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聆雪接了手谕,回宫匆匆收了收行李,便被塞到了去往南贺州的马车上。因着此去半年之久,除了上书房那边,后宫的长舌妇们也得给个交代,燕仲睿干脆下了道圣旨,说是霁雪公主要回秋漓山祭祀鸾神,派叶校尉随行护送。只不过,实际上车上坐的是易容的楚南星,马上骑的是穿了厚垫鞋的叶承熠。
燕聆雪和叶承煜有了掩护,便乔装成大户人家出游的兄妹,一路坐着马车向南贺州过去。由于楚南星假扮了燕聆雪前去秋漓山,此番是白芷随车一起走,叶承煜也带了家将的儿子佟幸随行,就当是提前培养战友情谊了。
从玉京前往南贺州,路程比秋漓山至玉京更远,虽是能乘船,水上颠簸却也更加折磨人。更何况白芷只是个身娇体弱的少女,佟幸也没经过战场的磨砺,燕聆雪和叶承煜必须照顾他们的承受能力。
于是一行四人抵达南贺州时,已是四月芳菲落尽,燕聆雪在途中早换上了凌毅带给她的薄纱衣裙,叶承煜则整日穿着一身劲装,同一个款式足足带了十套以备梅雨时节换着穿,生怕别人不长眼地出来劫道。
凌毅已经早早到南贺等着他们了,所以燕聆雪从马车上下来就得到了一个亲切的举高高还有一碗新做好的加了桂花酱的冰酪,白芷也拿到了一盒梅花糕捧在手里吃,叶承煜和佟幸则十分可怜地被晾在一旁,沦为马夫,只能牵着马赶着车跟在后头。
回到楚家地盘,凌毅先是让他们见了现下是楚南烛的燕聆雪,确认南贺州的掌柜都能认识大小姐以后,凌毅又在旁边别家客栈给他们要了两间大套房,付了半年的房钱。
“你们出门在外,还是低调些好,楚家可以暗地里提供一切帮助,但不能摆在明面上,不然你们的真实身份一旦暴露,轻则打草惊蛇,他们转入地下令你们一无所获,重则会引得他们狗急跳墙,万一引来六州州官一起对付,这几个土皇帝的本事足以让你们直接莫名其妙折在这里,到时候皇帝连追究都找不到罪人,那可真是冤死了。”
燕聆雪吐了吐舌头,赶紧带着人离开,临走前还不忘敲诈了一叠银票,反正是自家产业,给少主多少钱,应该都是不心疼的……吧。凌毅十分委屈地摸了摸空空的荷包,打算写信给宫里那位好好告个状,败家孩子再继续宠着迟早要把楚家坑回晏国去。
从当天起,一行四人就开始了走街串巷吃喝玩乐的生活。不过享受是白天的,累都是晚上的,燕聆雪和叶承煜每日都要往返奔波与各个县衙查看卷宗,考虑到不能打草惊蛇,两人不得不随身带着纸笔,一边翻看一边记录些可疑的事情。
“嗯……建业六年春,亭县因大雨引发山崩,一个村子受灾,朝廷下发五百两修缮房屋安葬村民,但是……那个村子总共只有十户人。”燕聆雪来回翻看县志和账本,发现了五年前的一条记录。
叶承煜记下,然后恍然大悟:“果然是这样的。这些蛀虫竟是贪得有度,保证百姓的实际需要,却每次都与朝廷多要银子,如此一来百姓满意,层层查账时也只需串通好将人数多报,便万无一失,即便圣上亲临或派了钦差,也是万万不会到山里去数人头的,只要不起内讧,便可长长久久地贪下去,积少成多。”
燕聆雪也是突然想明白了许多事。为何工部、户部和吏部都有参与?只能是因为工部执掌一切工程项目,无论是朝廷要造桥修路,还是开河筑坝,大些的工程均由工部出人设计、监督建造,成本也是工部核算,而后通过户部批银;地方赈灾亦是如此,地方官自行上报受灾人数,而后通过户部审核批银批粮赈灾,监督则靠朝廷暗探与御史台负责。
燕仲睿曾说近几年南地的暗探愈发地报喜不报忧,去年已是清理了许多,只是总不见好,想必是吏部的某些人手脚也不干净了,一边受贿让别有用心的人混进暗探,一边又把底下弹劾同党的折子拦下来不能上达天听,久而久之邀买人心的活计愈发顺手了,再拉人入伙也很容易,若是不从,便利用逐渐积攒的关系网来胁迫,想必曾经只是刑部一名主事的张士千,也是这样逐渐堕落的。
案卷越翻越多,叶承煜带来的小本子也快要记满了,刚好已是寅时一刻,燕聆雪拉着他出了府衙,去往城郊神庙的高塔顶上。
临近端阳节的天气已是开始热起来了,太阳初升,照在屋顶上犹如让人盖了薄棉被,既暖和又不会太热,加上清晨的一丝凉风,闭上眼睛小憩一下倒是正合适。
“你说这些人为什么要贪呢?明明拿着俸禄也可以好好过富贵日子啊,父皇他虽然疑心病重,但对大越官员的俸银可是从不吝啬,你看我办点小事,都赏了两斛东珠呢。”燕聆雪闭着眼,声音在微风中轻轻飘过。
叶承煜把双手枕在脑后,却在努力直视朝阳:“人心不足,从前没有权力,便想尽办法爬上高位,上到高位,却又觉得不过如此,财富才是毕生所求。于是在滔天权力面前,执掌银钱的人也会被腐蚀同化,最终变为一滩沼泽,谁也别想出去。”
燕聆雪该是有些累了,说起话来就像是梦呓一般:“你说的是什么呀?都听不懂了,罚你重说。”
叶承煜侧过身看着她,偷偷地用手描绘她侧脸的轮廓,声音也沾了一点不经意的温柔:“就好像你昨日看到冰酪吵着要吃,刚吃过便觉得没意思,又想吃烤肉,自己也没见吃多少,白芷和佟幸倒是被你拉着都吃得积食了,这便是……”
“啪!”燕聆雪一巴掌拍在叶承煜的额头上,然后睁开眼怒瞪着他,堵着他的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我们还小着呢,多吃点有什么问题吗?你看看佟幸,都十岁了才那么一点点高,是不是平日里饭都被你偷吃了?”
叶承煜对她的诬告无计可施,转了转眼睛,却是掏出笔来对着她腰际猛地伸了过去。
只听燕聆雪“哎呦”一声,又是笑又是疼,面目扭曲,等回过神来便朝着叶承煜扑了过去,两个人在亭县的房顶上追逐打闹,全然不知此时已经有一名僧人在偷偷观察他们了。
那僧人转身走进主持的房间,关上门,才将方才看见的一切如实禀报。“徒儿观他二人似是有些问题,怕是大人的哪一路政敌派来的探子,我们要不要禀报大人?”
长眉老僧皱着眉头思量片刻,摇了摇头:“且看着吧,如今我等也没法查清他们究竟是什么人,贸然禀报,若是什么都查不出或是人家本来就是干净的,只怕那位会认为我们小题大做,还是吃不了兜着走,以后再发现他们前来,再报。”
僧人耸耸肩,又开始扫地,只是这师徒二人也没想到这竟是一系列大风浪的前兆,待到他们想要在神的面前倾诉,神已然是不想管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