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斜光到晓
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
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
绛消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
笑语檀郎,今夜纱橱枕簟凉。
明日傍晚便可到达断玉山庄了。
赶了一天的路,一行人在路旁随意挑了一家客栈住下来,马儿自是吩咐小二带去喂食了。
桌上的菜很丰盛,鸡鸭鱼肉样样不缺。
程御替三位公子斟上酒,洋洋得意道:“如何,今晚这菜色不错吧?我可是叫小二把他们店里的招牌菜都端上来!”
白远淳但笑不语,却是钟离无痕鲜少地瞥一眼程御,随即开口道:“哼,奢侈!”
程御闻言张眉呲目道:“你说什么?奢侈?有种你别吃啊!”
钟离无痕冷扫一眼,沉声道:“再瞪?小心我抠了你眼珠子!”
白远淳终于说话了,摇摇头叹气道:“唉,你们两个啊,是不是天生八字相冲?从来没有一次安生的时候。仔细别吓着了弟妹,到时候惊鸿可不会放过你们两个。”
夏惊鸿微笑道:“早已告知影儿了,这两个人哪,成天便是这样,不足为怪。”说着夹一块鱼到照影碗里,她回眸柔柔一笑。
白远淳斟些酒,随意道:“这桌菜啊,是奢侈了点。不过若是能帮弟妹补点肉回来,也算是值了。”
白远淳、钟离无痕和夏惊鸿是私下结拜的兄弟,按照年龄来,白远淳最大,夏惊鸿正好排老幺。这些,雪照影都是已经知道的。
程御此刻正啃着一只大鸡腿,满嘴糊着油,一听白远淳的话忙点头应和:“就是就是,还是白公子理解我的苦心啊!我是看夫人身子骨这么单薄,专门想让她补一补啊!”
钟离无痕斜睨了程御一眼,“哼”了一声,继续闷头吃菜,雪照影倒是捂着嘴笑了。程御早已开始继续奋斗他的鸡腿,哪里顾得上旁的事。
忽然听白远淳道:“咦,弟妹啊,你那贴身丫鬟怎么不见了?”
雪照影应道:“思竹?她怕是先去打理房间去了。”
白远淳神定气闲:“那可怎么成?她也该来一块吃饭的。”
正说着,却见一位绿袄少女刚好从楼梯上下来。白远淳忙招招手道:“思竹妹妹,快过来一块儿用晚膳。”思竹已经走到他们桌边,忙摆手道:“不了,多谢白公子,思竹只是一个丫鬟,哪里能同主子一块儿吃饭。你们吃吧,我不饿。”
白远淳不放过她:“欸,哪里的话,人是铁饭是钢,奔波了一天了怎么会不饿,快坐下一块儿吃吧!”说罢便扬声唤道:“小二!速来添双碗筷!”店小二堂巾一甩,高声喝道:“来嘞!”
思竹还欲推辞,雪照影开口道:“思竹,白公子盛情哪有退却的道理,快坐下吧!”思竹见小姐发话,夏惊鸿也正微笑地望着自己,于是点点头便坐下了。
刚沾凳,白远淳又出声了:“哎呀,思竹妹妹,你怎么能同弟妹坐一块儿呢,多影响她和惊鸿啊!”拍拍身旁的凳子,“来来来,快坐这儿来吧!”
思竹面露难色,犹豫道:“这……”
白远淳“哎呦”道:“这有什么好犹豫的?还是,不愿意?要不这样吧,”白远淳笑眯眯,“思竹妹妹,你就同钟离无痕这座万年大冰山坐一块儿吧!”
不出所料,钟离无痕从不离身的折扇立即发出一声轻微的“咯”声。
白远淳啜一口酒,酒香扑鼻,笑眼眯眯。
待到达断玉山庄的时候,果真已是傍晚,暮色四合,云归天暝。
断玉山庄庄主夏雷镜早已在正堂等候多时,一行人进来时,看到的便是灯火满堂的壮伟景象。
夏雷镜已年届六旬,满头银丝,谈笑间脸上都是道道深刻的折痕。他今日身着虎皮大衣,头戴狐裘皮帽,腰间一条棕皮扣带,脚蹬褐皮棉鞋,甚是粗犷的模样。他原本正坐在正堂高位的金碧长椅上,见他们回来了,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慢慢走下台阶,大笑道:“鸿儿啊,你可总算回来啦!”
夏惊鸿微微鞠躬道:“义父,鸿儿回来了。”
后头跟着的白远淳和钟离无痕也抱拳道:“见过庄主。”
夏雷镜朗声笑道:“欸,欸,何必如此多礼,白公子和折扇公子能光临本庄,实是本庄主的荣幸啊!”
白远淳也笑言道:“庄主言重了。”
夏雷镜望了一眼夏惊鸿身旁的女子,果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对夏惊鸿道:“鸿儿啊,早先我便听说你带了个女人回来,今日一见,果真出落得不可方物啊!”
夏惊鸿淡淡道:“义父,这是鸿儿刚娶进门的妻子,雪照影。”
照影倒是落落大方,福身道:“小女雪照影见过夏庄主。”
“妻子?”夏雷镜眸光锐利,眯眼一瞬,旋即“哈哈”大笑道:“好,好,鸿儿也二十四了,若不是这些年一直在帮着我这把老骨头也早该娶妻了!”说罢大手一挥,豪爽吩咐道:“来人,大备宴席!就说是少主大喜,断玉山庄连摆三天流水席,愿者恭候!”
夏惊鸿蹙眉道:“义父,这大概太……”
“欸,哪里的话,”夏雷镜打断他,“成亲可是人生之大事,况且还是我断玉山庄的少主,容不得半点马虎!”又转过头对雪照影道:“雪姑娘,往后鸿儿的起居生活,还得靠你多多打点啊!”
雪照影抬眼柔声应道:“庄主教诲影儿铭记了,为人妻,这是本职。”
夏雷镜又是一阵大笑,走到夏惊鸿跟前面露喜色道:“鸿儿啊,看来你娶了一位好妻子啊!”说着拍拍他的肩膀。
夏惊鸿淡笑道:“多谢义父夸奖。”
断玉山庄甚是宽广,方圆几百里都是山庄的范围。处处皆是雕栏玉柱,透尽夏雷镜的粗犷和豪奢。断玉山庄的势力范围早已渗透进商界和政界,更是开了好几家当铺和玉器铺子,富甲一方。
白远淳他们在专程为客人准备的别馆住下,雪照影则跟着夏惊鸿来到他的住处,思竹自然跟随其后。
听雨轩。
如此苍劲有力的三个大字,泛着熠熠金光,在阳光下如此夺目气魄,雪照影不禁折服道:“惊鸿,这是你写的吗?”
夏惊鸿望一眼上头的字,点点头道:“恩,已经是好几年之前写的了。”
“你,很喜欢雨么?为什么要叫听雨轩?”她有些迟疑地问。
他闻言顿了一顿,随即笑道:“也并不是,只是,”他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只是为了一个人。”
为了一个人?
言谈间两人已经走进轩中,照影原本还想继续问下去,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为了一个人,男人,还是女人?亦或惊鸿心中,原来就有着一个女子?
就像针芒戳刺着她的心,胸口顿时有些堵塞,雪照影微微垂下首。然而下一瞬,望见自己已经绞得不成样子的帕子,雪照影心中陡然一惊:分明才成亲不久,接触得也才几天,何时,他在她心中竟已有如此的地位?
这样的一想有如当头一棒,冷得雪照影不由打了个哆嗦。
她狠狠地将尾指的指甲掐入掌心,疼痛是这样真实。
再抬头时雪照影已是笑盈盈,柔荑轻轻攀住夏惊鸿的臂膀,小声道:“夫君,可不可以走慢点?”
夏惊鸿微微一怔,回过头见她满脸笑吟吟,杏眼弯弯,一副小女儿的娇态。夏惊鸿愣了几秒,似乎有什么在眼中一闪而过,但很快又恢复平静,淡笑道:“好。”
与先前的感觉截然不同,听雨轩中并没有太过豪奢的感觉,但却隐隐透着一股书卷气,如同夏惊鸿其人一般的温润如玉又带着一丝劲飒。雕花的楠木柱子,细条窗棂,纸糊的折推门,甚至还有一方绣着雨中劲竹的屏风。一张竹案临窗而架,案头散着几卷书页,还有一杯早已冷却的茶水。
雪照影几乎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房中的感觉,欣喜地四下打量着。
夏惊鸿见她如此欣喜的模样,不由也轻轻松了口气,转而对思竹说道:“思竹,你的卧房在隔壁,我带你去吧!”
思竹闻言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思竹自己去就可以了,少庄主无须担心。”
夏惊鸿嘴张了张,又回头看了一眼仍在四处参观的雪照影,继而点头道:“那好吧,你自己去打点打点,也早些休息。”
思竹福身道:“谢谢少庄主,那思竹就告退了。”
说着欢欢喜喜地跑出去,轻轻关上门,朝隔壁房间走去。
“惊鸿,你也会吹箫么?”
忽然传来她惊喜的呼喊,夏惊鸿快步走到雪照影跟前,望了一眼她手中正抚着的箫管,缓缓开口道:“恩,略通皮毛。”
雪照影抬起头看他,朱唇含着笑:“我才不相信。你说的略通皮毛,一定已经是登峰造极的地步。”
夏惊鸿失笑:“哪里有这么夸张?”
雪照影仰脸一瞥笑吟吟:“就是有!我最喜欢箫了,只可惜,”她微微垂下头,“我总是吹不好它。”
夏惊鸿应道:“我知道。”
“你知道?”她讶然抬首。
夏惊鸿起初怔了一瞬,随后却从容不迫,缓缓道:“你这么一说,我不就知道了么?”
雪照影嫣然笑言:“惊鸿,你以后吹给我听好不好?”
夏惊鸿低头望着她,宠溺一笑,轻抚她的头应道:“好,吹给你听。”
得到允诺,雪照影这才放心下来,安安心心地向下一个参观目标奔去。
如果此刻她回过头,定会看到他从来不曾在她面前流露出来的柔情和一丝挣扎。那双眸子里有着火一般的灼热,却也有着复杂的挣扎。
原本,学箫,便是要吹给她听。
当晚,夏雷镜宴请两位公子,夏惊鸿和雪照影自然作陪。
觥筹交错,起坐喧哗,众宾欢而宴者乐,一派其乐融融的气氛。白远淳那张嘴到底不是假冒的会说话,不时地哄地夏雷镜朗声纵笑,满面红光。雪照影亦是多次敬酒,吃得夏雷镜好不乐乎!
宴席接近尾声时,坐在钟离无痕旁边的白远淳忽然摇摇头,状似随意地叹息道:“唉,我们家思竹妹妹怎么不在呢?真叫人伤心啊!”
钟离无痕折扇一“哗”,冷眼蹙眉道:“何时成了你们家的?你这张嘴,莫要玷污了人家姑娘的名声!”
白远淳转头一笑,眼儿弯弯:“怎么,你急什么?还是说,你急着想让她成为你们家的?”
话音刚落,只见一把折扇已倏地抵白远淳颈间,毫不含糊。钟离无痕薄怒道:“娘娘腔,你休得胡言!”
白远淳似乎没瞧见折扇一般,依旧神定自若,品一口酒咂咂嘴道:“这酒可真是好,冰块儿,你要来一杯么?”
钟离无痕“哼”了一声,收起折扇,不作声继续吃菜。
倒是白远淳微微瞥了他一眼,狡黠一笑,又继续喝他的酒去了。
宴席散时早已是满眼星辰冷风习习,冬日的深夜一向黑墨冷骨。
大抵是因为喝得太多,夏雷镜满脸通红,步子都有些蹒跚了。但他依旧兴奋地高谈阔论,声如洪钟。
雪照影眉心纠结道:“庄主,您已经醉了,吹不得冷风,还是快快回房歇息吧!”
夏雷镜却挥手摇头道:“我没醉,清醒得很!照影啊,我告诉你,鸿儿这孩子……嗝!”他忽然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手像是想抚胸口却没抚到,竟是一个踉跄。雪照影忙伸手扶住他,大声道:“庄主,庄主,您该回去休息了。”
夏雷镜似是没听到一般,右手仍死死抓住雪照影的手臂,嘴中念念有词:“我,我没有醉!你们……你们……”
他的力道那样大,痛得雪照影不禁轻呼了一声。
尽管只是很轻微的呼声,夏惊鸿仍是听到了,忙上前一把握住夏雷镜原本紧抓着雪照影的手,唤来两个丫鬟道:“你们快搀扶庄主回去,不得怠慢,好生服侍。”
两个丫鬟福身道:“是,少庄主。”
夏雷镜原来还在喃喃着什么,一见是两个年轻丫鬟,忽然不挣扎了,眼迷蒙地笑言道:“呵,美人儿……美人儿啊……”说着任由着两个丫头将他搀向卧房的方向。
等到夏雷镜已经逐渐走远,夏惊鸿等人才回过身,相互道晚安。
冷风扑面,吹眯夏雷镜的眼。然而那眼神,却是如此清亮锐利。
是夜。
一灯如豆,晕黄地亮着。
夏惊鸿望着灯光下雪照影微微淤青的手臂,皱眉道:“义父也太失态了,竟会喝得如此烂醉。”他眉心纠结,“你等着,我去拿支药膏过来。”
“没事的,不用了!”雪照影忙唤住他,“不打紧的,过些时候就好了。夜深了,快睡吧,该歇息了。”
夏惊鸿原本还欲去拿雪照影却坚持:“真的没事,我哪有这么脆弱。今天刚刚风尘仆仆赶到家,快休息吧!”
夏惊鸿迟疑了几秒,见她如此坚持,最终也妥协了,开口道:“好吧。”
他帮她放好帘帐,仔细打点好,转身就往外走。
雪照影惊讶道:“惊鸿,你去哪儿?”
夏惊鸿回头淡淡一笑,道:“我去西边的客房睡。你不用担心,早些睡吧。”
雪照影帘帐一掀,急声道:“为,为什么要去客房睡?”
夏惊鸿俯身望着她,轻笑道:“傻丫头,忘了我曾经说过的话了?好了,不要再多想了,快睡吧,有事唤我。”说罢再次替她掖好帘帐,转身就往外走。
雪照影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了。
直到他关门出去,背影消失不见,她还维持着刚才的姿态。
她咬了咬唇,眸光黯了黯。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心底缓缓流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暗夜。
房间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忽然听到窗棂被什么东西轻轻敲出“砰”一响,屋内的人忙下床开窗。
一张字条,掉落下来。
借着清辉的月光,字条上的字赫然映入眼帘:
“一切就绪,按原计划进行。”
收到字条的人在纸的右下角微微撕开一个小块,然后再将字条放回掉落的地方,关上窗。
顷刻之后,哪里还有什么字条,怕是已被扔下的人倏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