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体凡胎是多么丑陋
孕九周,真正的晨吐开始。
早上起床刷牙,一扭水龙头,立刻“哇”地吐出来了。我实在理解不了水龙头与我喉咙的关系,除了都可以进出水之外。总之,那种“一扭就吐”的感觉,就像我在白宫按了个钮,立刻在遥远的国度爆了个原子弹,充满神秘的相互呼应感。
能一吐为快,好歹比干呕舒服。至少吐完了,肚里有余裕放食物。这么一想:呕吐真是人间乐事。我竟有他人不能理解的畅快感。
我妈说:“你跟我的时间表是一样的。我也是怀俩月后第一天开始晨吐的。”她说怀孕三个月后的第一天晨吐便会停止,我一边吐一边屈指一数:还有四周,慢慢耗吧。我乐观地等待时间过去。
总是牙刷伸到嘴里的一瞬,会引发一阵呕心沥血般的大吐,趴在洗脸池上,吐得肝肠都要跟着上涌,只能西子似的捧着心,害怕一个吐大了,真的连心脏都一起翻出来。
吐了一阵,缓一缓,漱个口,再伸手拿牙刷,立刻又一阵大吐。到后来,已经吐不出食物了,全是黏液挂在白瓷上,像有许多蜗牛爬过。我还得先清理洗脸台。
是大家都这么个吐法吗?我抓抓头皮,说不定是牙膏的错、牙刷的错、水的错——水龙头也可能有错,但单为了孕吐就换水龙头,这事儿真说不通。
先把漱口水从自来水换成温水,又换成盐开水,再换回温水。
再把牙刷换成软毛,又换成短短的儿童牙刷——伸进嘴里的部分不那么深,就不会引发呕吐反应了吧。
我一生最频密换牙膏的时期就是那一段,几天之内,换了七八种。常常上午从超市抱一堆出来,下午再跑一趟超市又抱一堆。我可以出任牙膏试刷员了。
试用心得报告:薄荷牙膏万万不可,除非想把肺管也呕出来;白药牙膏呢,我千思万想,不敢突破孕妇不用药的禁忌;抗过敏的舒适达不抗吐;贵贵的安利贵在哪里不好说,但显然不是为了治呕吐;黑人茶爽效果最好,然而我还是吐得嗓子眼儿刺痛。大吐的间隙,我伏在洗脸台上休息,一眼看见,吐出来的黏液里面“一缕紫血,簌簌乱跳”。顿时我就跟紫鹃雪雁一样,“脸都唬黄了”。
医生说:“不要紧,呕吐次数太多,刺激到喉头了,充血而已。多喝水,多吃清淡食物。”
我百般不敢相信:“真的没事?不要再确诊一下。”
医生反问我:“你怀疑是什么病?”
其实林妹妹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到现在红学家们还在打个不休呢。
朋友甲鼓励我:“不要紧,这不算什么,我当年吐到生。”大姐,您这是鼓励吗?
朋友乙正在日本:“没事儿,等我回国给你带贝亲的抗呕吐牙膏。”一算时间,等她回国正好给娃做百日。
那时淘宝似乎还不算兴旺,网购无门。我束手无策,就这样一天天吐下去。
我对自己说:你克制不了你的呕吐,也克制不了断断续续的出血。你的一天好像都在卫生间里,不是伏在洗脸池上狂吐,就是坐在马桶上心沉到底。你看着隔三岔五内裤上的血迹,自欺欺人说:这不是鲜红的血,只是褐色血渍。有些网页说:这是宫腔积血在排出,是每次月事的残余物。那些你不爱看的网页,你谢绝打开。
越是忐忑,越要对自己心粗胆大。你在呕吐的间隙,在出血的停停有有之间,对自己这样说,虽然不安从未曾停止。
记得《天龙八部》里,说到了天人五衰,便是天人老丑的过程,还分有大五衰,小五衰。
大五衰是:头上华萎、不乐本座、天衣污垢、天身秽臭、腑下生汗。
小五衰是:乐声不起、身光微暗、浴水着身、着境不舍、身虚眼瞬。
此刻想想,多么像怀孕:清晰地感知身体的存在,它的软弱,它的不美观,它的笨拙。你是何其信仰理性与爱情的女子,你以为意志够坚强,欲念够美好,你自律时如钢铁,放纵时是繁花,但原来,你也只是放屁拉屎打嗝的……肉体凡胎。