这消息,高胖愉悦开动用餐。达利的目光一直困在高胖对面的座位。那里是空的位置,没有人坐,也准备了一份完整餐点。

“那是日春小姐的座位。”

老管家礼貌地向达利解释,临时避难室的日常生活与起居琐事,都有简单的规则秩序。物资补给是固定的,餐食需要分配。避难室虽不算小,使用空间却有局限。老管家为被送入避难室的每位成员,决定食物配额,也安排睡眠的指定位置。就一位临时避难室的管家而言,吃与睡,是最重要的两件事。这两件规范,都只是心理强制,以减少争执。醒着时的其他事,诸如盥洗、如厕、运动、娱乐休闲和每个人的日常交际活动,老管家完全尊重个人的习惯与需求,不会介入。老管家举例说明,厨房配备有最先进的自动杀菌洗碗机,但为了杜绝病源,曾经为达利调柠檬水的玻璃杯,都以激光技术,先在杯底打写称谓。所有的个人物品,都有这样的印记标签。达利在桌前的白瓷餐盘角落,真的发现自己姓名,就连沉重的不锈钢刀叉握柄,都有“达利”的钢印戳记。

“两位魔术师,是怎么称呼呢?”

“一位是国字脸魔术师,另外一位是倒三角脸魔术师,他们以前在K市表演时,一直都是用这样的称号……就像达利先生看见的长相一样。”

“老管家,不会就是,老管家?”

“被叫老管家,不知道多久了。我的姓名,从来没有比工作重要。”老管家站直身体,有一种稳重的自豪,“这些个人的日常卫生用品,都是跟着各位先生一起送下来的。”

“一起送下来?”

“各位先生在避难室里需要的东西,高楼层管理人都先准备好了。”

“高楼层管理人……”

“是的。达利先生应该听说过他了。我担任管家,为各位服务,制定生活规范,也是高楼层管理人赋予的。”

“高楼层管理人,是谁?”

“我也不知道。”

“这样,谁都有可能是高楼层管理人。”苍蝇边咀嚼牛排边插话。

“苍蝇先生说得对……两位先生刚到这里,一定有很多问题。每一位先生也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送下来到避难室。刚开始,都有很多问题。我也是。达利先生是文字工作者,应该最了解,问题永远都有,答案永远都不完整不够充足。有问题,我们另外找时间慢慢讨论。现在,我们先用餐吧,好吗?”

“老哥,老管家说的都是真的。连内衣内裤浴巾都有绣名字,相信我,都是高级饭店会用的好料子。这个高楼层管理人最对我胃口的,是没用我家老头给的姓名,直接用我入行时的绰号,苍蝇。一只这飞飞那飞飞的苍蝇,见鬼了才知道,那真的是我。先吃吧,饱了才能活。”

苍蝇又是一大口牛肉,以长长的管器吸吮红润的五分生血。老管家浅浅鞠躬,角度诚恳,之后回到倒三角脸男人旁边的第一顺位座位,开始用餐。

所有人都嚼得滋滋生味,达利拿起汤匙,舀起马铃薯浓汤,吞咽一瓢浓杂的推测——座位的安排,与进入避难室的时间先后有关吧?老管家正对面的座位,空着没有人坐。那之前是安排给谁的?他以牛排刀分开三种蔬菜丁,叉起三种不同颜色的质问。黄色的玉米粒吐露软芯。高楼层管理人会下来跟大家一起用餐?红色的红萝卜丁,质疑涩涩口味。也是从螺旋楼梯下来?绿色的豌豆被臼齿咬压,破成一颗颗的不耐烦。苍蝇曾经提到的下水道密闭空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牛排刀被拿起来,切开第一块肉角,下水道就躲入肉层。他按压未熟的生牛肉,挤出不怎么喜欢的红汁,那血的气味,引来苍蝇一次假装露出的口风,绿舱事件,发生在哪里?关系着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又是多久以前的记忆?达利吞下少许新鲜血汁,却咬不出记录在笔记本里的一个相关字。它们一字一句躲入更深的生牛肉纤维。之后就只能以吞咽面对了。每吞咽一口,困盹都变成糖粉,开始在血管里堆积甜腻。牛排还没吃完一半,清醒大量溺死在浓稠的马铃薯汤底。他眨眨眼,一切开苹果,那落了籽的果核,已经蛀满了睡虫,早就偷偷躲在更甜的肉芯里,腐烂出逐渐发酵的睡意。

“达利先生,想睡了吗?”老管家询问。

达利眼前的临时避难室,只剩下一条线的粗细。在这被眯成窄扁的空间里,国字脸与倒三角脸,两位魔术师举着刀叉,彼此瞪眼,进食对方餐盘的牛排和冷冻蔬菜,脸颊皮肤一口红,一口黄,一口绿,再一口,同时分泌出生牛肉的血。

老管家继续说:“达利先生,我帮你安排在最靠墙的那个沙发……累了可以先去休息……请安心入睡……剩下的,我会来收拾……还有一些事……”

声音在沙砾下一厘米的地方行走,摩擦出老调。达利稍稍闭上眼,就听见苍蝇挥舞刀叉碰撞瓷盘,叨叨建议,要举办某种定期表演,让避难室的日子多一些变化,比较不无聊,大家也有事可做。高胖羞涩呵气附和,还嚼着牛肉块,又滚动喉结,喝下浓稠的汤汁。就连两位魔术师的呼吸,都开始哼唱节奏,还有两个重叠在一起的软木偶,喊着加油,拍击扑扑扑的布手掌……这些声音吵闹着达利耳洞深处嗜睡的蜗牛。接下来,老管家不停张嘴抿唇,达利却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十多年采访人物的经验,让达利多少懂得简单的唇语。他从长出老斑的削薄唇形,读出——湿脚印秒针。复眼。宠物纸人。蜉蝣电影。侏儒是时间。亲子公墓。之前之后的句号……其他没能解开形体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学无声的蚊子,躲入光的纤维缝隙,飞出临时避难室。

达利边走边打盹,前往休息区靠墙的马蹄沙发,跌跌跛跛,一褪去衣裤就正躺仰睡。两截小腿还露在座垫外,似站似悬挂,睡意松绑了全身关节。他一闭上眼睑,就看见繁色的打光纸,多层膜似的叠贴。这种色光,怎么也无法达到睁开眼皮的亮,它们只是任性穿透了薄薄的睑。有一些颜色钻过睫毛,让眼睑感觉痒,一颤抖又出现更多缝隙。透光稳定之后,一个发麻的小男孩影子,开始在眼皮底构图。先是勾勒出某种热带飞蛾厚重的粉肉翅膀,刚破蛹出来。等待成熟成形之时,又被钉入标本箱。接着,软软的蛾身圆环,圈出树木的年轮,这一秒向外成长了几岁,下一秒又枯萎成小男孩悲伤的瞳孔。轻轻一挤压,就能哭出眼泪。每一滴都形状完整,滴入散发荧光绿的手捞鱼网,最后被水族馆主题餐厅里一个只有耳朵的男服务生,全都拎到环状日光灯的光门口。眼球一自主滚动,光门就晕眩成一缸水。这位男服务生越往水的深处游,身体就被拉得越长,漂向一直拿眼皮当画布的小男孩。男服务生如古代鱼浮到水族箱表面以肺呼吸。他仿佛在告诉小男孩什么事,小男孩似乎也懂了。这时,达利看清楚了,男服务生不是只有耳朵,那些眼鼻嘴唇,都被一层软胶皮肤覆盖包裹,只能依稀看见面器的轮廓。达利无法从这样的五官,看见男服务生是否兴奋愉悦,是否悲伤忧郁,也不能读出无声的唇语。此时此刻,达利光脚站在自己的右眼眼角处,脚底踩着黄绿色、带有油脂的分泌物。他一抹脚,眼皮画布的光影图腾,快速旋转,跑成一块黑胶盘,却没有唱出任何旋律。小男孩突然抓起达利的手,泅入主题餐厅的水族箱。在看不见玻璃框的透明水中,一尾尾凸眼金鱼,抖动尾巴八方游开,把水族箱的容量加大,也加深水族箱的尽底。小男孩突然拉起达利的手,潜入水深处……憋气泅泳……那并不是通往光门的方向……开始出现溺毙的感觉……达利睁开眼,依旧被白晃晃的日光灯笼罩着。这不是一次理想与完整的苏醒。他甚至觉得,并没有真的进入睡眠,只是秒针开始弹跳,他忘了计算它走了几圈。最近一次,停在这类醒与睡中介的暧昧时刻,他下意识的动作就是,查看机械腕表的时分秒——依旧是我。我试着查看时间。时针分针都告知,我已经在地下铁站的长椅上,沉沉睡了一觉。只有秒针不认同,任性停止脚步。我醒了,没有看见地下铁站名。人潮在两条等待线之间,不停上车与下车,又交错走入对面轨道的地下铁车厢。已经靠站的车体,不停将同样的两批人潮,吞咽,又呕吐出来。这两班地下铁,并没有驶离这个失去站名的停靠站,也没有其他不知开往何处的列车抵达。对此,我无感担忧,只是来往之间,一直没有出现我认识或认识我的乘客。一个都没有……达利想记录这个曾经发生过的,又有些犹疑,是不是会重复写入笔记本?他伸手摸摸左右耳边,没有靠枕,也没有任何皮质硬纸本,压在蓬松的棉絮底下。这张沙发不是K市郊区家中的客厅沙发。透过桌几底部,他却看见一双白皙没有血色的孩童小腿,静静垂挂,偶尔又像狗尾巴愉悦晃动。达利不敢坐起身,害怕会看见儿子就坐在临时避难室的桌几上,拿三十六色的彩色笔,帮涂色本里的稻草人填充天空,把懦夫狮子画成航空母舰,再为铁匠工和斧头,描绘出玩具博物馆的摆放橱窗。最后,再用全黑彩色笔,逼迫艾丽斯消失在纸面的这一块黑,就连原本的人物虚线轮廓,也都消失。达利闭上眼睛,祷念儿子能够离开。等再张开眼睛,光溜溜的孩童双脚走下桌几,下一步就踏上角落的螺旋楼梯,几个蹬步之后,没入螺旋向上的平面黑。

达利担心,儿子会出声问他:“你为什么待在这里?”

“你为什么待在这里?”

儿子上回提出这个问题时,达利正从儿童游戏区的蜗牛溜滑梯滑下来。他还来不及回答,儿子沿着溜滑梯的斜梯面,爬入蜗牛的螺旋中心。在那塑钢的壳内,儿子突然大声提问,你为什么待在这里?仿佛那蜗牛壳里,还有另一个人,可以回答问题。大厦顶楼的天台上,一样的,没有人回答。儿子又乘坐管状溜滑梯,呼呦溜下来。只不过滑出蜗牛溜滑梯的,只剩下声音,并没有他熟悉的儿子。

好长一段时间,他不再相信初醒时的记忆。蜗牛溜滑梯的楼梯细节并不牢固。他无法分辨,儿童游戏区的蜗牛楼梯和临时避难室的螺旋楼梯,在建造材质、螺旋圆周、阶梯面的宽窄,有什么不同。能找到这两者之间的相似点,或许可以从某个旋转中的楼梯、蜗牛的螺旋接缝处,离开避难室吧。达利如此推测,坐起身,确认自己身处某个市政区的下水道临时避难室,并没有困在已经写入笔记本的天台儿童游戏区。他认真察看腕背的古董机械表。秒针又不滑动了。秒针停在这一次浅浅入睡前后的刻度上。时针可能绕了整整一圈,分针也可能已经走了七百二十圈。唯独秒针,达利不信任它。它可能在第一秒或是第二秒,就故意松脱轴心,停在现在的刻度,一圈都没有走完。时间似乎在苏醒的同时,再度停止。没有谁,可以采证秒针的态度。避难室的时间,因为睡眠,确实消失了,至少有半个一天了吧……达利说服自己,必须相信这个无法写入笔记本的推论。

高胖没有离开表演区舞台,躺着却无能腐烂。两位魔术师和原本爱穿三角内裤的苍蝇,都穿着统一供应的洁白内衣裤,在各自的马蹄沙发,睡成人条。苍蝇那件骷髅头涂鸦T恤,没有机会笑出声,就不知去向了。避难室不冷,不热,也不闷。中央空调的恒温设定,相当舒适,也没有任何马达风扇的运转分贝,制造吵闹,将只露出耳朵的男服务生转化为机械人,或者让悲伤的小男孩浸泡在主题餐厅的招牌水族箱里,与那群凸眼金鱼,一同漂游,一起失去了眼睑,不管溺毙,还是繁殖出鳃,都必须睁大眼睛观赏前来用餐的人,继续睡眠,同时也假装睡眠。

这次醒来,只有老管家没有入睡。老管家在运动区的飞轮脚踏车上,让固定的飞轮原地滚动。他盯着白墙,脚力小得连轮圈周围的空气,都懒得扬起毛絮灰尘。他整身内衣裤,已经湿漉漉黏着表皮,衬托出变色龙皮肤,老人斑也伪装成布料上的脏点。达利走上前,看着同一块白墙。怎么还没睡?被送进这里之后,固定时间运动吗?……达利想攀谈这些话题,又觉得生涩。他最想问老管家——你是第一个被送下来的人?为什么被送下来?——却怎么也说不出口。飞轮的齿轮链条细腻转滑,牵引一个十来磅重的哑铃飘浮起来。达利单手抓举,来回上下摇摆,引诱墙面上无数细微的裂痕,睁开眼,苏醒过来。墙面上眯着眼的纹路变粗,从两边尖端倾全力向外裂口,拉出突然大笑的线条。这些裂痕,让水泥墙面瞬间风化,崩解碎成细粉。飘落的,全是白色粉末,它们先被卷入缓缓踩踏的轮胎微弱气旋,四处涡转飞散。大多数不愿意活的粉末,被地板的灰尘偷走颜色,只有微量愿意活的粉末,飞入达利的鼻腔,跟着黏膜进入微血管,控制了他的视觉神经。

眼前这面墙,开始向内凹陷。老管家持续踩踏,飞轮没有脱离支架向前行军。达利停止练举哑铃,直到裂痕自行挖掘出时装人偶可以摆放的橱窗深度,墙里出现另一面内墙,是一整块大玻璃。玻璃是那种陈旧的半透明碧绿玻璃,有厚重的可视感,里头还活着无数的小泡粒。这些小气泡保存着不知多久以前的空气,密密麻麻,撒落不均匀,不影响绿玻璃墙的半透视感。

达利放下哑铃,走进墙面凹陷的奇异橱窗,趴伏在玻璃面。绿玻璃墙的另一头,是那种都心百货公司地下室的大型生鲜超市。有黑蓝紫红各色身影穿梭,也有好多人条,列队形成百足虫。他可以听见本日折扣的高分贝广播。人与人的对话,一传递进入厚玻璃,全被小泡粒拦阻,吸入空心,一同与不知道年代的气体困着活着。一位小男孩慢慢走近玻璃墙,小手一伸起来就拍打,发出薄皮薄肉的嬉闹。一位黑直发女人跟着走近,拉扯小男孩,制止拍打。达利赶紧拍打玻璃,一开始没有特别用力,也没有叫喊。小男孩与长发女人都没听见,达利才握拳,用掌肉捶打。达利增加力度捶打,想要出声的呐喊载满一艘单桅帆船,驶抵喉头的沙滩,才发现海水一直都没有涨潮,就立即搁浅,没有一个字靠岸卸下船。靠近玻璃墙的母子继续哭闹与拉扯的戏码。这时,另一位瘦高少年停下步伐,站在海水永远离开的远方潮汐线。这位少年面朝玻璃,没有任何热对流吹动风帆与舵,摆渡他靠近。加上小气泡的干扰,达利无法看清楚瘦高少年的五官长相。从那种似乎愿意永远停留的站立姿态,达利推断,少年其实看见他不停捶打玻璃墙的双手,也可以听见压在船舱底房的呐喊。少年再往前一步,一定可以发现玻璃墙另一头的临时避难室。

“老管家,打破玻璃,从这里出去?”

“我试过了,这玻璃墙打不破。如果可以,我不会阻止。”

达利听见这样的回答,想要打破玻璃墙的念头,瞬间抹去。或者,就只是瞬间遗忘了。

“达利先生,站在这里,已经不算是避难室了……我的运动还没有结束呢。”

老管家走出巨大的墙面凹洞,坐回飞轮脚踏车,开始缓缓踩踏。这次他不是往前踩,而是向后用力踏。轮胎向后空转,呼出逆时间方向的旋转气涡,重新抢回被地板偷走的粉末,再度飞回凹洞,逼迫达利走出白墙内的玻璃橱窗。玻璃墙先被覆盖,老管家加把劲,把渐渐半干的内衣裤又再濡湿,直到粉末重新凝固成白墙,留下那些在粉刷之后就偷偷栖息的裂纹。

不少裂纹看出达利的忧伤,哭出了少许的水膜。

“开始有湿气了,外头应该是要转换季节了。”老管家说。

“老管家,我是不是还在沉睡?”

“达利先生只是站在墙里,发呆了很久。”

“我刚才……走进裂开的缝隙里头?”

“我也是。不管是哪一道的裂缝,都会引诱一直盯着它的人,慢慢陷进去……”老管家滑下飞轮脚踏车,关掉难度最大的阻力设定,努力维持该有的站姿礼仪。两个大齿轮盘,不管顺时针还是逆时针旋转,都让这具老身显露严重疲态。他继续呼气,“我一开始也不知道,只是为了打发时间,我经常骑。不知道多久以前了,有一次,我特别专心使用肌肉,裂缝突然打开一个洞,我越用力,洞就越大。各种形状的洞都有,而且每一次都不一样。我也不知道它可以多大多深,又会通到哪里。不过,最后都是另一面玻璃墙。”

达利望着白墙的裂痕细纹,喃喃自语,“就像睡着之后……睡得越深,就会越想看清楚那一边的人,出现的东西,发生的事。可是越用力,那里的地面、天空、空气,甚至是光谱和颜色,全都会变软。从柔软里,掉出另一个人,另一个不相关的东西,有时又会发生另外一件事……刚刚,说不定,不小心就会掉出一辆脚踏车,或是让我陷落到某个陌生人的小肺泡。也说不定刚才看见的,是光谱变软之后,突然泡到绿水里,才冷成一面绿色的玻璃墙……”

“以达利先生过去的工作见闻,刚才不管在裂缝里看见什么,应该都不会感到困扰才对,呵呵。”老管家露出难得的笑容,“对了,不知道这一次,达利先生睡得好吗?”

“这一次,好像是白天,霓虹灯却全都亮着。马路上好像没有车,没有引擎,也没有路人。我好像沿着骑楼,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

“那表示有一段很好的深度睡眠。”

“走得太长,不容易醒过来。”

“在这里,都不知道怎么睡着的,也没有怎么醒过来的困扰。”

“不管怎么样,我头不昏也不痛了。”

“之前的宿醉,应该全都退了。希望这段很长很长的路,对达利先生想写的故事,有帮助。”

达利对老管家的指涉感到惊讶。就连妻子,也质疑过他持续多年杂写笔记的初衷。老管家喘吁吁,擦去额角汗水。过度失去体力与血糖,手在光里颤抖,写出了一些可能。

“达利先生的个人资料里,有记录笔记的习惯,还准备要写故事。你别介意我看过了。高楼层管理人期望我多了解被送下来的每个人,好协助各位先生适应这里的生活……我也很抱歉,那个笔记本,没有一起被送下来。”

笔记本究竟遗落在哪里,又有谁看过了,现在都不是达利的困扰。他只想知道,那份和每个人一起送下来的个人资料,写了哪些关于他的内容。老管家示意自己一身汗不礼貌,要先离开去盥洗室淋浴,才能为达利准备食物与服务。他也建议达利,去简单淋浴,他会去仓库拿新的内衣裤,让达利换上。达利受困在另一个自问自答,无法实时反应有关配发内衣裤的疑问。过去,在进行人物采访之前,达利会事先模拟受访人回答那些带有穿刺度的问题。现在,他犹豫着——如果我请自己以个人资料的格式,描述达利,那达利会是怎样的一个男人?这类的回答,他告诉自己很多次,而且重复做了无数次。每一次,他将个人资料提供给杂志社报社,内容都会有些微差距。描述的长度,多半如一只蜗牛在雨后玻璃窗上的短暂徘徊。有时候,他会故意没写出曾经任职的媒体单位,或是遗忘自己的出生年月。有时候,他会待在一家已经停止出版印刷物的编辑部,不停校对不知作者为谁的稿件。有时候,他任由自己留滞在一直无法毕业的研究所,以便陪伴从学生时期一路偕行的妻子。如果被要求增加数据长度,他便开始描写那些“曾经任职于”“一直担任某某成功人士的影子作者”“过去经历过种种如”“目前只从事”……他不认为这些个人描绘,可以拼凑出连他都感觉陌生的达利。笔记本在身边,达利就会立即写下——或许,该在那份个人资料的备注栏表明,老管家收到的达利,并不是我提供的。可能是高楼层管理人从网络数据上拼贴出来的,也可能是附在某一篇报道之后的个人档案,衬着五年前戴着鸭舌帽的黑白照片。除了那些大量的过去、曾经、目前,还有哪些我没有被下载?一直不曾出现在个人资料里的“未来”,能否被记录在这份个人资料?盥洗室传来单次关门声,咬断开始绕圈的思索线。一逃出圆周,眼前立即浮出女干尸。日春小姐还待在盥洗室,老管家进入时,一样没有犹豫。其他人还在冬眠,不到苏醒时刻,很难被吵醒,不细看胸腔起伏,根本听不见呼吸。

腕表上的所有指针,都刻意忘记齿轮之间的呼吸,没有谁愿意先咬合,推对方移动。就连表盘上的海浪刻纹,都因为月亮转入显示窗,停止潮汐波动。达利走向休息区的沙发。国字脸魔术师与倒三角脸魔术师,分睡成马蹄形的两条并行线。他们都没有佩戴手表。他只好摇动苍蝇。这轻轻一接触,苍蝇翻出藏匿在沉睡里的另外四只脚,睁着眼,紧紧闭着嘴,没有因为恐慌,露出一丝惊吓。达利也怕惊动其他人,以动作示意,手表又停了,需要对校现在几点几分。苍蝇一脸没睡饱的厌烦,直接把整只手送给达利。

电子表上头的秒钟,一直累积增加终归重复的数字。

时与分,显示着12:25。

达利把古董机械表的时针分针,调整到十二点二十五分。电子表的这一秒比下一秒更加明亮。再多一秒,天花板的日光灯就开始晃动,生出光晕。为了确定是深夜凌晨,还是正午时刻,达利又拉出那只躲入沉睡的苍蝇肢体,扶正电子表,让另外五只脚,继续假死。他单击显示钮,电子表泄露秘密——苍蝇依旧以二十四小时为基准,设定临时避难室的生活节奏。

达利通知自己,现在,中午了。

龙头一被旋紧,发条盒不得不启动运作机制。古董机芯开启自动上链的本能技巧。秒针被迫稳定顺时针行走。达利更加专注观察,发现秒针还是以弹跳的姿态,对抗着计时。如果秒针归顺,那种微小齿轮的间隔与互咬,会让行走的时间,接近一种飘移。达利没有眨眼,直到秒针通过12。分针同时弹跳了一格。达利坐落沙发,静静追踪秒针与分针。他没有感觉背酸,也不觉得抬起来的手臂会疼,时针突然移动一格,跳到了数字1。

达利试着说服自己,现在,下午一点了。

他摸摸下巴,胡楂突然变长,指尖也多出一截需要修剪的指甲。用力抠头皮,便在指缝找到剥落的头皮屑。把头皮屑置于显微镜,应该还能发现原本生活在K市的尘螨。扫落更多头皮屑之后,头发清洗吹整梳理完毕的老管家,突然立在眼前,将捧着的几套干净的新内衣裤,递给达利。

“这些是达利先生的配给,多的可以先收纳在沙发座的储藏柜……”老管家说着,达利还困在已经死去的头皮角质,老管家接着说,“不管发现什么新问题,先去洗个澡吧。有时候,温热的水可以提供很好的答案。”

“老管家,我想先知道一件事。”

“请说,达利先生。”

“你还记得经济单独核算之前的K市吗?”

“这么久了,那时候的K市,已经很模糊。我的房子,工作的地方,常经过的几条公交车路线,还有贯穿K市的中央铁路,一定还在我知道的那里吧。那时候,火车还没有地下化,我根本没办法想象苍蝇先生说的,铁轨已经离开地面,移到高架桥上,每一个公园都有直升机的停机坪,专门载那些要到另一个城市开会的商务主管……当然,还有家人,跟我们去过的地方。本来以为都会慢慢忘掉,不过待在避难室越久,反而越清楚。有时候,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

“过了那么久,都还能记住……那其他的呢?”

“其他的?都忘了,有些是其他先生告诉我的,被取代了。”

“取代?”

“原本这样,然后变成另一个新样子。就像苍蝇先生说的,K市的国际机场跑道,现在盖在河面上。”

“不是这样的。老管家,还没有动工,只是有计划要把一段干河道,填成跑道,消化越来越多的航空班次。只是有抗议,一直没有动工。”

“这样啊?”

“苍蝇有时候会乱说,老管家别全信。”

“没关系,在这里,都一样。过一阵子,可能就忘了。”

“所以……在这里,还是有机会忘掉一些事。”

“会的,一定会的。现在,先换掉旧的内衣裤,大家统一起来,会比较整齐。别担心全都是白色,都绣了名字,洗完烘干之后注意一下,就不会拿错。”

达利收下折叠压纹明显的全棉内衣裤,在衣领和裤腰的松紧带上,发现用黑线缝绣的达利。为了什么被送下避难室?这问题刚哽上喉头,老管家催请达利先去冲洗,同时又提醒了另一个,他一直想藏放起来的疑虑。

“达利先生,使用盥洗室,不用担心日春小姐。不管她在什么地方。”

达利点点头,再一次检视古董机械表。秒针仍然抗拒弹跳。达利从松懈的防水胶圈,渗入表盘上没有暗礁的海浪刻纹,试着说服秒针,没关系,就继续这样吧。就这时,秒针竟然不怎么顺畅地开始飘移绕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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