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九月,当阳道,坝陵村。
董家三兄弟一动不动地站了半个时辰,可是他们面前的神医叶源只是搂着怀中的女儿,头也没抬起来一下。
打头的董仲虎终于耐不住性子,问道:“叶郎中,能救我大哥了吗?”
叶源斜眼看了下女儿,问道:“小商,东西吃完了吗?”
小女孩眨巴着杏仁大眼,抹着嘴回道:“阿爹,红枣糕吃完了,但是桂花糕还没吃完。”
叶源点了点头,道:“嗯,好,慢慢吃,不要噎着了。让他们再等等。”
“什么?还要等?”董氏兄弟勃然大怒,纷纷嚷了起来。三兄弟背后就是他们的大哥——犯病的董伯龙。此时的董伯龙怒目圆瞪,嘴咬布匹,虽被绳索牢牢地捆在木桩上,但全身上下还是青筋暴凸,一副想要挣开绳索动手打人的架势。最碍人眼目的是,董伯龙裤裆中那话儿高高翘起,甚是有碍观瞻。
原来在几天之前,董伯龙胡乱服用了一些起阳药物,结果精神亢奋,浑身充血。几日来他毫无睡意,御女无数,那话儿从来没有低下过头。董氏兄弟初时还羡慕不已,后来发觉情形不对,再这么下去,董伯龙定然阳亢而亡。几兄弟一合计,连忙锁住了董伯龙,四处求医。
就这样接连找了十三个大夫,每个大夫都说董伯龙阳亢阴虚,又不知节制,加之送来晚了,没得救了。董家的老二董仲虎粗通医术,也知道大夫们所言非虚,但他还是不死心。机缘巧合下,得知从新野南下的流民之中有一神医,名叫叶源。
说是神医,实际年纪很轻,还不到而立之年。他在许昌行医时,也只是在歌女、盗贼等下九流人群中小有名气。最让人不解的是,如今的叶源口乌目赤,精神萎靡,一看也像是得了重病眼看就要见阎王的人。光是这些倒也罢了,叶源还举止乖僻,不近人情,稍不满意,便拂袖而去,不理病人死活,根本没有医者那种悲天悯人之心。要不是叶源说董伯龙还有一半活命机会的话,董氏几兄弟早就把他打成肉酱了。
董氏兄弟不停地叫嚣,叶源却不为所动,别人的生死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大不了呢。待女儿小商吃完桂花糕,他抬起头来,问董仲虎道:“时候差不多了,让你们准备的药材都准备好了吗?”
董仲虎笑逐颜开道:“都准备好了,叶郎中你看,包袱里有人参、党参、当归……”
“不必说了,”叶源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其他药物我都不要。我只需两味药物,一是锁阳,一是乌头。”
“锁阳?乌头?叶大夫你没说错吧?”董仲虎的眼睛一下瞪得老圆,他虽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大夫,但也粗通医理。那乌头本是辛热至阳的药物,虽然也有回阳救逆之神效,但是董伯龙本就是阳亢阴虚的体质,怎么还要补阳呢?再加一味锁阳的话,那就更糟了。锁阳的药性就是锁住体内的阳气,让其不会散掉。这样一来,董伯龙说不定会喷血而亡啊!
叶源没好气地道:“犹豫什么?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快去拿药材!”
董仲虎踯躅了一下,点头道:“好……好。”此时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他窸窸窣窣从青囊中摸出了锁阳,可是要拿乌头的时候却犹豫不决,叶源再三催促,他才拿出了一块根茎状的东西。
叶源紧盯着那个东西,大怒道:“你当我是第一天行医吗?这锁阳虽是锁阳,但是乌头哪里是乌头?这分明是附子!”
董仲虎脸上神色阴晴不定,十分难堪,叶源又说道:“乌头和附子虽然同根所生,却有云泥之别。乌头乃主根生成,形如乌鸦之头;附子却是侧根生成,形如妇人怀中的小孩。这两个东西虽然都有回阳救逆的疗效,但是药效却大有不同,乌头的药性胜于附子数倍啊!”
董仲虎额头冒着冷汗,带着哭音说道:“董某怎敢欺骗叶大夫?乌头、附子这两样东西虽然都是药,但同时也是毒啊!常人服用过量的乌头或者附子,都会毒发身亡,更别说我大哥了。他如今阳亢阴虚,外强中干,身体根本扛不住这个药的药性啊!叶大夫,你要不要在药方里再加点生姜、甘草等物,这样也好压一压乌头的生猛药性?”
叶源笃定地摇了摇头道:“万万不能,若是这样就是害了你大哥!时候不早了,你快点去煎药。记住,千万不能拿错药,也不要多加什么药材。如若不然,明日此时你大哥定会血崩而亡。”
“这……”董仲虎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为今之计,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董仲虎走后,叶源又看了看留在原地的董叔豹和董季熊,指着不远处的地方说道:“看到了吗?那里有块石地,劳烦二位点燃松枝,把石地烧一烧。等烧热之后,便移开灰烬,在上面铺满桃叶。”
董叔豹和董季熊领命而去。待到董家兄弟走远,叶源搂着女儿小商柔声问道:“小商,桂花糕好吃吗?”
“好吃啊!”小商摸着叶源的胡须问道,“阿爹,我们能走到夏口钟家村吗?”
叶源举目望向远方,笃定地点了点头道:“能啊!有阿爹在,怎么会到不了呢?”
从上个月起,叶源就带着女儿小商逃命。他们父女俩一路从许昌逃到新野,又从新野逃到坝陵村。好不容易喘一口气,没想到叶源身上的旧伤又犯了。
不多时,石地烧旺,铺满了桃叶。叶源步履蹒跚地走到了旁边,试了试桃叶床的温度,便坐了下来。董叔豹不解地问道:“叶大夫,我大哥是阳亢之体,还需要睡这个床吗?”
叶源摇摇头道:“错了!此床和你大哥无关。这是我要用的!”
“什么?”董叔豹怒眉高挑,怒道,“那我大哥呢?”
“别急,尔等也不是白忙活。”叶源拿出毛笔,沾了一些草灰木炭,走到了董伯龙身前。他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太阳,轻声道:“午时初刻,是时候了。”话音未落,叶源撕开董伯龙的衣袖,用毛笔在他左右手臂上各点了几下。
熬药的董仲虎走了过来,他看着董伯龙胳膊上的草灰点,嘀咕道:“极泉穴、青灵穴、少海穴……叶大夫,你点的都是手少阴心经上的穴位,这是为何?”
叶源冷然一笑,道:“你听说过子午流注吗?”
“嗯。”董仲虎点了点头。人身体内有十二经络,分别对应着每日的十二个时辰。由于时辰的变化,经络中的气血也随之变化,这就是子午流注。
叶源又道:“当下是午时,是心经气血最旺的时候,也是人一天中阳气最为旺盛的时候。仲虎,那汤药应当煮好了,你去取来给乃兄灌下,然后把他放到艳阳之下。记住,切不可让树荫遮住他,更不能让他乱动,不然定会前功尽弃。”
董仲虎瞠目结舌,疑惑道:“叶大夫,你究竟在干什么?我大哥本就阳亢阴虚,如今又要喝补阳锁阳的药汤,加之你又让他站在午时的太阳下,如此一来我大哥还有命可活吗?”
叶源冷笑道:“不这样,他更没命活!你好好盯着你大哥手臂上的草灰点,如若那些草灰点由灰变白,又由白变红的话,就可以来叫我了。”
“叶大夫,你要去哪儿?”
“我要睡觉了。”叶源不理会目瞪口呆的董家兄弟,带着小商走到桃叶床前。此时的叶源身体十分虚弱,眼珠泛白,嘴唇干裂,脚下也打着踉跄。
小商牵着叶源的手,不安问道:“爹爹,你不舒服吗?”
叶源摆了下手说道:“爹爹……很好!小商放心,爹爹一定会带你去钟家村的。”
“爹爹,娘呢?她在哪里?小商好久没看到她了。”话音甫毕,小商晶莹的泪珠就落了下来。
“你娘她……”叶源神情黯然。有时候回忆就像一把刀子,想一想都会觉得心痛。兴许是体虚气弱,叶源头枕在桃叶上,对小商说道:“你娘在钟家村等着我们!”
“真的吗?太好了,我能见到娘了。”小商顿时破涕为笑。
叶源轻轻叹了口气,道:“小商,爹爹有点累了,想睡一会儿。待会儿要是爹爹没有醒来的话,你就叫爹爹醒来好吗?”
“爹爹,待会儿是什么时候呢?”
叶源轻声道:“你站在太阳下面,如若觉得自己的影子最短,那就是午时三刻了,那个时候就叫爹爹醒来好吗?”
“好!”叶源看了看小商,目光中带着眷恋不舍的神情,似乎怕睡下去后就再也见不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